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百不失一。此余所以不免有北宋后无词之叹也。”[3](p159)在《宋元戏曲考》中,他说:“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2](4)(p390)并以十分肯定的语气强调:“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可见“沁人心脾”之情,“豁人耳目”之景以及自然晓畅的文辞,是王国维的“境界”说所特别强调和关注的。
(一)、言情必“沁人心脾”
王国维特别强调情感之“真”。怎样才能做到“真”呢?他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3](p47)“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赤子之心”即“童心”。显然,王国维深受李挚“童心说”的影响。李挚认为,“夫童心者,真心也”,“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因此童心不能失却,“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心说》)。[2](3)(p117)李挚以“童心说”为核心,反对道学家“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的正统理论,认为艺术既不是传布灭绝人欲的“天理”的工具,也不是对古人作品的刻意模仿,而是如儿童般纯洁、坦直的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和表现。他说:“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2](3)(p118)在艺术创作方面,他主张“发乎情性,由乎自然”。认为人的个性各各不同,“莫不有情,莫不有性”,只能“顺其性不拂其能”,不可“牵合矫强而致”,更不可“一律求之”。人有怎样的情感和个性,在艺术作品中就怎样自然地表现。“自然发乎情性则自然止乎礼义,非情性之外复有礼义可止也”(《杂述.读律肤说》)[5](p637),反对用封建教条束缚艺术创作。在创作规律的把握上,他主张重“化工”而轻“画工”。认为“画工”之作虽工巧之极,却忽略自己真心的表现,缺乏一种真情实感,“其气力限量只可达于皮肤骨血之间”;而“化工”之作,“虽有神圣”,却“不能识之化工之所在”,“风行水上之文,决不在于一字一句之奇”,而在自然天成。故他强调无意为文,反对有意为文。认为“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积极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干载”(《杂说》)。[2](3)(p120))他极为推崇司马迁以来的“发愤着书”的思想传统,认为“不愤而作,譬如不寒而颤,不病而呻吟也”(《忠义水浒传序》)。[2](3)(p124)只有感时而发,让自己的情性自然地表现出来,才能创造出具有高度审美价值的艺术作品。李挚的“童心说”对王国维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他在《人间词话》中说:“‘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坎坷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然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为病,而游之为病也。”[3](p177)王国维对“淫词”、“鄙词”尚且能够容忍,为何对“游词”如此痛恨?其原因在于“淫词”“亲切动人”,“鄙词”“精力弥满”,皆“发乎情性,由乎自然”。而“游词”却“哀乐不衷其性,虑叹无与乎情”(金应圭《词选》后序),失却真心,故难以动人。王同维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正因为如此,同为“亡国之君”的李煜与宗徽宗赵佶的词,便有了高下之别。赵佶的《燕山亭》:“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只不过自道“身世之戚”;[3](p53)而李煜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相见欢》);“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令》),这些词却超越了个人的哀愁而具有了普遍的哲理,因此能“沁人心脾”,真切动人。王国维在五代词人中最推崇李煜,在北宋词人中,他推崇晏殊、苏轼、欧阳修和秦观,而南宋词人,“其堪与北宋颉颃者,唯一幼安耳”。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浣溪沙》)、苏轼的“天涯何处无芳草”、“多情却被无情恼”(《蝶恋花》)、欧阳修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蝶恋花》)、秦观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鹊桥仙》)以及辛弃疾的“易水潇潇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这些有真感情的千古名句,其言情可谓“沁人心脾”,真令人击节叹赏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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