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比尔兹利及其作品对于这些海派颓废作家意味着什么呢?比尔兹利的影响主要是他代表着某种艺术的理念和精神,包括纯粹艺术形式和注重人的感官享乐。但是还有更为具体的东西。这种具体的理念就是比尔兹利对于人体的看法。比尔兹利作品中的人体形象每一个局部都充满了优美的线条,一笔一画都十分典雅,令人心旷神怡。但是整体而言,比尔兹利的人体,特别是女性人体,都极为色情和肉感,以致于比尔兹利生前许多作品屡遭非议。与同时代其他维多利亚画家相比,比尔兹利的人体可以说是没有灵魂的肉体,但仍然是优雅的艺术形象。这正是颓废派所要造成的现代效果。王尔德说过,"要真正成为现代,人就应该没有灵魂。" 他又说,"灵魂里有动物性成分,而肉体也有精神的瞬间。" "快乐属于美丽的肉体,痛苦属于美丽的灵魂。" 他进而断言:"那些能够看出灵魂和肉体区别的人两者都不具备。" 很显然,在灵魂与肉体这一传统的二元对立中,比尔兹利和王尔德推崇的是后者。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渔夫和他的灵魂》以及《莎乐美》都是肉体取代、超越、战胜灵魂的寓言,而主人公通常是为达目的不惜代价。道林·格雷的灵魂不断衰朽却得到了肉体的青春永驻;渔夫四处奔波为了出卖自己的灵魂换取美人鱼的身体;而莎乐美则以全部的激情以至自己的生命换来对约翰的一吻。这一吻并非是精神性的爱情的象征,相反,它只代表对人体的礼赞:"约翰,我爱的是你的身体!" 比尔兹利所作的《莎乐美》插图,也表现出王尔德注重人体物质层面的精神。
无疑,这种对人体的理解极为符合海派颓废作家艺术性与世俗性并重的要求。而没有灵魂和内在精神的人体,正是海派颓废作家所热衷猎取的对象。叶灵凤与章克标就是这样,他们明确地自我标榜为唯美主义的颓废派。叶灵凤的作品以浪漫抒情见长,但同时也散发着低级媚俗的气息。特别是他那些被称作新感觉派的都市作品,如评论家指出,"露骨地描写女性的裸体和手淫的感觉,笔墨已经猥亵得不堪入目了。" 不过,在《浴》(1927)这篇小说里,女性人体还是富于青春气息,不免带有浓厚的传统色彩:
镜中显出了一个晶莹的少女的肉体。这是一朵初开的白玫瑰,于粉白中流露着一层盈盈欲滴的嫩红。那胸前微微隆起的两座象牙的半球,虽是还没有十分圆满,然而已孕蓄着未来的无限的美丽的预兆……。从这下面展开了两条对称的曲线。这曲线的聚点便是万物的终结……。
作者仍然以"白玫瑰"、"象牙"等传统的自然形象比喻女性。当然这里已经出现了我们姑且称之为"比尔兹利式的曲线"。不过这种传统的描写,除了几何式的优美线条,在他晚期的作品里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没有"灵魂"、没有生命的人体。在《流行性感冒》(1933)这篇小说中,女性已经和当时最时髦的流线型汽车相提并论了:
她,象一辆一九三三型的新车,在五月橙色的空气里,沥青的街道上,鳗一样的在人丛中滑动着。
迎着风,雕出了一九三三型的健美姿态:V型水箱,半球型的两只车灯,爱莎多娜·邓肯式的向后飞扬的短发。
在这里,出现了与古典文学迥然不同的女性人体:没有生命,却无比优美;相当机械,但十分艺术。当然他对人体曲线的欣赏依然如故:"鳗一样……滑动着"(身体),"V型水箱"(腰身)"半球型的两只车灯"(乳房)。这样的女性人体,没有灵魂,却有美丽的躯体;没有内在生命,却有外在的运动;虽然是机械的物体(汽车),却具有触摸感和曲线美。叶灵凤在颓废的人体形象中灌注了工业文明和商品文化。人不仅没有灵魂、没有境界、没有内在精神,相反,它已经快乐地沦落为可消费、可使用、可交换的物体。这种对于人体的理解超越了单纯的色情描写,反而更加贴近都市的物质生活。它的表现力在于去除了传统的风花雪月的甜美形象而保存了海派颓废作家所钟爱的比尔兹利绘画以及现代艺术中常见的几何形的曲线。类似的女性人体描写在海派颓废作家中是十分普遍的。章克标在《银蛇》中就有异曲同工的形象:
在她身后高耸的臀部,紧张了绮华绢的裤子,分明显露出半个椭圆的曲面,和绿绸棉袄所堆起的肩头以下的圆柱体,恰好是一幅很调和的立体几何的曲面体模形。
这里的人体同样是物化的,没有生命,然而富有美丽的曲线。可见,对于人体精神层面的忽视,可以导致对人体物质层面的激赏。对人体"灵魂"的剔除使其形式得以凸现。而在都市生活的海洋之中,女性人体必然沾染商品文化的色彩。另一位海派颓废作家,与比尔兹利一样对面具和丑角(Pierrot)极感兴趣的穆时英也表现出对于人体曲线的偏爱。他在《白金的女体塑像》(1934)中有更为细腻的女性裸体描写:
把消瘦的脚踝做底盘,一条腿垂直着,一条腿倾斜着,站着一个白金的人体塑像,一个没有羞惭,没有道德观念,也没有人类的欲望似的,无机的人体塑像。金属性的,流线感的,视线在那躯体的线条上面一滑就滑了过去似的。
这是海派颓废文学对人体的描写中最震撼人心的段落。这段描写集上述所有因素之大成:没有灵魂("没有羞惭,没有道德观念"。)、没有生命("没有人类的欲望")、物质化("无机的"、"金属性的")、现代艺术的曲线("流线感的"、"在那躯体的线条上面一滑")。在这里,物性与艺术性合二而一,并成为人体的全部存在。正如小说的男主人公所感叹的:"白金的人体塑像!一个没有血色,没有人性的女体,异味呢。不能知道她的感情,不能知道她的生理构造,有着人的形态却没有人的性质和气味的一九三三年新的性欲对象啊!" 李今在《海派小说与现代都市文化》(2000)中认为,"穆时英把人的物化不仅是通过修辞象征手段,还表现在他对摩登女郎的塑造,着重在肉体和服饰的物质属性上。" 吴福辉在《都市旋流中的海派小说》(1995)中则指出,"人的物化,几乎是一种时代的流行病。’时代’,便是现代物质文明逐渐占据人们生活的时代。……海派的当作消遣品的男人,第七号女性,白金的女体,性的等分线,金锁和连环套的人生,君子契约等等,人被冠以这些冷冰冰的称谓,显露出的是现代中国人面临或将要面临的’物质消化不良’的’精神贫血’的症状。" 我们下面还要从理论上说明为什么这样的人体是"疾病"的"症状"。
从人体到物体,从精神层面转化到物质层面,这一过程是如何完成的呢?作家个人的审美因素起到多大作用?我们发现在海派颓废作品中,作者或作品主人公的"观看"或"注视"(gaze)是至关重要的。章克标的小说充斥着对于女性人体"注视"的描写。小说的主人公公然宣称,"舞场里去看看女人的肉体吧。我们看不见人的灵魂,就看看女人的肉体吧。" 在《涡旋》、《一夜》、《做不成的小说》、《蜃楼》这几篇发表在1930年前后的都市小说中,都以街道中的女性为描写对象。迷蒙的夜色、闪烁的广告牌,五光十色的街道,与千姿百态的女性人体形象构成了被人观看的银幕。"那一条街上,去去来来的脚腿,更加杂多,红白的旗帐,广告版上的字,电影的照片。舞动的裙角,赤裸的足腿,血红的嘴唇,微笑的酒窝,淫荡的眼波,裹了一团春意而微笑的胸……。" 主人公在夜幕下的城市街道中不停地游荡,"在五色缤纷的光波里游泳", 欣赏出没于周围的女人。"他们的目的物是女人,他们在人群中搜寻女人,考察,品评,当他们的眼里有得发现时。" "突出的前胸和突出的后臀在[优]雅地或轻快地走动之间表出了成熟的女性美的极致。这些女人,都极度显露出她们的色相。尽我们观赏,享乐着我们的观赏。" 这如同本雅明所论述的波德莱尔笔下游手好闲的城市漫游者(flaneur),在巴黎繁华的街道上闲逛,在商品的迷宫里穿行,观赏着橱窗中的五光十色的物品,而无限陶醉于这种纯粹的凝视,并移情于这些观赏的对象。 显然大都市的作家对这样的生活都有共同的体验,特别是章克标小说中的漫游者,同样也在灯红酒绿的街道中踟蹰、徘徊、欣赏、陶醉。而他笔下的女性人体,则变成了城市夜景的一部分,供人观赏和浏览。
就是在这"观赏"的一瞬间,人变成了物。叶灵凤有这样的描述:"他望你一眼,好像只是将你当作一个对象,一个物件,和一只花瓶和苹果一样,他完全不把你当作是人,是一个认识的朋友,在静静的两点钟之中,她觉得自己完全被冷淡了,成了一件艺术的对象,已经不是一个’人’的存在了。" 就是这样在"看"与"被看"的动作之间,主体与客体的位置被固定下来。观看者成为主体、观赏者,而被看者成为客体、被观赏者。从上述海派颓废文学的描述看,女性人体的物化正是由此形成。女性主义批评家已经抗议这种以艺术的名义对于女性的客体化和物化,把男性的注视看作是男权的象征,是对女性的压迫。美国女权主义批评家苏珊·古芭在《〈空白书页〉和女性创造力问题》一文中尖锐地指出,在西方文化中,"假如创造者是男子,那么被创造出来的物体就是女子"。当然,这并不是一般的物体。就象皮格梅利翁(Pygmalion)那尊突然获得了生命的美丽雕像,"女人并不仅仅是物。在文化生产中,她还是一件艺术品。" 因此,所谓艺术创造或艺术观赏的背后实际上隐藏着性别、资本与文化的权力关系。它即不纯洁,也不具备普世价值,而是观赏主体权力关系的建构。有些论者用心理分析术语"观淫癖"(voyeurism)来称谓这种审美活动,认为这种对女性人体的注视完全是一种"窥视"行为。 但联系海派颓废文学的都市生活背景,用"恋物症"或"商品拜物教"来解释这种注视则更为贴切。因为女性人体在这种艺术活动中不仅变为客体,而且还获得了一种展览价值。女性成为一种展览品的角色,如同橱窗中的商品,形体优美,五彩缤纷,呼唤着消费者的攫取。男性注视的过程把女性变为可消费的对象,而女性人体的优美形象则以艺术品的形式掩盖了她作为消费品的性质。在某些海派颓废作品中,其露骨的描写对此已经不加掩饰了:"他觉得旁边的确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妙龄的少女,也可以说正是当令的时鲜,见了好的食料品,是要引起食欲的,他在黑暗中有一种难以说述的轻微的欢悦。" 在这里,在海派颓废文学中女性人体作为商品的性质已经暴露无遗;看与被看的关系已经完全确立为消费与被消费的关系。或者可以这样说,消费与被消费的经济关系在这里以观看与被看的审美关系表现出来。文化层面的审美活动不过是商品经济活动的一种表征或外在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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