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节选)[1] : 【奥地利】卡夫卡
K抵达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村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城堡山笼罩在雾霭和夜色中毫无踪影,也没有一丝灯光显示巨大城堡的存在。K久久站立在由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仰望着似乎虚无缥缈的空间。
之后,他去找住处。客栈里的人还没有睡,店主对晚来的客人深感意外和困惑,虽然没有空房,但他还是愿意让K睡在店堂里的草垫子上。K同意了。有几个庄稼人还坐在那儿喝啤酒,但是K不想和任何人交谈,便自己到顶楼上拿来草垫子,在火炉旁边躺下。这里挺暖和,庄稼人不言不语,他用疲惫的眼光还打量他们一会,然后就睡着了。
可是,没过多久,他便被人吵醒了。一个年轻人,穿着像城里人,长着一张演员般的脸,细眼睛,浓眉毛,正和店主一起站在他身边。庄稼人还在那里,有几个把椅子转过来,以便看得听得更清楚一些。年轻人因为叫醒K而彬彬有礼地表示歉意,自称是城堡总管的儿子,接着说:“本村隶属城堡,在此地居住或过夜就等于在城堡里居住或过夜。未经伯爵许可,谁也不得在此居住或过夜。可是您并没有获得伯爵的批准,至少您并未出示这样的证明。”
K抬身半坐半躺,用手理理头发,抬头看着他们说:“我这是走错路闯进哪个村子了?这儿有一座城堡吗?”
“当然啰,”年轻人慢慢吞吞地说,这时店堂里的人都不以为然地对K摇头,“是西西伯爵老爷的城堡。”
“在这儿过夜一定要有许可证吗?”K问道,仿佛想要肯定自己刚才听到的通知也许是做梦。
“一定要有许可证”,年轻人答道,并伸出胳膊向店主和客人问,“难道就可以不要许可证吗?”语气里含有对K的强烈讥讽。
“那么,我就得去弄一张来啰,”K打着呵欠说,一边推开身子上的毯子,像是想要起来的样子。
“向谁去申请呀?”年轻人问。
“向伯爵老爷呀。”K说,“只能这样做啦。”
“现在深更半夜去向伯爵老爷申请许可证?”年轻人倒退一步,喊道。
“这样做不行吗?”K冷静地问道。“那您干吗把我叫醒?”
这一来年轻人火了。“流氓习气!”他嚷道。“我要求您尊重伯爵的官府!我叫醒您,是通知您必须立即离开伯爵的领地。”
“别再做戏啦,”K说得非常轻,躺下盖上毯子。“您有点儿过分啦,年轻人,明天我还会提到您这种态度的。只要我需要证人,店主和那儿的几位先生都可以作证。不过,还是让我来告诉您吧,我是伯爵请来的土地测量员。我的助手明天带着仪器乘着马车来。我不想放过在雪地里步行的机会,可惜走错了好几次路,所以才来得这么晚。在领教您的教训之前,我自己就知道现在去城堡报到已经太迟了,因此我只好在这儿将就住一夜。可是您——说得婉转一些——却不客气地把我吵醒了。我话说完了。先生们,晚安。”说罢,K向火炉转过身去。“土地测量员?”他还听见背后有人犹豫不决地问,接着便是一片沉寂。但是那个年轻人一会儿就恢复了自信,把嗓门儿压低,表示顾及K在睡觉,不过声音还是高得能让他听清楚,他对店主说:“我要打电话去问。”什么,这个乡下小客栈还有电话?真是一应俱全。个别的事情使K感到意外,不过总的来说并不出他所料。电话机几乎就在他头顶上,刚才他昏昏欲睡,没有看到。现在年轻人要打电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不惊动正在睡觉的K,问题仅仅是K是否让他打电话;K决定让他打。不过这样一来装睡也就没意思了,于是他翻过身来仰卧着。他看见那几个庄稼人战战兢兢地靠拢在一起窃窃私语;来了一位土地测量员,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厨房门打开了,女店主站在门口,她那庞大的身躯把整个门洞都堵住了。店主踮着脚尖向她走去,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电话中的对话开始了。城堡总管已经就寝,不过一位副总管——几位副总管之一——弗里茨先生还在那儿。自称施瓦采的年轻人向他报告发现了K,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衣衫不整,正安静地睡在一个草垫子上,用一个小小的旅行背包当枕头,手边放着一根多节的手杖。他自然对此人产生怀疑,由于店主显然疏忽职守,他,施瓦采,就有责任来查究此事。他叫醒了这个人,盘问了他,并忠于职守地警告他要把他驱逐出伯爵领地,可是K对此却不以为然,最后情况表明,也许他有道理,因为他声称自己是伯爵老爷请的土地测量员。当然,核实这种说法至少是例行公事,因此施瓦采请求弗里茨先生问一问中央办公厅,是否真有这么一个土地测量员要来,并将查询结果立刻用电话告知。
之后,屋子里静悄悄的,弗里茨在那边查询,年轻人在这边等候回音。K仍像刚才一样,甚至没有翻一下身,似乎满不在乎,只是睁大眼睛在发愣。施瓦采的报告混合着恶意和审慎,使K对城堡中甚至像施瓦采这种小人物也轻而易举地掌握的某种外交修养有所了解。而且他们那么勤于职守;中央办公厅有人值夜班。显然很快就来了回音,因为弗里茨已经打电话来了。不过他的答复似乎非常简短,因此施瓦采马上气呼呼地扔下听筒。“我早就说过!”他叫道。“什么土地测量员!连个影子都没有。一个卑鄙的、撒谎的流浪汉,说不定还更糟。”有片刻之久,K以为所有人——施瓦采、庄稼人、店主和女主人——都会向他扑来。为了至少能躲过第一次冲击,他完全钻到被窝儿里去了。这时电话铃又响了。在K听来,铃声似乎特别响亮。他慢慢地又伸出头来。虽然这次电话不大可能又涉及K,但是所有人都停顿下来,施瓦采又拿起听筒。对方说了一大通以后,他低声说:“是弄错了吗?我真为难。主任亲自打了电话?真稀奇,真稀奇。我该如何向土地测量员先生解释呢?”
K竖起耳朵听。如此说来,城堡已经任命他为土地测量员了。一方面这对他并不利,因为事实表明,城堡里的人已经掌握他的一切必要情况,权衡了力量对比,欣然开始这场斗争。可是另一方面对他也有利,因为这证明——按照他的看法——他们低估了他,他将会有更多的自由,超过他一开始所能希望的。如果他们以为用承认他的土地测量员身份这种确实棋高一着的做法就能永远使他惊慌失措,那他们就错了;这使他感到有一点不寒而栗,仅此而已。
K挥了挥手叫正怯生生地向他走来的施瓦采走开;大家敦促他搬到店主的房间去住,他也拒绝了,只是从店主手里接受一杯安眠酒,从老板娘手里接过一只脸盆、一块肥皂和一条毛巾。他甚至根本不用提出让大家离开店堂的要求,因为所有的人都转过脸,争先恐后地跑出去了,生怕他第二天还能认出他们来。灯熄了,他终于得到安宁。他酣睡到第二天早晨,连老鼠在他身边跑过一两次也没有把他吵醒。
早餐后店主告诉他,早餐以及他的全部伙食费都由城堡支付。他本想马上进村,但店主——想到其昨天的表现,K到目前为止只限于跟他说最必要的话——含着默默的请求老是围着他转,他对店主产生了恻隐之心,便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一会儿。
“我还不认识伯爵,”K说,“据说他对活儿干得好的付给优厚的报酬,是不是?像我这样远离老婆孩子的人,都想挣些钱带回家去。”
“先生不必为这担心,没有人埋怨工钱挣得少的。”
“唔,”K说。“我并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就是对伯爵也会说出我的意见,不过和和气气地同老爷们把事情解决,当然就更好了。”
店主面对着K坐在窗台边上,不敢坐在比较舒适的地方,他那双棕色的大眼睛流露出焦虑的神色,自始至终盯着K。起初他挤到K的身边,而现在似乎又巴不得跑开。他是否害怕K向他打听伯爵的情况?他是害怕他认为是“老爷”的K不可靠吗?K必须转移他的注意力。他看了看钟,说道:“我的助手快到了,你能给他们在这儿安排住处吗?”
“当然,先生,”他说,“不过他们难道不跟你一起住在城堡里吗?”
难道他这么乐意放走客人,特别是K,一定要把他送进城堡去住?
“这还没有定下来,”K说,“我得先了解人家要我干什么工作。如果比方说要我在这儿山下工作,那么住在这儿下面也就更好一些。我也怕山上城堡里的生活不合我心意。我总愿意自由自在。”
“你不了解城堡,”店主低声说。
“当然,”K说,“不应当过早下判断。目前我所知道的城堡情况仅仅是他们那儿懂得怎样挑选合适的土地测量员。也许那儿还有别的长处吧,”他站起来想摆脱正心神不定咬着嘴唇的店主。要得到此人的信任并非易事。
K走出去时,墙上有一幅放在深色镜框里的黑不溜秋的人像引起他的注意。他在他的铺位上睡觉时就已看到,但由于距离远看不清是什么,以为木框里的原画已被取走,只看得见一块黑色底板。现在可以看清楚,这确实是一幅画像,是一个年约半百的男人的半身像。他的头低垂到胸前,低得连眼睛也几乎看不见,又高又大的前额和大鹰钩鼻子似乎重得使头抬不起来。由于脑袋的姿势,他脸上的大胡子被下巴压住,再往下才又分散开来,左手张开放在浓密的头发里,但是无法再把脑袋撑起来。“这是谁?”K问。“是伯爵吗?”K站在画像前,根本不回头看店主。“不,”店主说,“他是城堡总管。”“城堡有一个漂亮的总管,千真万确,”K说,“可惜他生了一个那么没有教养的儿子。”“不,”店主说,他把K拉近一点,悄悄地对他说。“施瓦采昨天言过其实,他的父亲只是个副总管,而且还是职位最低的一个。”此刻K觉得店主像个孩子。“这小子!”K笑道。但店主没有跟着笑,而是说:“他的父亲势力也不小呢。”“滚开!”K说。“你认为谁都是有权有势的。我是不是也有权有势?”“不,”他胆怯又认真地说,“我并不认为你有权有势。”“你的眼力还真不错,”K说,“私下里说,我确实不是有势力的人,因此我尊重有势力的人或许并不亚于你,只是我没有你那么老实,不大愿意承认这一点而已。”说罢,K在店主的面颊上轻轻拍了一下,想安慰安慰他,让自己表现得更友善些。这时店主果真微微一笑。他其实还很年轻,娇嫩的脸蛋几乎没有胡子。他怎么会娶一个块头大、年纪大的老婆呢?从旁边一个窥视孔里能看到她正手忙脚乱地在厨房里干活。不过K现在不想再追问他了,不想把终究引出的微笑吓跑。因此,他就仅仅再向他示意,叫他把门打开,接着就走出屋去迎接冬天明朗的早晨。
赏析
《城堡》是奥地利小说家弗兰茨·卡夫卡生命中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凝结了他的生命体验与哲学思想。他与普鲁斯特和乔伊斯并称为西方现代派小说的三大祖师。卡夫卡的文学成就主要在小说方面,重要的作品有短篇《判决》、《变形记》、《乡村医生》、《饥饿艺术家》,长篇《美国》、《审判》和《城堡》。
《城堡》以表现主义的手法描绘了一个怪诞而生动的世界,这是一个难以想象的人类生存空间,其人物和故事令读者瞠目结舌但又无从质疑其真实性。文章第一段便直接地、不动声色地把小说中恒对立的双方引现出来。“K抵达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村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城堡山笼罩在雾霭和夜色中毫无踪影,也没有一丝灯光显示巨大城堡的存在。K久久站立在由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仰望着似乎虚无缥缈的空间。”黑暗中的城堡仍旧显得庞大、神秘不可见。黑暗中的K在城堡山的映衬下或许只剩下比夜色更为黑暗的点,单薄、渺小、行动毕露。一出场城堡与K间就横亘着无可逾越的鸿沟。
这部作品与歌德的“谁不停地努力奋斗,我们便可以解救他”的格言是相似的。K为进入城堡,设计出一个周密、细致、复杂的“攻城计划”,并进行了一系列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探索。然而迎接他的是次次溃不成军惨败的痛苦。他每次的付出都毫无收获,他每次的希望都在顷刻间崩塌。可是,强大的不可战胜的信仰意志支撑着他。他从未向自己身处的悲哀的逆境妥协,更是自始至终从未绝望过,他绞尽脑汁、夜以继日地思索到底如何才能到达那神秘、怪异甚至可恶的城堡。城堡对K产生使他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以至他毕生的理想就是去揭开城堡的面纱,一探究竟。他忠执于自己的理想并为此而活。命运却对K开了个冰冷的玩笑,他努力一生也终没有靠近那看似近在眼前触手可得的城堡,他被城堡拒绝、忽略,直至到死。为何K费尽周折,付出生命的代价仍无法接近城堡?为何坚不可摧的意志以及无尽的努力仍无法帮助K落实一个滴水不漏的计划?就K而言,首先,他树立人生目标,并为实现此目标而不懈奋斗,这无可厚非。其次,“攻城计划”的周密严谨性有效保证了他在实现目标时所采取的方法途径的正确性。因此,K的失败不可归结于他自身的惰性即付出或努力不够。
卡夫卡是灵魂的笔者。他对待写作的态度智慧、谦谨、执拗、挑剔。他为确切还原出时光、记忆、人物、梦靥或者故事等在某一瞬间单独或者交叉撞击在内心的感觉而写作,为确切复制出他所遇见和预见某种生命个体的生存状况而写作,为了从自己满意的创作中获得那纯粹的珍异闪耀的快感而写作。作者一字一墨如同静物素描那般细致入微地刻画出每个人物每瞬间微妙的表情,每个场景中不同个体的每次情绪起伏,读者仿佛在欣赏一场被放慢速度播放的单调乏味但却引人入胜的电影。
《城堡》所传达的人生观是悲观了一点儿。尽管社会很黑暗,但我们需要像K这样的人。永不妥协、永不放弃,这是人类社会进步的动力。“一个民族需要几个仰望星空的人。”人类更需要有人喊出“上帝死了”的宏声。别忘了我们的潘多拉盒子里还有希望。
思考与练习
1.卡夫卡小说的艺术特色是什么?
2.分析K这个人物的性格特征,解读K的溃败和痛苦的根源在哪里?
3.本文主题是开放的,具有多义性,请谈谈你的理解。
- 欢迎来到文学艺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