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推开了虚掩着的门,拍着翅膀飞出一群鸽子来。穿堂里满积着尘灰与鸽粪。流苏走到楼梯口,不禁叫了一声“哎呀。”二层楼上歪歪斜斜大张口躺着她新置的箱笼,也有两只顺着楼梯滚了下来,梯脚便淹没在绫罗绸缎的洪流里。流苏弯下腰来,捡起一件蜜合色衬绒旗袍,却不是她自己的东西,满是汗垢,香烟洞与贱价香水气味。她又发现了许多陌生的女人的用品,破杂志,开了盖的罐头荔枝,淋淋漓漓流着残汁,混在她的衣服一堆。这屋子里驻过兵么?──带有女人的英国兵[2]?去得仿佛很仓促。挨户洗劫的本地的贫农,多半没有光顾过,不然,也不会留下这一切。柳原帮着她大声唤阿栗[3]。末一只灰背鸽,斜刺里穿出来,掠过门洞子里的黄色的阳光,飞了出去。
阿栗是不知去向了,然而屋子里的主人们,少了她也还得活下去。他们来不及整顿房屋,先去张罗吃的,费了许多事,用高价买进一袋米。煤气的供给幸而没有断,自来水却没有。柳原拎了铅桶到山里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饭来。以后他们每天只顾忙着吃喝与打扫房间。柳原各样粗活都来得,扫地,拖地板,帮着流苏拧绞沉重的褥单。流苏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带点家乡风味。因为柳原忘不了马来菜,她又学会了做油炸“沙袋”,咖喱鱼。他们对于饭食上虽然感到空前的兴趣,还是极力的撙节[4]着。柳原身边的港币带得不多,一有了船,他们还得设法回上海。
在劫后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久长之计。白天这么忙忙碌碌也就混了过去。一到了晚上,在那死的城市里,没有灯,没有人声,只有那莽莽的寒风,三个不同的音阶,“喔……呵……呜……”无穷无尽地叫唤着,这个歇了,那个又渐渐响了,三条骈行的灰色的龙,一直线地往前飞,龙身无限制地延长下去,看不见尾。“喔……呵……呜……”叫唤到后来,索性连苍龙也没有了,只是三条虚无的气,真空的桥梁,通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这里是什么都完了。剩下点断墙颓垣[5],失去记忆力的文明人在黄昏中跌跌绊绊[6]摸来摸去,像是找着点什么,其实是什么都完了。
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色的龙,蟠[7]在墙头,月光中闪着银鳞。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她终于遇见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有一天,他们在街上买菜,碰着萨黑荑妮公主[8]。萨黑荑妮黄着脸,把蓬松的辫子胡乱编了个麻花髻,身上不知从哪里借来一件青布棉袍穿着,脚下却依旧趿着印度式七宝嵌花纹皮拖鞋。她同他们热烈地握手,问他们现在住在哪里,急欲看看他们的新屋子。又注意到流苏的篮子里有去了壳的小蚝,愿意跟流苏学习烧制清蒸蚝汤。柳原顺口邀了她来吃便饭,她很高兴地跟了他们一同回去。她的英国人进了集中营,她现在住在一个熟识的,常常为她当点小差的印度巡捕家里。她有许久没有吃饱过。她唤流苏“白小姐”。柳原笑道:“这是我太太。你该向我道喜呢!”萨黑荑妮道:“真的么?你们几时结的婚?”柳原耸耸肩道:“就在中国报上登了个启事。你知道,战争期间的婚姻,总是潦草的……”流苏没听懂他们的话。萨黑荑妮吻了他又吻了她。然而他们的饭菜毕竟是很寒苦,而且柳原声明他们也难得吃一次蚝[9]汤。萨黑荑妮没有再上门过。
当天他们送她出去,流苏站在门槛上,柳原立在她身后,把手掌合在她的手掌上,笑道:“我说,我们几时结婚呢?”流苏听了,一句话也没有,只低下了头,落下泪来。柳原拉住她的手道:“来来,我们今天就到报馆里去登启事。不过你也许愿意候些时,等我们回到上海,大张旗鼓的排场一下,请请亲戚们。”流苏道:“呸!他们也配!”说着,嗤的笑了出来,往后顺势一倒,靠在他身上。柳原伸手到前面去羞她的脸道:“又是哭,又是笑!”
两人一同走进城去,走到一个峰回路转的地方,马路突然下泻,眼前只是一片空灵──淡墨色的,潮湿的天。小铁门口挑出一块洋瓷招牌,写的是:“赵祥庆牙医”。风吹得招牌上的铁钩子吱吱响,招牌背后只是那空灵的天。
柳原歇下脚来望了半晌,感到那平淡中的恐怖,突然打起寒战来,向流苏道:“现在你可该相信了:‘死生契阔’,我们自己哪儿做得了主?轰炸的时候,一个不巧——”流苏嗔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说做不了主的话!”柳原笑道:“我并不是打退堂鼓。我的意思是——”他看了看她的脸色,笑道:“不说了。不说了。”他们继续走路。柳原又道:“鬼使神差地,我们倒真的恋爱起来了!”流苏道:“你早就说过你爱我。”柳原笑道:“那不算。我们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工夫恋爱?”
结婚启事在报上刊出了,徐先生徐太太赶了来道喜。流苏因为他们在围城中自顾自搬到安全地带去,不管她的死活,心中有三分不快,然而也只得笑脸相迎。柳原办了酒菜,补请了一次客。不久,港沪之间恢复了交通,他们便回上海来了。
白公馆里流苏只回去过一次,只怕人多嘴多,惹出是非来。然而麻烦是免不了的。四奶奶决定和四爷进行离婚,众人背后都派流苏的不是。流苏离了婚再嫁,竟有这样惊人的成就,难怪旁人要学她的榜样。流苏蹲在灯影里点蚊烟香。想到四奶奶,她微笑了。
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做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一九四三年九月
赏析
张爱玲(1921—1995年),原名张瑛,原籍河北丰润,生于上海一个没落的官宦之家,其祖父为张佩纶,外曾祖父为李鸿章。童年在北京、天津度过,1929年迁回上海。1937年毕业于上海圣玛利亚女子中学,次年考取伦敦大学,后因战事改入香港大学。1942年香港沦陷,未毕业即回上海,给英文《泰晤士报》写剧评、影评,也替德国人办的英文杂志《二十世纪》写“中国的生活与服装”一类的文章。1942年应《西风》杂志《我的生活》征文写散文《我的天才梦》得名誉奖。1943年,她的小说处女作《沉香屑》(第一、二炉香)被周瘦鹃发在《紫罗兰》杂志上,一举成名,同年发表代表作《金锁记》、《倾城之恋》等。1944年出版小说集《传记》和散文集《流言》。此后三四年是她创作的丰收期,作品多发表于《天地》、《万象》等杂志。她23岁与胡兰成结婚,抗战胜利后分手。1949年上海解放后以梁京笔名在上海《亦报》上发表小说。1950年参加上海第一届文代会。1952年移居香港,在美国新闻处工作,曾发表小说《赤地之恋》和《秧歌》。1955年旅居美国。在美与作家赖雅结婚,后在加州大学中文研究中心从事翻译和小说考证。在美过着“隐居”生活。1995年9月8日,被发现老死于美国洛杉矶自寓,终年75岁。
一代才女张爱玲,在美国孤然离世,似乎是有意让读者忘却她,而读者却发现,竟越来越难以忘掉她。她毕竟以特有的视角,表达了独特的人生感悟。爱玲笔下的人生是中国近现代之交破落贵族的浮世悲欢,特别是男女的情爱纠葛。其主人公,多是新旧都沾边儿而又两不着地的落伍者,英雄和奸雄都没他们的份儿,而这些人又恰恰不甘寂寞,新旧权利都想要,实际上又欲退无路,欲进无力,只落得个半古半今、不中不西、非驴非马。这既是没落贵族的人生尴尬,又是一种半封建、半殖民地心态。张爱玲又何尝不是如此?她既非贵族大家闺秀,又非真正的现代女性。这是她的悲哀,又是她的优势。以至有人说:“只有张爱玲才可以同时承受灿烂夺目的喧闹与极度的孤寂。”
现代女作家有以机智聪慧见长者,有以抒发情感著称者,但是能将才与情打成一片,在作品中既深深进入又保持超脱的,张爱玲之外再无第二人。张爱玲既写纯文艺作品,也写言情小说,《金锁记》、《秧歌》等令行家击节称赏,《十八春》(《半生缘》)则能让读者大众如醉如痴,这样身跨两界、亦雅亦俗的作家,一时无二;她受的是西洋学堂的教育,但她却钟情于中国小说艺术,在创作中自觉禀承《红楼梦》、《金瓶梅》的传统,新文学作家中,走这条路子的人少而又少。
作为小说家,张爱玲确是一出发即踏上巅峰、一出手即成经典了。今天重读《倾城之恋》,把它放在五四以来任何一位“经典作家”的名著之林,只有“谁能企及”的问题而不存在“是否逊色”的问题。难怪早在50年前,傅雷就称之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了(见《论张爱玲的小说》)。都知道张爱玲的文字功力了得,信手拣出来的句子,在在都是随手拈来却凡人难及的。可以说,张爱玲,恐怕是曹雪芹之后,中国文学中最具有叙述魅力的一支笔了。五四以来,运用汉语白话文写作而语言技巧上乘的作家其实是不多的。不同背景的人们可以举出鲁迅、沈从文、朱自清、白先勇或者汪曾祺等,但是愈到这个世纪的末期——汉语白话文的写作历史刚刚贯穿了这个世纪,中国文学史就愈来愈难忽略她——张爱玲。张爱玲的意义,又绝非一个文字技巧、叙述魅力这么简单。
走近张爱玲,就看见到了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嘈杂,细碎,繁华中流淌着落败后的悲凉。那一切要逝去、快逝去、在逝去的美丽,都成了永远无法捉住的幽怨,在白四爷的胡琴上咿咿怨怨地拉着,说不出的苍凉。
《倾城之恋》无疑是众多故事中最精彩的一个。情节并不复杂:白公馆六小姐白流苏被丈夫毒打,离婚七八年,住在娘家。她的钱被哥哥们盘来盘去盘光了,反嫌她碍眼;离异的丈夫得肺病死了,哥哥们想趁机叫她去奔丧,好使她守上十几年寡有口饭吃;她的母亲,在他们姊妹口角的时候,一味地避重就轻,使她没个地方说话去。各人关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28岁,她被自己娘家的哥哥们称为败家子、扫帚星,媒人介绍给她妹妹的对象,无意中和她跳了三支舞,家里人的怨愤,她骨头里的赌博因子,促使她去了香港,想赢得大家虎视眈眈的范柳原。
华侨子弟范柳原,33岁,庶出,且“身份一直得不到承认,父亲死后,吃了一番苦,才获得法律上的继承权,年轻的时候受了刺激,渐渐往放浪的路上走,嫖赌吃喝,样样都来,独独无意于家庭幸福”。
她想,“他是对女人说惯了谎的。她不能不当心——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她知道他——“最高的理想是一个冰清玉洁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洁,是对于他人。挑逗,是对于自己”;因此,她拿着一个中国女人的谨慎提防以及中年女人的风情来对付他,两个人原本有些身世上的同病相怜,都不被家人所爱,都孤单得很,他当众放肆,背着人却又稳重,看她那样天真,他开始对她有一些真心,她开始有些安心,他要她懂得他,她恰好愿意去懂得,两个精刮的人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地谈起恋爱来,而这,和相爱,还很遥远,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彼此还不是爱着的。
细细去看这样两个人,实在有些可怕——柳原看着白流苏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堵墙根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分明就是在说:流苏,现在,这文明还辉煌着,世界还灿烂着,我对你没什么真心,我知道,你对我也没什么真心……两个心知肚明彼此都惟恐自己吃了亏的人,偏在那里欲盖弥彰跳舞喝茶谈着所谓的恋爱!谈情说爱者的做作,还煞有介事地表白来隐藏去,捉迷藏似的。
他大概是痴迷于彻底的中国女人,她纤细的腰身,以及尖瘦的下巴,还有她的旗袍,她的低头,她慵懒的不近情理的渺茫的美,使他甘心在香港请她吃上海菜,陪她什么都玩遍……他的调情,都是顶文雅的那种;她的讨好,也是很吃力的那种,因为要顾及到自尊,又要不失望族淑女的分寸,而他随时,可置她于死地。
她如临大敌,结果毫无动静,他在中途换了个人,她也得体得很,言语调笑,依旧如故,精明的她渐渐搞清楚: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情场上的惊险,岂是哭笑两个字概括得了?她克制着,不惊不喜不恼不恨地逢迎他,没有退路,于是看出悲哀的本质,他横竖是放荡的,有分寸有手段地调戏她,看她一步步败下阵来。爱情,在这里,近于原始的狩猎,她是他网中之鱼,箭下之鹿。
半夜里,他打电话来对她念中国古诗,拿婚姻是长期的卖淫来激怒她,又对着月亮向她抒情。他是孤寂的,她也是。他当着人做出狎昵的样子,使她下不了台,他拿稳了她跳不出他的掌心;她被逼得无奈,回到白公馆,直到11月底,他才买了船票再请她过去。两个精刮的人,两个始终都不肯冒失的人,这时候,才真的有一点过日子的样子,他们看中了一套房子,请了广东仆人,他给她安了家,自己就准备去英国了。接着,应该是遥遥无期的等待以及张皇失措的未来,她也恼恨这毒辣的人匆匆地聚了又散,不肯给她婚姻。
炮火轰隆,战争恰到好处地爆发,城市坍塌,他在仓皇之中去找她,她在纷乱之中抓紧了他,既矛盾,又专一,爱情在那一瞬间挤身进来:“流苏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个人仿佛有了两个身体,也就蒙了双重危险。一颗子弹打不中她,还许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残废了,她的处境更是不堪设想。她若是受了伤,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横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没有孤身一个人死得干净爽利。她料着柳原也是这般想。别的她不知道,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这就是倾城之后的爱情,彼此顿然发现苍茫的世界只剩下对方,生死之间,情之所归,相依为命。战争之后,两个人粗糙地过起了寒苦的日子,“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人,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原本都是精刮的不肯吃亏的人,在那兵荒马乱的时代,终成一对平凡的夫妻。
张爱玲的倾城至少有两个意思:一是香港沦陷,香港沦陷就是倾倒了的城,众所周知香港沦陷成全了范柳原与白流苏,没有香港沦陷也就谈不上倾城之恋。 二是范柳原与白流苏这样传奇的爱情,两个棋逢对手的人,众目睽睽之下忙着谈恋爱,相互不停地试探,防备,讨价还价,精明计较,最后,相互感动,真的爱了起来,在那样混乱的时代,那样千疮百孔的人心里,想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安安稳稳地过起了一夫一妻的日子,何尝不是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传奇?
思考与练习
1.根据课文,试归纳张爱玲的写作风格。
2.仔细阅读课文,分析白流苏、范柳原二人的性格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