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定的历史与永恒的反叛
现代文化的反神学精神现实地展开为一场启蒙运动。但是,在在现代文化的意义上,启蒙并不是单纯地消除愚昧,而是内在地包涵着破灭以神学形式固定下来的一切既定体系和制度的动机。“因为神话不是别的,而是现在东西的封闭的内在性关联。”[2]可以说,启蒙就是由历史的既定(确定)性向历史的未定性的革命性转进,而且只有通过这一转进,启蒙才能完成它的反神学使命,才能把自我带入现代运动的无限发展进程中,自由、个性和发展才具有现实的可能性。现代历史所要求的独立个性根本地包涵了对历史未定性的认同。现代艺术作为现代史的先锋行动,它表现的前所未有的解放意义,不仅在于它是个性的全面扩张,而且在于它对未定的无限可能性的追求和开拓。因此,现代艺术成为人类空前广泛的试验和努力。现代艺术的反叛风格和整个现代史的“发展意识”是统一的。在这个意义上,自我作为现代历史的主体,既是被历史地先验地设定的,又是在历史中必然地未定的。历史先验地设定了自我承担现代历史的使命,但是这使命本身在现代历史运动中是未定的。这种未定性一方面形成自我最基本的生存情态,一方面构成了自我心理的无意识悬念。进入20世纪,这种悲剧命运的必然性产生了自我存在的本体论怀疑,因此,现代文化以现代主义的极端形式成为“我是谁?”的生存性追问。
由于历史的未定性,自我成为一个无限的怀疑者。无论是对于休谟式的经验的怀疑论者,
还是对于笛卡尔式的理性的怀疑论者,传统的因果律都失去了普遍必然的前提,而面临危机。
为了解决危机,休谟诉诸自我的经验,而笛卡尔诉诸自我的理性。怀疑主义的无结果的努力直接成为自我的主体性存在的申明和保证。它在哲学上的本体论失败使哲学转换成为自我存在的心理学。与此相应,美学转换成为关于自我存在的浪漫主义的诗学。怀疑主义的自我是一个人生的浪漫主义诗人,他对现实存在的忧郁的感伤浸透了对遥远未来的原始性的怀想。在这种怀想中,自我必然地具计自然的情怀,而与自然达到深刻的同情和和谐。卢梭的意义正在于他在自然的深远和无限中发现了自我个性的象征和可能,但是,对于自我,自然只是一个象征,而非归宿。卢梭“回到自然中去”的主张也只是个象征,只有在对一切既定约束的反叛的意义上,才是真实的。卢梭的真实是一种激情的真实,这种激情是反叛既定性的元素。作为一个怀疑的浪漫主义诗人,现代自我在向自然的虚拟的退缩之中,抒发了不可抑制的向未来进发的反叛激情。
成为一个无限反叛的存在者,是自我的命运。承担这个命运,在积极的意义上适应了现代历史运动的无限发展要求,是自我的个性价值的社会实践;但是,在消极的意义上,它是对世界整体件崩溃之后的无对逃避的个体生存的沉沦境遇的接受,而且直接就是一种沉沦。因此,现代历史不断把自我推向尼采的高峰,在这个高峰上,自我必然成为现代运动的文化先锋,同时,在对一切新旧传统的持续个断的对立中进行西西弗斯式的永恒的逆返的工作。作为顶峰之上的一个代表,尼采首先发现了神学瓦解(上帝死亡)之后自我反叛的可能,同时也发现了虚无的逼近。他把查拉斯图拉塑造为一个自由而孤独的舞蹈家,而非哲学家或诗人。在舞蹈家查拉斯图拉身上,自我的反叛因为美学的革命力量而被推到了极端,但同时也把反叛的自由与沉沦的悖论推到了极端。在尼采的自我意识中,他无保留地肯定了大地的意义,因为大地赋予自我超人的力量。但是,尼采对大地的希望更多地带着一厢情愿的假想,是卢梭式的浪漫主义幻想的回光返照。正如尼采拒绝一切后来者以他为偶像一样,作为现代主义的先锋,他深刻地看到了自我不可超越的孤独命运和非历史性。尼采的伟大正在于,他看到自身的非历史性,并且始终把自己保持在对于世界的象征距离上[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