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文化总是与一定的地点相联系,总是在特定的地点上来生长。而这种文化对这一地点的自我理解,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这种文化的状态本身。这一点并非出于简单的地理决定论,而是看到如下事实:对自身所处特定地点状况的自我理解,正是文化本身的关键性组成部分之一。中国处在怎样的宇宙环境中?它在这个宇宙中的地位、形象、权力如何?与此相连的是,中国与其他文化的关系又怎样?这正是中国文化建构的重大问题之一。
在戊戌变法期间,一位叫作皮嘉佑的人写过首《醒世歌》:“若把地球来参详,中国并不在中央,地球本是浑圆物,谁居中央谁四旁?”这首诗歌里描述的地球图景,对今大的中国人,即便是不到十岁的孩子,也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常识了:我们是中国人,中国在圆圆的地球上,地球是太阳系的一颗星,太阳系不过是远为浩瀚的天体的一小部分而已。在过去二十多年里,无论在中国大陆还是在世界上其他华人社区,许多中国人都不约而同地先后喜欢上两首流行歌曲:“河山只在我梦萦,祖国已多年未亲近,可是不管怎样也改变不了我的中国心。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心中一样亲!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我的祖先早已把我的一切烙卜中国印。……”(《中国心》)“我们都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国。兄弟姐妹都很多,景色也不错。家里盘着两条龙是长江与黄河呀,还有珠穆朗玛峰儿是最高的山坡。我们都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国。兄弟姐妹都很多,景色也不错。看那一条长城万里在云中穿梭呀,看那青藏高原比那天空还辽阔。我们的大中国呀,啊,好大的一个家!……”(《大中国》)尽管可以说《中国心》曲调庄重而富于深情,《大中国》则诙谐而轻快,但它们都共同地表达了中国人的一种现代性体验:我们是由众多“兄弟姐妹”组成的中华民族大家族,拥有同样的“中国心”和“中国印”;“中国”是我们共同的“家”,它拥有长江、长城、黄山、黄河、青藏高原和珠穆朗玛峰;中国是地球上的一个国家,而且是地球上一个独具特性和魅力的国家,我们为做一个中国人而无比自豪;即便是身在异国他乡,我们也会感受到“中国”的无限力量!这样的激情歌唱,包含了现代中国人的一种十分自然而又基本的世界体验或知识:我们所生活的国家叫中国,中国是位于地球东半球的一个多民族国家。可以说,今天没有任何人会对这样起码的世界体验或知识发出疑问。它们太常识了,也太令人熟悉了!
但很少有人想到,这样的宇宙模式并非古已有之或古往今来一直延续下来,而仅仅是现代性的产物,是中国人经历了顽强的抗争以后才慢慢明白的事实。确实,直到明代末年利玛窦向中国人描绘地球图式之前,古典中国占主导地位的还是“天地之中”的宇宙图式,处在这个图式中央的是“中国”;“中国”正是“天地之中”或“天下之中央”的意思。北宋的石介写了一篇《中国论》,其描述颇有代表性,完全可与《醒世歌》对比起来阅读:“天处乎上,地处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国内也。天地为之乎内外,所以限也。” [5](卷10)在这一宇宙图式中,处在天地中心的是中国,而处在天地边缘的是四夷;四夷在天地的外缘,而中国在天地的内缘。这里呈现出一种明确的“同心圆”宇宙模式:中国处在宇宙的圆心,而四夷散落在圆心周围,围绕着这个圆心旋转。这样一种宇宙图式植根在中国人心中,成为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和知识。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在明代万历年问进人中国,向明神宗进呈自鸣钟等西方器物,并讲解《万国图志》等,在中国人面前展示了崭新的地球图式。他广交中国士大夫,广泛传播西方天文、数学、地理等科技知识,并翻译科学着作及世界地图《坤舆万国全图》等。从此,地球论开始挑战古典中国固有的宇宙模式。
当然,变化是缓慢的。偏安于东方的中国人那时还不相信,大多对此只当异端邪说笑看,使得利玛窦带来的奇异的地球图式未能迅速动摇中国古典“天地之中”模式的权威。除了徐光启等少数人热情地吸纳以外,“骤闻而骇之者甚众” [6](P240),或“诞之莫信”[7](P498),或加贬低,或予批驳。到了清康熙时钦天监承杨光先还如此批驳“地球”说:“若然则四大部州万国之山河大地,总是一大圆球矣。……所以球上国土之人脚心与球下国土之人脚心相对……竟不思在下之国土人之倒悬。……有识者以理推之,不觉喷饭满案矣。夫人顶天立地,未闻有横立倒立之人也。……此可以见大地之非圆也。[8)这位全然不懂现代科学知识的人,仍然按照中国古典地理学模式去批驳西方“地球”说,竟然显得振振有词,其势咄咄逼人。即使像王韬、李圭和薛福成一类亲自“开眼看世界”的文人,最初也是坚守传统地理学模式的,对西方传入的“地球”说持怀疑或排斥态度。他们只是要等到亲身体验了西方以后,才逐渐地转变了以往的信念。李圭在评论19世纪70年代中期的主流观点时还说:“地形如球,环日而行……我中华明此理者固不乏人,而不信是说者十常八九。”这一说法确实能反映当时中国人的普遍心态。他也是在1876年游历美国后,才发生了根本性转变的。他自述最初对“地球”说“亦颇疑之。今奉差出洋,得环球而游焉,乃信”[9](P312)。出使欧洲的薛福成在19世纪90年代初的见解似乎是一种总结:“天圆而地方,天动而地静,此中国圣人之旧说也。今自西人人中国,而人始知地球之圆。凡乘轮舟浮海,不满七十日即可绕地球一周,其形之圆也,不待言矣。”[10](P499)他已经宣告了“中国圣人旧说”的衰败和“地球”说在中国人心目中的新生命。
可以说,直到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及至此后几十年,当“泰西”不断在中国显示其强大的军事、科技、政治与文化力量,而固守古典宇宙模式的中国一败再败终于一败涂地,到了置之死地而求新生的时候,地球模式才逐渐地、越来越有力地介入中国人的体验,成为现代性体验的组成部分,并在“庚子事变”期间终于彻底击败和取代了古典的“天地之中”模式。从此,对于每位中国个人来说,一个明白的日常体验事实出现了:眼中所见所感的天地变了,“自我”也必然发生改变。那植根在中国人内心数千年的“天地之中”模式,已经让位于新的“地球”模式。皮嘉佑的《醒世歌》恰逢其时地呈现了新模式取代旧模式的必要性以及艰难性:“若把地球来参详,中国并不在中央,地球本是浑圆物,谁居中央谁四旁?”当人们走出“天地之中”模式而面对地球仪这一“浑圆物”,就会做出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发现:“中国并不在中央”;同时,既然地球是圆的,那么处于地球表面的全球各民族国家,就无所谓“中央”与“四旁”了,“谁居中央谁四旁?”这就有力地消解了古典“天地之中”模式,而建构起中国与世界各国共处一体的地球模式。
地球模式作为中国现代性的内涵之一,意味着如下新的体验:中国不再是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而不过是世界民族国家之一。这样,古老的“天地之中”摇身一变而为地球之一国。这一变化的后果是惊人地严重:作为“天地之中”,中国是唯一强盛的存在;而作为地球之一国,中国与其他“他者”相比没有了什么特权。地球模式的生成,明明白白地告诉中国人:你只有尊重地球现实,才能重新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郭沫若的《地球,我的母亲》(1920)这样写道:“地球,我的母亲!/天已黎明了,/你把你怀中的儿来摇醒,/我现在正在你背卜甸行。//地球,我的母亲!/我背负着我在这乐园中逍遥。/你还在那海洋里面,/奏出些音乐来,安慰我的灵魂。//地球,我的母亲!/我过去,现在,未来,/食的是你,衣的是你,住的是你,/我要怎么样才能够报答你的深恩?//地球,我的母亲!/从今后我不愿常在家中居处,/我要常在这开旷的空气里面,/对于你,表示我的孝心。//地球,我的母亲!/我羡慕的是你的孝子,那田地里的农人,/他们是全人类的保姆,你是时常地爱顾他们。//地球,我的母亲!/我羡慕的是你的宠子,那炭坑里的工人,/他们是全人类的Prometheus ,/你是时常地怀抱着他们。//地球,我的母亲!/我想除了农工而外,/一切的人都是不肖的儿孙,/我也是你不肖的子孙。//地球,我的母亲!/我羡慕那一切的草木,我的同胞,你的儿孙,/他们自由地,自主地,随分地,健康地,/享受着他们的赋生。刀地球,我的母亲!/我羡慕那一切的动物,/尤其是蚯蚓——/我只不羡慕那空中的飞鸟:/他们离了你要在空中飞行。//地球,我的母亲!/我不愿在空中飞行,/我也不愿坐车,乘马,着袜,穿鞋,/我只愿赤裸着我的双脚,永远和你相亲。……”
诗人已经彻底地承认了地球模式,并为这种承认而欢欣鼓舞。承认地球模式,并非远离中国固有的宇宙观,而是一种新的返回:正像在道家那里常见的复归“自然”的主张一样,诗人宣告:“我不愿在空中飞行,/我也不愿坐车,乘马,着袜,穿鞋,/我只愿赤裸着我的双脚,永远和你相亲。”承认地球也就是意味着回归古典道家的自然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