何典
(清)张南庄著
序
《何典》快要再版,半农先生来信教我发表些关于方言考订上的意见,我是很高兴的;虽是我并没有什么高明的意见,而这几天又病得三分像人,七分橡鬼。
我说考订方言之难,就难在这一个方字:大方里有小方,小方里又有小方,甚至河东的方言和河西的不同,这家的方言和那家的不同。譬如乡镇上的某家攀了城里的亲眷,于是城里的语音语调,会传染到某家来,而某家的语言在乡镇上另成了一支。
曾国藩说: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这方言的形成,也大半仗一般少数的方言作家:他们有的是三家村的冬烘先生,有的是吃吃白相相的写意朋友,有的是茶坊酒馆里的老主顾,有的是烟榻上的老老小小的烟鬼,以及戏台上的丑角,书场里的说书先生,他们都会拆空心思,创造出无数的长言俗语:有譬喻,有谜语,有警句,有趣语,有歌谣,有歇后,(何典里没有这一类的语句,别的书上也少见,这种语法、在苏沪一带很占一个方言上的位置。如括勒松□歇为脆,谐音则为臭,臭读如脆;乒灵乒□歇为冷,也是谐音;结格罗□歇为多等,这种歇后很是有趣,很是盛行。)形形色色,花样很多,其中精到的,再得了相当的机会,就会传之久远。
有许多方言都有很有趣的来历:譬如吃马屁者叫做喜戴高帽子,它的来历是:尝有门生二人,初放外任,同谒老师,老师谓:今世直道不行,逢人送顶高帽子,斯可矣。其一人曰:老师之言不谬,今之世,不喜高帽如老师者有几人哉!老师大喜。既出,顾同谒者曰:高帽已送去一顶矣!又如羞耻叫做鸭尿(读如死)臭(读如脆),它的来历是:鸭性好洁,偶一遗尿,必赴水塘浴之。恐污其羽,又恐被人知也。故鸭一名羞耻。见诸宋汪龙锡《目存录》,明丘嵒《遗闻小识》,王恪遁《笔谈》诸书。胡德《沪谚》。照这样看来,三婶嫁人心弗定一定也有一段典故,可惜已无从考据了。
方言的转辗流传大都是靠口耳的,所以极容易转变,这种转变的例真是举不胜举。张南庄时代的肉面对肉面现在会变成亲人对肉面;飞奔狼烟现在已失传,只存类似的飞奔虎跳;而上海的二婶婶已晋级,江阴的却老不长进。
方言里最重要的一部份是只有声音写不出字体的,即使写出也全无意义的。在《何典》上有蓦投戴账壳账推扳(按推扳应作差解。沪语中有瞎子吃曲,推扳一线句;说这人本事不差,可说做这人本事不推扳)等字。这类字若是有自作聪明的生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来做训诂,考证的功夫,其结果是要劳而无功的。所以当世尽有段玉裁,王念孙其人,若是他们要驾言出游,却没有得到土著的向导,那末他们难免迷失道路,或是白走了一遭,徒劳跋涉。
至于考订古方言那更是难之尤难了!那些训诂家,考据家,终身埋首在古书堆中,把心血洒成了自信并能取信于人的见解理论,一面自己在沾沾自喜,恐怕古人还在一面嗤笑他呢!但是,我要郑声明一句:这段话我并不挖苦考古家,反对考古。
末了,我看考订方言固然是一件难事,但是各方的人如能专管本方的事,先做一个深入的研究,倒是容易成功的。我很希望有志于此的,大家一方燕子衔一方坭,把自己的大方或小方里的言着手搜集,分析,综合,考证,注释起来,做成□□方言考,□谚一类的书;或是就学半农先生的办法,多著些《瓦釜集》出来,给贵方言出出风头,教外方人尝异味。就让这再版的《何典》鼓励大家做这个工作罢。
一九二六,十,二十七林守庄序于畏烟楼病榻上
题记
《何典》的出世,至少也该有四十七年了,有光绪五年的申报馆书目续集可证。我知道那名目,却只在前两三年,向来也曾访求,但到底得不到。现在半农加以校点,先示我印成的样本,这实在使我很喜欢。只是必须写一点序,却正如阿Q之画圆圈,我的手不免有些发抖。我是最不擅长于此道的,虽然老朋友的事,也还是不会捧场,写出洋洋大文,俾于书,于店,于人,有什么涓埃之助。
我看了样本,以为校勘有时稍迂,空格令人气闷,半农的士大夫气似乎还太多。至于书呢?那是:谈鬼物正像人间,用新典一如古典,三家村的达人穿了赤膊大衫向大成至圣先师拱手,甚而至于翻筋斗,吓得子曰店的老板昏厥过去;但到站直之后,究竟都还是长衫朋友。不过这一个筋斗,在那时,敢于翻的人的魄力,可总要算是极大的了。
成语和死古典又不同,多是现世相的神髓,随手拈掇,自然使文字分外精神;又即从成语中,另外抽出思绪:既然从世相的种子出,开的也一定是世相的花。于是作者便在死的鬼画符和鬼打墙中,展示了活的人间相,或者也可以说是将活的人间相,都看作了死的鬼画符和鬼打墙。便是信口开河的地方,也常能令人仿佛有会于心,禁不住不很为难的苦笑。
够了。并非博士般脚色,何敢开头?难违旧友的面情,又该动手。应酬不免,圆滑有方;只作短文,庶无大过云尔。
中华民国十五年五月二十五日,鲁迅谨撰
《何典》的作者是张南庄,主要生活在清代乾(隆)嘉(庆)年间的上海,他的生平无从查证,所知甚少。从光绪四年海上餐霞客写的《跋》里;我们略知张南庄的一些情况,如他中法欧阳(询),诗宗范(成大)、陆(游),名列当时上海十位高才不遇者之冠。他还著有十余部编年诗稿,只可惜毁于战火,没有流传下来;否则我们能够从他的诗篇中,更多地了解有关他与《何典》的资料。《跋》中还说张南庄的儿子叫张春蕾,孙子叫张小蕃,海上餐霞客就是张小蕃的表兄弟。
乾嘉年间,上海归属松江府管辖;松江自春秋建城以来,由于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的原因,唐代已经成为富庶之地,中原、湘楚一带有不少居民移至松江做生意、定居。元代松江棉纺织业誉满天下,就是中原之花东海开的结果。经济的繁荣带来的是文化的高峰,元明清出现了云间画派、云间书派、书法馆阁体等文化现象,出现了赵孟頫、陶宗仪、杨维桢、董其昌、陈继儒、沈度、张照等一大批文化名人。
《何典》里大量的方言俚语,就出自松江,但也夹杂着一部分江苏南部和浙江东北部的方言(刘复发现其中有些方言出自温州),故我们推断,张南庄可能客寓在松江,他的化名为过路人,也可证实这一点。从小说内容和细节描写表明;张南庄很熟悉松江一带农村的生活,称自己的住处为罨头轩(放着鱼网的小屋)。本人仔细地查阅过松江的志书及上海的其他志书,未找到张南庄的线索。当年,刘复也为找张南庄煞费苦心。由于南庄是作者的号,不是名,给查询增加了难度。看来,要确定张南庄其人其籍贯,尚有待新材料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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