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论中有很多观念范畴,有的充满了各种异质成分,如“道”就是一个典型,“文以载道”与“文以明道”也有激烈的冲突,但是,并非所有的观念范畴都是这样。大多数观念范畴从它们出现的起点开始,都有一条作为核心的贯穿线,在历时性的发展中都由此而展开,由于历代理论家都对它有所增益,它的内涵更加丰富而外延出现多向性,的确有点复杂化了,但这些增益只要不离开原来的基点,涵盖它的哲学思想没有矛盾(所谓冲突.往往是哲学派别的冲突,如“道”的异质,就反映儒、道、理学三派的矛盾),实际上复杂中还有单纯的的一面。以“境界”说为例吧:
“境”或“境界”是中国诗学一个核心范畴,它的起点是道家哲学的“无外之境”,即“览物之博,通物之塑,观始卒之瑞……圣人之所以游心”之“境”,有心与物游而人的精神世界为之无限拓展的基本之义,后来佛经翻译者以“境”代指一种与外物毫不相干的纯粹的心灵境界,也是超越一切时空不着一物的精神世界。排斥了“物”,算是出现了异质,但“心”的基点并没有动,反而更强化了。唐代诗人将“境界”引进诗学,转换为“诗境”,并且初定为“物境”、“情境”、“意境”三种类型,也是低级至高级三个层次,既请回了“物”,也依循了强化之心,“目击其物,便以心击之,深穿其境”,心是一切境界的主宰者。宋人完全接受了唐人的观点,他们作诗有“主理”的倾向,说“诗有内外意,内意欲尽其理,外意欲尽其象”,因而以“意境”对三境作了简化。“意”本于心,意之远近深浅与诗人心游神驰相表里,由宋人元的方回似乎深一层,专作《心境记》,称意境为“心境”,但还是以对外物的独特发现与感受为“心境”之本。清初金圣叹又对“境”与“景”加以区别,强调“境在深入眼底”的心灵性,再至清末梁启超作《惟心》,林琴南作《意境》,都淋漓尽致地论述诗人五官接物后“惟心所造之境为真实”。王国维继周济、况周颐等“词心一词境”之论最后完善了中国诗学的“境界”说,他一连标举了六种境界之名:“有我之境”、“无我之境”;“写境”、“造境”;“常人之境”、“诗人之境”。其实这就是将“境界”分为“有我”、“无我”两种艺术类型,“写”与“造”分别是表达两种类型之境的方式,“诗人”与“常人”则是作家创作时心境之别与读者中产生的审美效应之别。王国维虽只字不提前人的“境界”理论,但其说实是对前人之论的发挥和转换,比如说一切所谓“有境界”,都是“游心”说之发挥;“无我之境”是受叔本华“意志不破裂”而“忘利害之关系”之说的启示,能动地改造宋代邵雍的“以物观物”说,又与明清两代出现的“化境”说相通融,他以新的“话语”更吸引了现代读者。
从“境界”说的历时性运动观,它并没有纠结不清的复杂状态,心物互动互补的贯穿线单纯而明朗,因此现当代诗人对它的理解和接受元误,中国新诗泰斗艾青在他早年写的《诗论》中,就特别谈到新诗要注重意境的创造,说“意境是对情景的感兴,是诗人的心与客观世界的契合”,1957年在文学讲习所谈诗时又谈到:“意境,就是把感觉、感情、想象、思想都放在一个更高的境地处理,使事物更美化,使写的东西更有诗意。”(《诗刊》1995年第5期《谈诗》)当代着名女诗人郑敏在《探索当代诗风——我心目中的好诗》(《诗探索》 1996年第2期)一文中,将新诗有无境界,列为审视诗好坏的重要标准之一。她说:‘“诗在脱去逻辑的硬壳之后,需要的是新鲜语言和它所呈现的极富内涵的心灵。每一首传世之作的中国古典诗词,都具有这样一个不会被穷竭的灵魂。”这个“灵魂”就是’‘境界”,她给‘’境界”说下了一个新定义:“‘境界’就是心灵的状态。”我以为这定义相当准确,既上承《心境记》以来的传统之说,也更适应于“讲究激情抒发”的新诗。谈到当代中外诗坛情况,郑敏说:“后工业时代的中、西诗,普遗患有境界被污染的毛病,或者干脆不知境界为何物。”面对芜杂的诗歌现象,她用了一个比喻:“‘境界’是沙漠的绿洲,它出现在沙漠里的侵略与压抑中,但却代表沙漠的灵魂中暗存的力量与追求。”这正好表明了诗的境界有内在张力,即如王昌龄所说,意境是‘“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郑敏也体察到了诗的境界与诗人悟性的关系:“诗的境界代表了诗入超常的悟性,穿透了可见可数的事物的表面存在,悟到那潜在的生命力量,自然的深迭不可测与人相对的渺小。”这正是对中国古典诗歌美学精髓富有新见的发挥。
像“境界”说之类很多不断发展,发展中有变化,变化或有继承的观念范畴,几乎都经过由简而繁、删繁而精、精用而广的若干螺旋发展但始终不会凝定,若是凝定就等于它没有生命力了。每个时代的作家和理论批评家对于自己感兴趣的观念范畴,都会钻研一番,结合实践中的体验和思之再三的理解,加以新的阐释和发挥,当然也不免要加人自己的主观意见。王昌龄是这样,方回、梁启超、王国维也是这样,难道就不许今人这样?季羡林先生在1996年写的《门外中外文论絮语》中,半路而出要对王国维的“境界”说“提点小小的看法”,他从王氏所举诗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说:“汉文可以不用主语,如译为英、德、法等文,主语必赫然有一个‘我’字(I,ich,je)在。既然有个‘我’字在,怎能说是无‘我’呢?我觉得这里不是‘无我’,而是‘忘我’,不是‘以物观物’,而仍然是‘以我观物’,不过在一瞬间忘记了‘我’而已。”季老没有言及“元我”复杂的心理机制而一语中的,瞬问“忘我”的确是王国维的本意体(暂时忘却“生话之欲”的“特别之我”)。这也是“删繁就简”的一个精当之例,季老“自己所愿意看到的”又是“自己卖际所看到的”,是“无我之境”说向现代转换一次偶尔的成功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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