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字:文学观念 自我意识
文学理论本质上乃是人类自我意识的一个方面,因而它要受到总体性自我意识的直接制约——文学理论诸观念成为人对自身理解的深刻程度的标尺。所以,如果有人追问文学理论究竟有什么用的问题,我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它至少可以使人在一个侧面了解自身。在这里我们就以人类自我意识为线索来考察一下关于文学创作的理论观念演变的轨迹或者说是人类自我意识渗透于文学创作观念的轨迹。
1、摹仿说产生的知识论背景
与“诗言志”之说之于中国古代文学观念一样,摹仿说可以说是西方文学观念“开山的纲领”。在古希腊,从赫拉克利特到德谟克利特,从苏格拉底到亚里士多德几乎所有涉及文学问题的人都认为文学是对于某种外在东西的摹仿。他们的区别仅在于对所摹仿之物的理解不同(赫拉克利特认为艺术是对自然的摹仿;德谟克利特认为人模仿禽兽而创造艺术;柏拉图认为艺术最终是对理念世界的摹仿;亚里士多德则坚持悲剧是对某种“行动”的摹仿。等等。)这种摹仿说一无例外地预设了这样一种理论观念:人与外在世界构成了主客体二元对立的关系模式,而人作为主体是能够把握作为客体的外在世界的。这个理论预设恰恰就是古希腊文学观念的知识论基础,也是两千年间西方文学理论最主要的知识论基础。
例如作为古希腊哲学之开创者的米利都学派在古代神话与古埃及天文学、几何学相互渗透、相互触发的基础上,一开口就追问世界的本原问题,并确信凭借人的智慧是能够发现并揭示世界本原的(泰勒斯的“水”、阿那克西曼德的“无”或“无限”,即“阿派朗”、阿那克西美尼的“气”都是关于世界本原的理解。)。用今天的眼光看,这些“本原”或“本体”当然不是什么客观的存在,而是人的主观建构。其中当然包含了推理的与想象的因素,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基于经验的猜测。这种猜测本身也许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但它却构成了古希腊哲学的基本知识论设定:外在世界的构成是有序的(空间上的内与外,时间上的先与后。),而人的主观能力是可以把握这种外在秩序的。
这种知识论设定的产生是米利都学派哲学家所秉承的先在思想资料(如古希腊神话与古埃及的天文学、几何学)与他们面对的社会需求(这种社会需求是很复杂的问题。但我们至少可以说,当时已经十分发达并且还日益发展的工商业是构成这种需求的重要因素之一。工商业的发展要求着人们对客观世界作出客观而冷静的判断,而不是浪漫的想象。)相互作用的产物,就是说是文化语境与历史语境融会契合的产物。先在的思想资料提供言说的方式与话题,社会历史需求则提供言说的动力与动机。二者缺一就不可能形成有效的言说(所谓“有效”是指言说能够形成并获得合法性,例如泰勒斯的哲学观念在中国的先秦就不会产生出来,即使产生也不会得到普遍认同。)。
古希腊文学观念的知识论基础的独特性当然是以中国古代知识论为参照而凸显出来的。也许将柏拉图与孟子各自的知识论观点加以对比更能看出两大不同文化系统的差异。柏拉图的知识论观点在其“洞喻”之说(《理想国》第七卷)中鲜明地表现出来。他举例说:现实世界的人就像生活在洞中一样,他们背朝洞口面向洞壁,全身被缚住而不能转动。火堆旁边有一些人举着用石头或木头做成的假人假物走来走去。那些被缚的人只是借助于身后火堆的光亮才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映在洞壁上的影子。他们就将这些影子当做世界上最真实的事物了。他们不知道洞外阳光照耀下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他们一旦脱离洞穴来到真实世界还会有许多不习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弄清楚洞中的虚假与洞外的真实。这所谓真实世界就是“理念的世界”。这个比喻隐含着的意思是: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认清世界的真相。但是如何才能由虚假的世界越升到真实的世界呢?这就要借助“回忆”——在柏拉图看来,人的灵魂是不朽的而且拥有关于理念世界的知识,只是这些知识在人的肉体与灵魂结合时被忘记了。教育者就是要通过启发来使人回忆起原有的知识而不是给人以新知识。通过这个比喻,柏拉图给出的知识论模式是这样的:作为客体的世界有真实与虚假(表面与内在)之分;作为主体的人有透过表面的虚假而把握内在的真实的能力。人的知识行为就是由虚假世界向真实世界越升的过程。这也正是统治西方知识界两千余年的基本知识论模式。
孟子所代表的中国先秦时代的知识论模式则大异于此。《孟子告子上》载孟子回答弟子“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的问题时指出:“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观孟子之意,盖以“心”为能思之主体。它可以使人超越外在的物质世界与内在的物质欲求。耳目等感官则只能与物质世界建立物欲的关系。前者使人成为“大人”,即有理智和道德修养的人;后者使人成为“小人”,即为物欲所遮蔽之人。教育的作用就是启发人去调动自己作为能思的主体的“心”,去培养自己的道德理性,从而成为“大人”,即有道德修养的人。这个过程也就是所谓“求放心”的过程。所以孟子给出的知识论模式是这样的:做人的道理就存在于人的心里,只是由于物欲的遮蔽而隐然不见。能思之主体,即“心”有能力使人超越物欲遮蔽而成为自律的道德主体。知识的形成也就是发现和培养自身本自具足的道德意识的过程。所以说:“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这也正是中国古代两千余年间最基本的知识论模式。
对比柏拉图与孟子各自给出的知识论模式,我们会有许多发现。首先,二者都认为知识的根基原本在人心中,知识的形成过程即是主体向内心的自觉发掘过程。但在这里二者又有着根本区别:在柏拉图那里,人心中的知识根基是灵魂在此人出生之前得之于真实的理念世界的,就是说归根结底还是来自于外在于人的的那个客观的世界。而在孟子这里,主体心中的知识根基是得之于天赋,是与生具来的“天命之性”,它不是得之于外在真实世界,而是人与天地万物内在一致性的体现,因而它就是这个真实世界。所以,在柏拉图心目中有一个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的明显界限,而在孟子这里根本就没有主客之分。其次,正因为柏拉图有主客观的分界,所以他的知识论的根本标准是真实与虚假,其所谓正确与错误之分也是在真实与虚假的基础上做出的。孟子没有主客观的概念,所以在他的知识论中也根本就没有什么真与假的问题。有的只是善与不善而已。第三,由于上面两点原因,柏拉图的知识论的基本路向是由主观而朝向客观,是否定主观之虚假而趋近客观之真实。孟子的知识论的基本路向则是由“物”而向“心”,由受控于感官物欲的自然之人而朝向受控于能思之主体的道德人格。第四,柏拉图当然也有对于道德的思考,有对“善”的呼唤,但这都是建立在对“真实世界”的把握之上的;孟子当然也不会完全无视人对物的客观把握,但这种把握的价值是以道德人格的形成为前提的。简言之,柏拉图告诉人们说他们依靠自己的智慧可以把握这个世界的本真状态,这种把握是使人世间变的更美好的前提;孟子则告诉人们说,他们可以凭借自己的智慧成圣成贤,而成为圣贤之后这个世界也就为人所把握。二者的确具有根本性差异。
可以说,柏拉图和孟子所代表的两种知识论模式正体现着人类自我意识的两种基本倾向:一个是对自身梳理纷纭复杂的客观现象的认知能力的确信无疑,一个是对自身自我修持、自我提升的道德能力的极度关注。而这种关注点的差异乃是不同社会历史状况所提出的不同要求的产物。任何知识范型都是人的主体性创造,但任何主体性创造都是对似乎是默默无言的历史要求的回应。对于一种知识系统来说,历史永远是“不在场的原因”。
一种基本的知识论模式一旦形成,它就会对各种知识话语体系发生决定性影响。如果说柏拉图代表的知识论模式乃是古希腊“摹仿说”文学观念的依托,那么孟子所代表的知识论模式就是先秦“诗言志”(被儒家再度阐释过的)以及“兴观群怨”说的理论预设。前者是以认知性作为理解文学的基本符码,后者是将价值性作为文学阐释的基本符码。对于认知性符码来说,文学的存在根据就在于它能够使人们深入认识被纷纭复杂的现象所遮蔽的世界。例如,亚里士多德称诗与历史的区别在于“一个描写已发生的事,另一个描写可能发生的事。因此,诗比历史更具有哲学性,意义更重大,因为诗所陈述的事具有普遍性,而历史则陈述特殊的事。”(《诗学》第九章)所谓“哲学性”、“普遍性”等都是说诗比历史能够反映更广泛因而也更真实的社会历史现实。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代表着古希腊以“摹仿说”为核心的文学观念的最高水平,而且对后世的现实主义具有极为重要的影响。对于价值性符码来说,文学存在的依据不是认识什么,而是建构什么、实现什么。文学被定位为达到某种外在于文学自身的功利目的的手段。例如,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认为诗与礼乐一样乃是维护社会价值秩序和道德修养的基本手段。
事实上,认知性与价值性乃是人类两种基本知识形式,而且是任何一种文化类型都必然兼具的两种质素。所不同的是,在不同文化类型中二者各自占的比重是不相同的,因此它们构成的文化结构也就大不相同。这正是中西文化的差异所在,也是中西文学观念的基本差异所在。
2、现实主义的知识论基础
从文化的传承演变来看,一种知识论模式形成之后很难发生根本性变化。但随着社会历史需求的不断变化,人类的自我意识也处于不断的调整之中,影响所及,知识论模式也会出现某种变化。一般的情形是,原有的知识论模式淡化为一种背景或一种自明性的认知框架,而新出现的因素则填充其间,构成较原有模式更为丰富的内涵。只是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一种原有的知识论模式才会彻底让位于一种全新的模式。
文艺复兴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对古希腊知识论模式的自觉认同。所以,尽管经过了千余年的时间历程,那种制约着古希腊文化的基本知识论模式并没有消亡,而是成为导致汹涌澎湃达四五百年之久的现代性文化思潮的源头活水。无论是十六世纪的自然哲学与人文主义精神,还是十七世纪的唯理主义、经验主义哲学与对理性的顶礼膜拜;无论是法国启蒙精神的激昂呐喊还是德国古典哲学的宏大体系;无论是巴尔扎克与狄更斯们的对社会现实的无情揭露,还是马克思与恩格斯们苦心孤诣地设计救世良方……所有这一切知识系统和文化精神,都预设了一种基本的知识论模式,那就是人以外的世界(包括自然界与人类社会)都是可以被认知因而也可以被改造的。这显然与古希腊的知识论模式一脉相传。所不同的是,它的内涵更丰富也更复杂了。这主要表现在如下方面:
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