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作家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呢?是生活资源的日益单一,是写作资源的日益枯竭。
随着跨国资本的进入,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的生活方式、生活信念发生了质的变化。生活赖以存在的各种资料处处都打上了跨国资本的烙印;我们用的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是他们的生产的,即使是在中国国内生产的大多数也用的是他们的技术、他们的标准;我们吃的肯德鸡、麦当劳、必胜客是他们的提供的(他们不仅提供了食物,而且还提供了我们吃饭的标准范式);我们听的迪斯科音乐,看的好莱乌电影是他们制作的(他们不仅在这个过程中提供了视觉和听觉的材料,还同时提供了他们的价值观念)……他们为我们提供了物质就精神生活的资料,同时也附带提供了物质和精神生活的标准。而且这种标准已经渗透到了我们的精神领域。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出现过两次长篇小说创作的高峰30年代一次,出现了老舍《骆驼祥子》、巴金《家》、茅盾《子夜》、曹禺《雷雨》,而50、60年代则出现了杜鹏程《保卫延安》、梁斌《红旗谱》、杨沫《青春之歌》等等,从这些作品中,我们是可以掂出生活的沉沉的份量的,他们是从中国的土生土长的生活中诞生的,是时代的本质生活的真切反映。
但是在今天的小说中,例如,卫慧的《上海宝贝》我们已经难以看到生活的份量。我不是说这些作品中没有生活,而是说,它所反映的生活看起来是那么让人费解,仿佛来自地球的另一端。《上海宝贝》中,我们只能看到酒吧、派对,躲在屋中一边手淫一边写作的所谓作家,各种无业人员以及来自大洋彼岸的人物,但是见不到一个实实在在的中国人。女主人公倪可热爱的对象分别是来自德国的马克以及由西班牙货币豢养的天天,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所设置的人物,其魅力的源泉不是来自中国本土--他们的人格,他们的学识,他们在工作中的成功,而是来自他们背后的那个神秘的西方背景,他们或者直接来自某个西方国家,或者有一个在西方国家赚钱的母亲,“西方”作为魅力被毫无抵制地引进了小说的,成为小说吸引读者的技术性手段。由此我得说,当代写作正在日益地丧失自己的操守,正渐渐地成为“西方”这个巨大广播网在中国的发言人。他们正将“西方”这个词浓妆艳抹地塞给读者。
问题是,《上海宝贝》中的生活是我们的生活吗?我在心里说,这不是我们的生活。我们并没有抄袭纽约、东京、柏林生活的打算,然而在作家们的笔下这却成了生活的最主要的图景,仿佛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本质。夜幕下上演的酒吧游戏、迪厅舞蹈在多大的程度上能代表我们这个时代的生活面貌?这种和“西方”直接接轨的内容在多大的程度上粉饰了我们的真相?如果这是谎言,那么是谁将这一谎言搬上了小说,进而又是谁将它隆重地推到了读者的面前?如果,有一个出版商、一个作家,他们在一起虚构这种生活,然后将它塞给读者,他们告诉读者这就是生活,你渴望它,想念它,那么就在我的小说中满足你的好奇和想象吧?--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他们正在堕落为跨国资本的附庸,成为他们的宣传工具。
而与此同时,他们正通过这伪造的生活,遮蔽着我们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生活的真相。一个有着近10亿农民的国度,一个有着数亿蓝领工人的国度,在文学的世界中,我们却难以看到农民题材、工人题材的作品,为什么?是谁,用什么东西遮掩了他们的存在?是谁将他们驱逐出了文学的领地?我曾经观察《作家》、《青年文学》、《钟山》、《花城》、《北京文学》等杂志,常常这些杂志上会连续数期都看不到一个农民题材的或者工人题材的小说。这些,中国生活的最大多数,这些中国生活最本质的方面,为什么得不到表达?因为他们的生活对我们今天的写作者缺乏吸引力,因为他们的生活无法满足跨国资本对利润以及对粉饰生活、炫耀中产阶级趣味的需要。
中国生活的本质方面就这样被掩埋了,而我们的作家和出版商,当他们头碰头,肩并肩地数着他们赚进来的钞票的时候,他们不是作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真理的揭示者在工作,还是作为跨国资本在中国的代理人在工作。跨国资本在使当代城市生活迅速世界化--走向模仿、戏拟、单一,进而剥夺了作家真正的生活资源的同时,正在敦促我们的作家和出版商按照他们的标准伪造另外一份生活。
我们的作家正被一种可耻的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生活趣味左右,他们已经堕落为城市中产阶级趣味的最无聊的代理人,他们以中产阶级的趣味为自己的趣味,为贫民大众制造绣上了中产阶级生活幻觉的眼罩,他们悄悄地转移了贫民大众对自身生活的真实感受,而代之以中产阶级赝品,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自己走到了贫民生活的反面,成了真实生活的敌人。
如今,我们年轻的作家们都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他们在城市的集中程度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现在,我们已经很难发现一个真正的农民作家,甚至,我们难以找到一个生活在农村的作家了,即使是生活在20万人口以下的小城镇的作家也寥寥可数。即使是在城市中,年轻的一代作家也很少有当过工人的经历。他们大多是一些大学毕业以后被他们小小的写作才气娇惯坏了的人,他们的生活已经彻底地和工人、农民绝缘了。--这是这一代新生代作家和陈村、王安忆、韩少功、莫言、张承志、贾平凹、张炜等的最本质的区别。
跨国资本正通过电视、电影、广告,通过夜幕下的酒吧、迪厅、歌厅,通过各种家用电器将它的生活标准强加给他们,进而通过他们强加给我们的人民。跨国资本的进入,使中国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城市化、世界化,在这个过程中,中国城市生活经验变得同一了。让我们想一想,20年前,西部城市兰州和东部城市上海的区别,让我们想一想20年前,南京和北京的区别,然而现在呢?同样是高耸入云的大厦,同样是霓虹灯下不夜的酒吧、舞厅,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已经找不到一个具有个性的城市了,即使是我们去扬州、苏州这样的边缘城市,除了那些做秀的老街(它们是90年代以来可以营造的假古董),其他一切都和我们生活的城市没有什么两样。在跨国资本的左右下,不仅仅是城市的外部面貌,更重要的是城市内里的精神,传统的生活方式、生活经验正在以几何级的加速度消失和崩溃,进而,我们对生活的理解力也被划一了。这就是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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