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杂诗》其五)渊明一生的寻觅与求索,如用两个字概括就是——止泊——寻找精神的故乡与归宿。
渊明终于归田了,从形体上、精神上都释然了。找寻到本真诗意生存后的渊明,其笔下的鸟,则是另一种形象。《归鸟》一诗,最具代表性:“翼翼归鸟,载翔载飞。虽不怀游,见林情依。遇云颉颃,相鸣而归。遐路诚悠,性爱无遗。”诗中之鸟,生机盎然、跃动、真纯、无忧无虑,它不必再担心遭罹网罗,也不会在日暮时飘泊无依。它无限深情地依恋着养育它的树林,这是它生命的起点也是最终的归宿。“翼翼归鸟”其实就是渊明思想成熟的写照,他终于找到了止泊之处——田园——他生命与精神的依托之所。此时的鸟“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饮酒》其四)同样,《读山海经》其一道:“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以鸟比兴,渊明之本心逗露无遗。《饮酒》其七“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回应《归鸟》一诗。《咏贫土》其一写“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念念不忘的仍是回归。然而最能代表渊明深意的当属《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王士祯《古学千金谱》曾析此诗到:“忽悠然而见南山,日夕而见山气之佳,以悦鸟性,与之往还,山花人鸟,偶然相对,一片化机,天真自具,既无名象,不落言诠,其谁辨之?”渊明与鸟恍如一物,投身于宇宙大化。鸟之于山林,恰如渊明之于田园、自然。山林为鸟栖息之巢,田园则为渊明生命与精神的止泊之处。此间渊明思考的最大问题,就是“归”。当然,渊明之回归并非是草率、赌气、任性式的选择,而是经过理性的抉择与判断,从中可见其人格涵养的力量。叶嘉莹先生对渊明的这一段寻觅的过程,有过诗意的分析:“自渊明诗中,我们就可深切地体悟到,他是如何在此黑暗而多歧的世途中,以其所秉持的、注满智慧之油膏的灯火,终于觅得了他所要走的路,而且在心灵上与生活上,都找到了他自己的栖止之所,而以超逸而又固执的口吻,道出了‘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的决志。所以在渊明诗中,深深地揉合着仁者哀世的深悲、与智者欣愉的妙悟。”[7]朱光潜先生也认识到了渊明“蜕变”的痛苦过程:“谈到感情生活,正如他的思想一样,渊明并不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他和我们一般人一样,有许多矛盾和冲突;和一切伟大诗人一样,他终于达到调和静穆。我们读他的诗,都欣赏他的‘冲澹’,不知道这‘冲澹’是从几许辛酸、苦闷得来的。”[8]终老归田、托身所得,这绝不是在有的诗人那儿常常听见的无病呻吟式的呓语,而是渊明“拼却一生休”换来的一句沉甸甸的人生誓言。
那么渊明何以独对鸟如此情衷,为何不厌其烦地多次以鸟自况,特别是日夕归鸟在其笔下频繁出现呢?此中有深刻的哲学、文化底蕴,逯钦立先生已然有所阐发:“窃谓鱼鸟之生,为最富自然情趣者,而鸟为尤显。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推极言之,鸟与我同。鸟归以前,东啄西饮,役于物之时也,遂其性故称情。微劳无惜生之苦,称情则自然而得其生。故鸟之自然无为而最足表明其天趣者,殆俱在日夕之时。既物我相同,人之能挹取自然之奇趣者,亦惟此时。则山气之所以日夕始佳,晚来相鸣之归鸟始乐,因为人类直觉之作用使然,要亦知此直觉之所以有些作用,即合乎自然之哲理也。”[9]鸟是自然的化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宇宙自然相俯仰,此最为人类欣羡。因此它最易成为多情敏感的诗人笔下的宁馨儿。逯钦立先生所言极是,鸟为最富自然情趣者,与人生具有质的相似性。
鸟之与渊明的生死观、义利观还有莫大之联系,不可不辨。鸟日出飞林,远近觅食,象征着人生在世奔波求活,自有酸甜苦辣;鸟日落而息,象征人之止息或死亡,回归本原,无怨无悔。渊明向来“视死如归”,《归去来兮辞》、《杂诗》、《挽歌诗》中都表现了此意。“家为逆旅舍,我如当去客”,这是多么达观的人生态度!另外,鸟日出而作,相约寻食,自食其力;然鸟之于利果腹便足,如“鼹鼠饮河,期在满腹;鹪鹩巢林,不过一枝”,决不纵欲逐利,此点与渊明之义利观如出一理。对于物质利益,渊明向来是持灵活态度。他不讳言利,且躬耕田园以求利。但是,他所需求的不过是正当衣食之需,这又与鸟性相通。可见,渊明与鸟确实有着极大的缘分。
渊明因追求进取而迷茫,又在迷茫中追求光明。“前涂当几许?未知止泊处”(《杂诗》其五),“止泊”与回归不仅是渊明得人声指归,也是魏晋士人精神寻觅的目的地,魏晋玄学的终结点。魏晋玄学重要一派的走向就是逐渐与名教疏离而向自然靠拢。当然,魏晋玄学命题杂多,观点各异,代表人物的政治取向多有不同,回归自然是其主流。但真正对此有过成熟的思考、理性的感悟、并付诸亲身实践的,渊明是极高明的一人。鸟是魏晋士人心目中的宁馨儿。渊明诗中的鸟意象决非空穴来风,而是有一定的思想及文学基础。以鸟为例来看魏晋士人的精神追求,可见出其鸟意象的深度与渊明之归鸟不可同日而语。如着名的玄士何晏《言志诗》中写到“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常恐夭网罗,忧祸一旦并”,不无忧声之嗟。诗中又表现了退隐逍遥的意愿:“岂若集五湖,顺流唼浮萍。逍遥放志意,何为怵惕惊”。嵇康诗中写鸟有十余处,也不外乎“用舍行藏”之意,换言之,分进取的自由及个体诗意人生自由两大类。前者如《卜疑》篇中透露出“方将观大鹏于南溟,有何爱于人间之委曲”的不平之气。他内心中充满了对日益临近的死亡的恐惧以及对自由的渴望。五言《赠秀才诗》中讲“何意世多艰,虞人来我围。云网塞四区,高罗正参差”,即属此意。嵇康的英雄主义精神最终碰壁了。阮籍尝有济世之志,然其只能发言玄远,以保命全身。最能代表阮籍思想真实的是这样一些句子:“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外野孤鸿”,是魏晋士人心态的典型写照, 也可以说是魏晋玄学士人追求的精神起点。此外,魏晋士人诗歌中言鸟之处远不止此。它如左思《咏史》其八写到“习习笼中鸟,举翮触四隅”,也大体表征了自身处境。陆机诗“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张载诗“仰听离鸿鸣,俯闻蜻蛚吟”、“鹳鹭遵皋渚,数为缯所系”等等,都表明了他们摆脱劣势处境的努力以及寻求诗意生存的探求。然而他们的探求都失败了。就中原因很多,如阮籍的软弱、妥协;嵇康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以及诸多士人的庸人化倾向,等等。
只有渊明之“翼翼归鸟”最具深度及人格力量,只有陶渊明的探寻成功了,他的成功体现在文学、玄学和人生。就玄学而言,他的思考解决了困绕魏晋士人数百年的精神困惑,结束了一个时代;就人生而言,他将玄学诗意化、人生化,是艺术化人生的大师,开创了知识分子新的人生理想、生存模式。渊明是魏晋玄学的终结者,代表了魏晋玄学的最高成就。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陈寅恪先生称渊明“革新旧义,孤明先发”,实为吾国中古时代之大思想家。罗宗强先生在《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一书中,也以渊明为魏晋玄学的终结。从“竹林七贤”到“金谷俊游”再到“兰亭玄思”,都停滞在寻觅自然途中的某个点上,只有渊明走完了全程。基于此,李建中《魏晋文学与魏晋人格》一书,将建安文学以来的人格生成模式依次概托为:“邺下——竹林——金谷——兰亭——南山”,与之相表里的分别为“孕育——徘徊——焦虑——消释——重铸”之心理流变,同样视渊明为魏晋人格之终结。他更以优美笔触描绘了渊明达到的境界:“南山的主人,不需要像邺下或金谷文人那样依附于权贵,也无须像竹林或兰亭文人那样耽溺于某种玄思。他是独立的自由的个体,他身后是自然温馨而神秘的拥抱。”[10]“翼翼归鸟”,在今天仍是自由和谐人生的象征,对当代人或许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和人生启示。陶渊明的人生转换及生存方式,从形式上,不一定值得效仿,而从其精神实质上看,它的潜在价值无疑是巨大的。
注释:
[1]《晋书·元帝纪》,中华书局1974年版,页158。
[2]《晋书·陶侃传》,出处同上,页1768。
[3] 清·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四,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
[4] 宋·真德秀《跋黄瀛甫拟陶诗》,《真文忠公文集》卷三十六,《四部丛刊》本。
[5]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二编,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页283。
[6] 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页150——151。
[7] 同上,页151。
[8] 朱光潜《诗论·陶渊明》三联书店1998年版,页293。
[9] 逯钦立《汉魏六朝文学论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页236。
[10] 李建中《魏晋文学与魏晋人格》,湖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页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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