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节选)<sup>[1]</sup>①

白鹿原(节选)[1] : 陈忠实


二月里一个平淡宁静的早晨,春寒料峭,街巷里又响起卖罐罐馍的梆子声。马驹和骡驹听见梆子声就欢叫起来,拽着奶奶的衣襟从上房里屋走出来。白赵氏被两个孙子拽得趔趔趄趄,脸上却洋溢着慈祥温厚的笑容。两只手在衣襟下掏着铜子和麻钱。嘉轩跷出厦屋门坎,在院庭里挡住了婆孙三人的去路:“妈,从今日往后,给他俩的偏食断了去。”白赵氏慈和的脸顿时沉阴下来,瞅着儿子,显然是意料不及而愣住了。嘉轩解释说:“不该再吃偏食了,他俩大了。人说“财东家惯骡马,穷汉家惯娃娃”。咱们家是骡马娃娃都不兴娇惯。”白赵氏似有所悟,脸上泛出活色来,低头看看偎贴在腰上的两颗可爱的脑袋,扬起脸对儿子说:“今个算是尾巴巴一回。”嘉轩仍然不改气“当断就断。算了,就从今个断起。”白赵氏把已经码到手心的铜子和麻钱又塞进大襟底下的口袋,愠怒地转过身去:“你的心真硬!”马驹和骡驹窝火委屈得哭丧着脸,被奶奶拽着手怏怏地往上房里屋走去。
街巷里的梆子声更加频繁地敲响,干散清脆的吆喝声也愈加洪亮:“罐罐儿馍——兔儿馍——石榴儿馍——卖咧——”仙草从织布机上转过头说:“你去把那个卖馍客撵走,甭叫他对着门楼子吆喝了,引逗得娃们尽哭。”嘉轩反而笑说:“人家在街巷里吆喝,又没有钻到咱们院子里来吆喝,凭啥撵人家?吆喝着好,吆喝得马驹骡驹听见卖馍卖糖的梆子铃鼓响,就跟听见卖辣子的吆喝一样就好了。”仙草咬着嘴唇重复一遍婆婆的话:“你真心硬!”
两个孩子已经长到该当入学的年龄。这两个儿子长得十分相像,像是一个木模里倒出一个窑里烧制的两块砖头;虽然年龄相差一岁,弟弟骡驹比哥哥马驹不仅显不出低矮,而且比哥哥还要粗壮浑实。他们都像父亲嘉轩,也像死去的爷爷秉德,整个面部器官都努力鼓出来,鼓出的鼻梁儿,鼓出的嘴巴,鼓出的眼球以及鼓出的肩骨,尽管年纪小小却已显出那种以鼓出为表征的雏形底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鼓出的脸部特征将愈来愈加突出。
白嘉轩太喜欢这两个儿子了。他往往在孩子不留意的时候专注地瞅着那器官鼓出的脸,却说不出亲热的话也做不出疼爱亲昵的表示。孩子和奶奶形影不离,日夜厮守,他几乎没有背过抱过他们,更不会像一般庄稼汉把儿子架在脖子上逛会看戏了。现在,看看儿子已经该当读书了,他就不能再撒手由奶奶给他们讲猫儿狗儿了。白嘉轩正在谋划确定给白鹿村创办一座学堂。白鹿村百余户人家,历来都是送孩子到七八里地的神禾村去念书,白嘉轩就是在那里早出晚归读了五年书。他想创办学堂不全是为了两个儿子就读方便,只是觉得现在应该由他来促成此举。学堂就设在祠堂里。那座祠堂年久失修,虽是祭祀祖宗的神圣的地方,却毕竟又是公众的官物没有谁操心,五间大厅和六间厦屋的瓦沟里落叶积垢,绿苔绣织,瓦松草长得足有二尺高;椽眼里成为麻雀产卵孵雏的理想窝巢;墙壁的泥皮剥落掉渣儿;铺地的方砖底下被老鼠掏空,砖块下陷。白嘉轩想出面把苍老的祠堂彻底翻修一新,然后在这里创办起本村的学堂来。他的名字将与祠堂和学堂一样不朽。
祠堂和村庄的历史一样悠久,却没有任何竹册片纸的典籍保存下来。搞不清这里从何年起始有人迹,说不清第一位来到这原坡挖凿头一孔窑洞或搭置第一座茅屋的始祖是谁。频频发生的灾祸不下百次把这个村庄毁灭殆尽,后来的人或许是原有的幸存者重新聚合继续繁衍。灾祸摧毁村庄摧毁历史也摧毁记忆,只有荒诞不经的传说经久不衰。泛滥的滋水河把村庄从河川一步一步推移到原坡根下,直到逼上原坡。相传有一场毁灭性的洪水发生在夜间,有幸逃到高坡上的人光着屁股坐到天亮,从红苕地里扯一把蔓子缠到腰际,遮住男女最隐秘的部位,在一片黄汤中搜摸沉入淤泥里的铁锹镢头和斧头;祠堂里那幅记载着列祖列宗显考显妣的宽大的神轴和椽于檩条,一齐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村庄的历史便形成断裂。
传说又一年二伏天降流火,大如铜盆小如豆粒的火团火球倾泻下来,房屋焚为灰烬;人和牛马猪羊犬全被烧焦,无法搭救无计逃遁自然无一幸免;祠堂里的神轴和椽子檩条又一齐化为灰烬,村庄的历史又一次成为空白。至于蝗虫成精,疫疠滋漫,已经成为小灾小祸而不值一谈了。活在今天的白鹿村的老者平静地说,这个村子的住户永远超不过二百,人口冒不过一千,如果超出便有灾祸降临。
这个村庄后来出了一位很有思想的族长,他提议把原来的侯家村(有胡家村一说)改为白鹿村,同时决定换姓。侯家(或胡家)老兄弟两个要占尽白鹿的全部吉祥,商定族长老大那一条蔓的人统归白姓。老二这一系列的子子孙孙统归鹿姓;白鹿两姓合祭一个祠堂的规矩,一直把同根同种的血缘维系到现在。据说白鹿原当时掀起了一个改换村庄名称的风潮,鹿前村、鹿后村、鹿回头村、鹿鸣村、鹿卧村、鹿噙草村、鹿角村、鹿蹄村,不一而足。一位继任的县官初来乍到,被这些以鹿命名的村庄搞得脑袋发胀,命令一律恢复原来的村名,只允许保留白鹿村和白鹿镇两个与鹿有关的名字,白鹿村的村民感到风光,更加珍惜自己的村名。
改为白姓的老大和改为鹿姓的老二在修建祠堂的当初就立下规矩,族长由长门白姓的子孙承袭下传。原是仿效宫廷里皇帝传位的铁的法则,属天经地义不容置疑。老族长白秉德死后,白嘉轩顺理成章继任族长是法定的事。父亲过世后的头几年里,每逢祭日,白嘉轩跪在主祭坛位上祭祀祖宗的时候,总是由不得心里发慌尻子发松;当第七房女人仙草顺利生下头胎儿子以后,那种两头发慌发松的病症不治自愈。现在,白嘉轩怀里揣着一个修复祠堂的详细周密的计划走进了鹿子霖家的院子。
这是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鹿原最漂亮的一座四合院。它是鹿子霖的老太爷的杰作。那位老太爷过烂了光景讨吃要喝流逛到了西安城里,在一家饭铺先是挑水拉风箱,后来竟学成了一手烹饪绝技。一位南巡的大官路经西安吃了他烧的葫芦鸡,满心欢喜脱口赞叹:“天下第一勺。”于是就发了财,于是就在白鹿村置头田地,于是就修建起白鹿原第一流的四合院。他的巨大成功启发着诱惑着一茬又一茬庄稼汉的后人,撂下钣头犁杖操起铁勺锅铲,由此掀起的学炊热历经一个世纪,白鹿原以出勺勺客闻名省城内外。然而自老太爷之后,到鹿子霖的四辈人当中,鹿家却再没有一个男人执勺弄铲,外人万万料想不到“天下第一勺”谢世时,竟然留下这样的遗嘱:“我一辈子都是伺候人,顶没出息。争一口气,让人伺候你才荣耀祖宗。中一个秀才到我坟头放一串草炮,中了举人放雷子炮,中了进士……放三声铣子。”鹿子霖的父亲和他本人都没有实现老太爷的遗愿,除了雇来长工做务庄稼,均未成为让人伺候的人,尽管一代一代狗推磨儿似的居心专意供给子弟读书,却终究连在老太爷坟头放一串草炮的机运也不曾有过。老太爷的尸骨肯定早已化作泥土,他的遗言却似窖藏的烧酒愈久愈鲜。鹿子霖在儿子刚交七岁的那年正月就送他到神禾村学堂去启蒙,翻查了一夜字典才选定兆鹏作为儿子的学名,那寓意是十分殷切,也十分明朗的。二儿子兆海这年正月刚送去学堂,两个儿子每天麻麻亮就被他吼喊起来去上学。兆鹏兆海的脸冻皴了,手脚冻得淌黄水。做娘的抱怨孩子太小上学太早,鹿子霖不动摇地鼓着劲说:“我等着到老太爷的坟地放铳子哩!”
……
平日在村子里割草砍柴、浮水、掏雀蛋时建立的友谊,很快又在学堂里重现,孩子们自然地围拢到猴王黑娃的周围。黑娃对这种崇拜已经没有兴趣而且失掉自信,原因是他自己也崇拜起另一个人来,那是鹿兆鹏。鹿兆鹏是从神禾村转回本村学堂的,他年龄不算最大,书却读得最高。徐先生把他叫到自己的寝室单个儿面授,已经是《中庸》了。他很随和,一双深眼睛上罩着很长很黑的眼睫毛,使人感到亲近。他的弟弟鹿兆海也是这种深眼睛和长睫毛。他爸鹿子霖,他爷鹿泰桓都是这种长条脸深眼窝长睫毛。鹿兆鹏自小在神禾村念书,黑娃难得和他接触,现在坐到相邻的两个方桌跟前,他就无法摆脱那个深眼窝里溢出的魅力。黑娃不由得在心里将鹿兆鹏兄弟和白孝文兄弟进行比较,鹿兆鹏鹿兆海兄弟使人感到亲切,甚至他们的父亲鹿子霖也使人感到亲切。鹿子霖常常在街巷里猛不防揪住黑娃头上的毛盖儿,另一只手就抓住了他裆里的那个东西,哈哈大笑着胁逼他叫叔:“黑娃你崽娃子叫叔不叫?我把你这碎牛牛拔了去喂猫!”而白嘉轩大叔却总是一副凛然正经八百的神情,鼓出的眼泡皮儿总是使人联想到庙里的神像。黑娃知道白家对自家好却总是怯惧,他每天早晨和后晌割两笼青草,匆匆背进白家马号倒在铡墩旁边又匆匆离去,总怕看见白嘉轩那张神像似的脸。他坐在白家兄弟的方桌上,看看孝文孝武的脸还是联想到庙里那尊神像旁的小神童的脸,一副时刻准备着接受别人叩拜的正经相。孝文孝武念书写仿很用功,人也很灵聪,背书流利得一个栗子也不磕巴,照影格描写的大字满纸都被徐先生画上了红圈儿。黑娃已经取下一个文雅的学名叫鹿兆谦,名字是父亲求白嘉轩给取的。父亲说这娃儿野,又骚(顽皮),让他改改。白嘉轩说:“他养成了谦逊的品行,就不野也不骚了。谦谦君子嘛!他在鹿姓里属兆字辈,就叫兆谦,叫起来也顺口着哩!”徐先生点名鹿兆谦背书时,黑娃竟然毫无反应,惹得娃子们哄然大笑。学生们仍然叫他黑娃,兆鹏也叫他黑娃,只有孝文孝武记住了他爸起下的名字,每唤必是兆谦。每听到孝文孝武称呼的兆谦,黑娃就觉得增加了一分对白家兄弟的敬重,正像他惧怕白嘉轩而仍不失尊敬他一样。他终于耐不住白家兄弟方桌上的寂寞,把自己的独凳挪到鹿家兄弟的方桌边去了。
他一扬手接住鹿兆鹏扔过来的东西,以为是石子,看也不看就要丢掉。鹿兆鹏喊“甭撂甭撂!”他看见一块白生生的东西,完全像沙滩上白色的石子,放在手心凉冰冰的。他问:“啥东西?”鹿兆鹏说:“冰糖。”黑娃捏着冰糖问:“冰糖做啥用?”鹿兆鹏笑说:“吃呀!”随之伸出舌头上正在含化的冰糖块儿。黑娃把冰糖丢进嘴里,呆呆地站住连动也不敢动了,那是怎样美妙的一种感觉啊:无可比拟的甜滋滋的味道使他浑身颤抖起来,竟然哇的一声哭了。鹿兆鹏吓得扭住黑娃的腮帮子,担心冰糖可能卡住了喉咙。黑娃悲哀地扭开脸,忽然跳起来说:“我将来挣下钱,先买狗日的一口袋冰糖。”
隔了几天鹿兆鹏又把一块点心小心翼翼地放到黑娃的手心里说:“水晶饼。比冰糖比平常的点心都好吃。”黑娃瞅着手心里的圆圆的水晶饼,酥松的白得像雪似的皮儿上缀着五个红色的俏花点儿,手心里已经落着松散的皮屑。他觉得身上又开始颤栗,而且迅速传导到全身。他咬一咬牙却把那水晶饼扔到路边的草丛里去了。鹿兆鹏惊呆了,水晶饼在他也是稀罕的吃食儿,他省下一个来让给黑娃,却遭到如此野蛮的回报。他一把揪住黑娃的衣襟:“黑娃,你狗日的给我拣回来!”黑娃一伸手也揪住兆鹏的领口:“财东娃,你要是每天都能拿一块水晶饼一块冰糖来孝敬我,我就给你拣起来吃了。”他随之突然气馁了瓦解了:“我再也不吃你的什么饼儿什么糖了,免得我夜里做梦都在吃,醒来流一摊涎水……”鹿兆鹏松了手,似乎也颤栗了一下,就把一只手搭到黑娃肩头拥着走了。
冰糖绐黑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美好而又痛苦的向往和记忆,他愈来愈明晰,只有实践了他“挣钱先买一口袋冰糖”的狂言才能解除其痛苦。后来他果然得到了一个大洋铁桶装着的雪白晶亮的冰糖,那是他和他的弟兄们打劫一家杂货铺时搜到手的。弟兄们用手抓着冰糖往嘴里填往袋里装的时候,他猛然颤栗了一下,喝道:“掏出来,掏出来!把吞到嘴的吐出来!”他解开裤带掏出生殖器,往那装满冰糖的洋铁桶里浇了一泡尿。
除了兆鹏的冰糖,还有徐先生拍的一顿板子也给他留下了记忆。背不过书写错了字挨徐先生的板子已不算什么耻辱,学堂里几乎找不出一个侥幸者,兆鹏兄弟孝文兄弟虽然全是好学生,也照样被板子抽打手掌,只不过次数少些而已。那天后晌,徐先生指派黑娃到河滩柳林里去砍一根柳树股儿。黑娃能被徐先生委以重任心里觉得很荣耀,又可以到柳絮吐黄的河滩里畅快一番。他看见兆鹏朝他挤眼儿,就向徐先生提出:“让兆鹏一块去给我搭马架儿,柳树太高爬不上去。”徐先生应允了。他忽然觉得也应该让孝文分享一下这种幸运,就说:“俺屋没有斧头,孝文家有一把,快得跟剃头刀一样。”徐先生又点头默许了。三个伙伴走出白鹿村村口,看见独庄庄场里围着一堆人,黑娃说:“那儿给牛打犊给马配驹,看看热闹去。”
他们从围墙破缺的塌口看见,一头皮毛油光乌亮的黑驴正和一匹枣红马咬仗,咬脖子咬尻子咬嘴又不像是真咬,红马和黑驴都张着嘴露出宽扁的牙齿,又吊下一串串粘稠的涎水。庄场的主人白兴儿,伸出可笑的手把枣红马拽进围栏,拴住了缰绳,黑驴跟过来钻进围栏的敞口,就跳上了枣红马的脊背。孝文惊奇地说:“看看那只手!”黑娃用眼睛禁斥了孝文一下。
白兴儿的手指,像鸭子的脚掌一样,由一层薄皮连结在一起。白兴儿的爷爷是这种手,他的儿子生下来还是这种手,人叫白连指儿。据说这连指儿最适宜做牲畜配种的事。
三个人默默地离开庄场朝河滩走去,谁也不说话。黑娃突然伸出手在兆鹏裆里抓了一把:“噢呀!硬得跟驴毬一样!”兆鹏红了脸也在黑娃裆里报复了一下:“你也一样!”他们不好意思动手试探孝文,孝文比他们都小,只是逼问:“孝文你自个说实话,硬不硬?”孝文哇的一声哭了:“硬得好难受!”
他们轻而易举地砍了一根柳树股儿,又折了一堆柔软的柳条儿,捋下皮来,用白生生的柳枝编织蚂蚱笼儿,把黑驴压着红马的令人不舒服的事忘记了。回到学堂,已经放学,徐先生又让黑娃把那根柳木棍儿用斧头削平刮光,然后接到手掂了掂说:“你三个跪下,把手伸出来!”徐先生不偏不倚,一人一板,从左边挨个儿打到右边,再从右边挨个儿打到左边。三个人谁也不招认在去河滩以前曾经到庄场看过黑驴和红马配驹儿的事,黑娃因此佩服孝文也是个硬头货。徐先生打了每人十个板子,说:“你们啥时候说了实话再起来。”就背抄着手在庭院里悠悠然踱着方步。三个人偷偷交换一下眼色,黑娃悄悄说:“咋么也没想到砍柳树股儿是为做板子。”天擦黑时,三个人的家长不约而同找到学堂,看见了一排溜儿跪在祠堂台阶下的儿子。刚直不阿的徐先生背抄着手冷着脸说:“问问你们的娃子到啥场合去了?”白鹿村三个最珍爱面子最要脸皮的人一下子气得脸孔蜡黄,手直哆嗦。随和可亲的鹿子霖率先抽了兆鹏一记耳光。这完全出乎黑娃的意料,他想绝对应该是火暴脾气的父亲先动手揍他,或者是令人敬畏的白嘉轩大叔先教训孝文……继兆鹏被连续几个耳光击倒之后,黑娃觉得自己屁股上挨了重不可负的一击就狗吃屎似的趴下了,眼前霎时一片金光又一片黑暗。
当他醒来时,已经是一个温馨的早晨,睁开眼看见了白嘉轩大叔的脸,和蔼地笑着。这是黑娃第一次看到白嘉轩大叔的笑颜,不禁奇怪起来,这张脸原来也会笑,笑起来也十分动人。母亲破例给他煮了三个荷包蛋,催他吃下。白嘉轩笑着说:“黑娃,夹上书上学去。”父亲在旁边说:“算了算了,这东西不成器不说,倒把孝文给引坏了!”白嘉轩收了笑容说:“我说让他弄个五品七品是说笑,念些书扎到肚子里却是实情,你该明白‘知书达理’这话?知书以后才能达理。”说着就抓住黑娃的手,拽着走了。黑娃无法拒绝那只粗硬有力的手,一直把他拽进学堂。那只手给他留下了复杂的难忘的记忆。
这年冬天,兆鹏兆海兄弟俩离开白鹿村,到朱先生坐馆的白鹿书院念书去了,刘谋儿赶着青骡拉着的木轮大车,车上装着被卷和一口袋面粉,鹿子霖坐在车厢里亲自送儿子去高等学馆。徐先生也来送行。兆鹏兆海恭恭敬敬地向徐先生作揖鞠躬。兆鹏跑过来抓住黑娃的手捏了捏,就上车去了。黑娃又感到一阵痛苦的颤栗,兆鹏把一块冰糖留在他的手心里了。两年之后,孝文孝武兄弟俩也坐上父亲鹿三赶着的黄牛拽着的大车到白鹿书院去了,车上照样装着铺盖卷和一口袋面粉。他送他们上路以后,就从学堂里提着独凳走出来,同徐先生深深地鞠躬,很诚恳地说:“先生啥时候要砍柳树股儿,给我捎一句话就行了。”徐先生嘴巴两边的肌肉扭动了两子,没有说话。黑娃扛起独凳就走出祠堂的大门。
赏析


陈忠实,1942年生于陕西省西安市灞桥区。曾任陕西省作协主席,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作协名誉主席。1965年初发表散文处女作,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已出版《陈忠实小说自选集》三卷、《陈忠实文集》七卷及散文集《告别白鸽》等40余种作品。《信任》获1979年全国短篇小说奖,《渭北高原,关于一个人的记忆》获1990—1991年全国报告文学奖,长篇小说《白鹿原》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1998),在日本、韩国、越南翻译出版。曾十余次获得《当代》、《人民文学》、《长城》、《求是》、《长江文艺》等各大刊物奖。
《白鹿原》是陈忠实的代表作。据不完全统计,《白鹿原》迄今已发行逾200万册,在国内外读者中反响强烈,在文学界评价很高。著名学者范曾评价说:“陈忠实先生所著白鹿原,一代奇书也,方之欧西,虽巴尔扎克、斯坦达尔,未肯轻让。”西方学者评价说:“由作品的深度和小说的技巧来看,《白鹿原》肯定是大陆当代最好的小说之一,比之那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并不逊色。”《白鹿原》被国家教育部列入“大学生必读”系列,被评为“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1900—1999),被中国出版集团列入“中国文库”系列,2008年11月入选深圳读书月组委会、深圳商报联合组织的“改革开放30年影响中国人的30本书”,2009年全文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出版。《白鹿原》是“30年30本书”唯一入选的中国当代长篇小说,也是《中国新文学大系》百年百卷中唯一全文入选的陕西作家长篇小说,“大系”第五辑(1976—2000)全文入选大陆和台湾作家共七部长篇小说。《白鹿原》已被改编成电影、秦腔、话剧、舞剧、连环画、雕塑等多种艺术形式,电视剧正在筹拍中。
《白鹿原》是一部渭河平原50年变迁的雄奇史诗,一轴中国农村斑斓多彩、触目惊心的长幅画卷。主人公六娶六丧,神秘的序曲预示着不祥。一个家庭两代子孙,为争夺白鹿原的统治代代争斗不已,上演了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活剧;巧取风水地,恶施美人计,孝子为匪,亲翁杀媳,兄弟相煎,情人反目……大革命,日寇入侵,三年内战,白鹿原翻云覆雨,王旗变幻,家仇国恨,交错缠结,冤冤相报代代不已……古老的土地在新生的阵痛中颤栗。厚重深邃的思想内容,复杂多变的人物性格,跌宕曲折的故事情节,绚丽多彩的风土人情,形成作品鲜明的艺术特色和令人震颤的真实感。
小说的时间背景是20世纪前半期,从辛亥革命、军阀混战到三四十年代的国共斗争。从民间文化角度看,有以白嘉轩、鹿子霖为代表的宗法家族团体,有以朱先生为代表的白鹿原的精神领袖。从政治文化角度看,其社会结构有以田福贤、岳维山为代表的国民党势力,有以鹿兆鹏、白灵为代表的共产党力量,有以黑娃、大拇指为代表的土匪武装。阶级矛盾、家族纷争、人性欲望的争斗,相互交织,构成半个多世纪的“民族秘史”。小说成功地塑造了白嘉轩、鹿子霖、鹿三、朱先生这些具有深刻历史文化内涵的典型形象,成功地塑造出黑娃、白孝文、田小娥、鹿兆鹏、鹿兆海、白灵等年轻一代性格各异、追求不同、极具时代代表性的人物形象。
本选段是《白鹿原》的第五章。前面四章写了白鹿原社会生活的常态。主要情节有白嘉轩娶妻生子,换地迁坟,后来又把十多亩天字号水地都种了罂粟,白家也因此彻底变了模样,老屋得到了翻新,只有“耕读传家”的玉石匾额仍挂在门楼上。罂粟迅速泛滥成灾,滋水县令几次查禁效果都不大。朱先生来到白嘉轩家,把“耕读传家”的匾额蒙了起来,并亲自吆着牛扶着犁把白家的罂粟苗子给犁了,白嘉轩在姐夫的带动下,便把种植的罂粟给毁了。此事影响巨大,全原的罂粟十多天内被铲除干净。没想到滋水县令却没有再聘用朱先生,遍地的罂粟又重新生长了起来。
李寡妇地卖两家,引起了白嘉轩与鹿子霖的争斗。二人为了挣个面子,决定见官进行解决。鹿泰桓怕鹿家输给白家,从此不好抬头,便默许了儿子的做法。后来还是朱先生出面,一纸劝解信,了结了官司,白鹿二人在冷先生的调停下,不仅没要李寡妇的地,而且还周济了她一些粮食和银元。这事传开,影响很大,滋水县令批为“仁义白鹿村”,亲自送到了村上。第五章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由罂粟引种成功骤然而起的财源兴旺和两个儿子相继出生带来的人丁兴旺,彻底扫除了白家母子心头的阴影和晦气。白嘉轩也终于挺直了腰杆,开始行使起一族之长的“权威”来。
在传统农村,有了子嗣便有了底气。“白嘉轩太喜欢这两个儿子了。他往往在孩子不留意的时候专注地瞅着那器官鼓出的脸,却说不出亲热的话也做不出疼爱亲昵的表示。”没有背过,也没有抱过,更不会架到脖子上,对儿子的偏食,也是“当断则断”,连母亲和妻子都觉得他“心真硬”!
他的心硬来自他那骨子里的传统道德精神,而最能表现他这种道德精神的,便是翻修祠堂、兴建学堂。本选段所写的也主要是这件事;文中穿插叙述的,是白鹿村的来历和鹿家老太爷一直未了的遗愿,为修祠堂、建学堂作铺垫。
朱先生的一段话点明了本选段的题旨:“你们翻修祠堂是善事,可那仅仅是个小小的善事;你们兴办学堂才是大善事,无量功德的大善事。祖宗该敬该祭,不敬不祭是为不孝;敬了祭了也仅只尽了一份孝心,兴办学堂才是万代子孙的大事;往后的世事靠活人不靠死人呀;靠那些还在吃奶的学步的穿烂裆裤的娃儿,得教他们识字念书晓以礼义,不定那里头有治国安邦的栋梁之材呢。你们为白鹿原的子孙办了这大的善事,我替那些有机会念书的子弟向你们一拜。”修祠堂是“继往”,建学堂却是“开来”;“开来”更重于“继往”。
修祠堂、建学堂一事,使白鹿村出现了一派空前同心协力的和谐景象。族长白嘉轩也因此更加得到村民的爱戴。
但是,这中间也有些许不和谐的音符出现:鹿子霖修学堂的心思恐怕更多是为了子孙“中秀才”、“中举人”,甚至“中进士”;白嘉轩与鹿泰桓、鹿子霖的议事也暗含着机关;最后鹿子霖也得授红绸,白、鹿二人似乎还是个平手……
白嘉轩的两个儿子也都起了学名,马驹叫白孝文,骡驹叫白孝武,他们自然坐在里边。鹿子霖的两个儿子鹿兆鹏和鹿兆海也从神禾村转回本村学堂。在白嘉轩的劝说下,鹿三让黑娃进了学堂,还有了“学名”(鹿兆谦)。黑娃天生就有反骨,性子野不喜欢读书,表现出对“仁义”的本能拒斥。他走进学堂的第一件事却是用板凳砸了徐先生的脚背;他追求自由而不受拘束,这使其在成长过程中性格就带着一种反抗因素。他读书不专心,带着兆鹏、孝文去庄场看配种;他对承袭了白嘉轩一副凛然神态的孝文、孝武敬而远之,而对比较随和亲切的鹿兆鹏倒有一种亲切感,因而耐不住白家的寂寞而跑到鹿家兄弟方桌边去,和他们在一起,他才有着平等自在的感觉。
黑娃与鹿兆鹏交往有两个精彩的细节。鹿兆鹏为了表示对他的好感,先后送给他冰糖点心和水晶饼:当黑娃把冰糖放到嘴里时,冰糖的“无可比拟的甜滋滋的味道使他浑身颤抖起来,竟然哇的一声哭了,”这种味道激起了他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他发誓:“我将来挣下钱,先买狗日的一口袋冰糖。”当鹿兆鹏送水晶饼给他吃时,被他“扔到路边的草丛里去了”,还说“我再也不吃你的什么饼儿什么糖了,免得我夜里做梦都在吃,醒来流一摊涎水……”这些都强烈地刺激着这个少年的心,给他留下难以愈合的心灵创伤,形成了他倔强不屈的个性,并且本能地与命运抗争。这些都为他后来不屈不挠的反抗埋下了伏笔。
思考与练习


1.本文所写的是白嘉轩、鹿子霖二人第一次在白鹿村的道德舞台、政治舞台上的演出,并且共同赢得了观众(村民)的认可,为他们今后的进一步活动埋下了伏笔。仔细分析白、鹿二人性格上的差异。
2.在隆重而简朴的开馆典礼上,朱先生用“仁义”二字概括开办学堂的宗旨,意在以传统道德来教育后代。在以改革开放、经济建设为中心的今天,我们该如何理解传统道德?
3.私塾在我国传统教育体制中占据着重要地位,而今却绝迹了,作者为我们再现了这段古老的记忆。认真分析作者是如何渲染热闹气氛的?表现了作者怎样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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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传(节选)[1] : 田汉 第十四场 断  桥 〔杭州西湖边。 〔白素贞狼狈逃上。 白素贞(唱西皮倒板) 杀出了金山寺怒如烈火! (哭头)狠心的官人哪! 〔小青追上,寻觅白娘子,姐妹重见,相抱而哭。 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