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娥冤(节选)<sup>[1]</sup>①
第 四 折
(窦天章冠带引丑张千、祗从上[2],诗云:)独立空堂思黯然,高峰月出满林烟;非关有事人难睡,自是惊魂夜不眠。老夫窦天章是也。自离了我那端云孩儿,可早十六年光景。老夫自到京师,一举及第,官拜参知政事[3]。只因老夫廉能清正,节操坚刚,谢圣恩可怜,加老夫两淮提刑肃政廉访使之职[4]。随处审囚刷卷,体察滥官污吏,容老夫先斩后奏。老夫一喜一悲:喜呵,老夫身居台省[5],职掌刑名[6],势剑金牌[7],威权万里;悲呵,有端云孩儿,七岁上与了蔡婆婆为儿媳妇,老夫自得官之后,使人往楚州问蔡婆婆家,他邻里街坊道,自当年蔡婆婆不知搬在那里去了,至今音信皆无。老夫为端云孩儿,啼哭的眼目昏花,忧愁的须发斑白。今日来到这淮南地面,不知这楚州为何三年不雨?老夫今在这州厅安歇。张千,说与那州中大小属官,今日免参[8],明日早见。(张千向古门云:)一应大小属官,今日免参,明日早见。(窦天章云:)张千,说与那六房吏典[9],但有合刷照文卷,都将来,待老夫灯下看几宗 波。(张千送文卷科。)(窦天章云:)张千,你与我掌上灯。你每都辛苦了,自去歇息罢。我唤你便来,不唤你休来。(张千点灯,同祗从下。)(窦天章云:)我将这文卷看几宗咱。“一起犯人窦娥,将毒药致死公公。……”我才看头一宗文卷,就与老夫同姓;这药死公公的罪名,犯在十恶不赦[10],俺同姓之人也有不畏法度的。这是问结了的文书[11],不看他罢;我将这文卷压在底下,别看一宗咱。(做打呵欠科,云:)不觉的一阵昏沉上来,皆因老夫年纪高大,鞍马劳困之故。待我搭伏定书案[12],歇息些儿咱(做睡科,魂旦上,唱:)
【双调新水令】我每日哭啼啼守住望乡台[13],急煎煎把仇人等待,慢吞吞昏地里走,足律律旋风中来[14],则被这雾锁云埋,撺掇的鬼魂快[15]。
(魂旦望科,云:)门神户尉不放我进去[16]。我是廉访使窦天章女孩儿,因我屈死,父亲不知,特来托一梦与他咱。(唱:)
【沉醉东风】我是那提刑的女孩,须不比现世的妖怪,怎不容我到灯影前,却拦截在门桯外[17],(做叫科,云:)我那爷爷呵!(唱:)枉自有势剑金牌,把俺这屈死三年的腐骨骸,怎脱离无边苦海!
(做入见哭科,窦天章亦哭科,云:)端云孩儿,你在那里?(魂旦虚下[18]。)(窦天章做醒科,云:)好是奇怪也!老夫才合眼去,梦见端云孩儿,恰便似来我跟前一般;如今在那里?我且再看这文卷咱。(魂旦上做弄灯科。)(窦天章云:)奇怪,我正要看文卷,怎生这灯忽明忽灭的?张千也睡着了,我自己剔灯咱。〔做剔灯,魂旦翻文卷科。窦天章云:〕我剔的这灯明了也,再看几宗文卷。“一起犯人窦娥,药死公公。……”(做疑怪科,云:)这一宗文卷,我为头看过,压在文卷底下,怎生又在这上头?这几时问结了的,还压在底下,我别看一 宗文卷波。(魂旦再弄灯科,窦天章云:)怎么这灯又是半明半暗的?我再剔灯咱。(做剔灯,魂旦再翻文卷科。)(窦天章云:)我剔这灯明了,我另拿一宗文卷看咱。“一起犯人窦娥,药死公公。……”呸!好是奇怪!我才将这文书分明压在底下,刚剔了这灯,怎生又翻在面上?莫不是楚州后厅里有鬼么?便无鬼呵,这桩事必有冤枉。将这文卷再压在底下,待我另看一宗如何?(魂旦又弄灯科。窦天章云:)怎生这灯又不明了?敢有鬼弄这灯?我再剔一剔去。(做剔灯科。魂旦上,做撞见科。窦天章举剑击桌科,云:)呸!我说有鬼!兀那鬼魂,老夫是朝廷钦差带牌走马肃政廉访使[19],你向前来,一剑挥为两段。张千,亏你也睡的着,快起来,有鬼有鬼。兀的不吓杀老夫也!(魂旦唱:)
【乔牌儿】则见他疑心儿胡乱猜,听了我这哭声儿转惊骇。哎,你个窦天章直恁的威风大,且受窦娥这一拜。
(窦天章云:)兀那鬼魂,你道窦天章是你父亲,“受你孩儿窦娥拜”,你敢错认了也?我的女儿叫做端云,七岁上与了蔡婆婆为媳妇。你是窦娥,名字差了,怎生是我女孩儿?(魂旦云:)父亲,你将我与了蔡婆婆家,改名做窦娥了也。(窦天章云:)你便是端云孩儿?我不问你别的,这药死公公是你不是?(魂旦云:)是你孩儿来。(窦天章云:)噤声[20]!你这小妮子,老夫为你啼哭的眼也花了,忧愁的头也白了,你刬地犯下十恶大罪,受了典刑!我今日官居台省,职掌刑名,来此两淮审囚刷卷,体察滥官污吏;你是亲生之女,老夫将你不治,怎治他人?我当初将你嫁与他家呵,要你三从四德:三从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者,事公姑,敬夫主,和妯娌,睦街坊。今三从四德全无,刬地犯了十恶大罪。我窦家三辈无犯法之男,五世无再婚之女;到今日被你辱没祖宗世德[21],又连累我的清名。你快与我细吐真情,不要虚言支对。若说的有半釐差错,牒发你城隍祠内[22],着你永世不得人身,罚在阴山永为饿鬼[23]。(魂旦云:)父亲停嗔息怒,暂罢狼虎之威,听你孩儿慢慢的说一遍咱。我三岁上亡了母亲,七岁上离了父亲,你将我送与蔡婆婆做儿媳妇。至十七岁与夫配合,才得两年,不幸儿夫亡化,和俺婆婆守寡。这山阳县南门外有个赛卢医,他少俺婆婆二十两银子。俺婆婆去取讨,被他赚到郊外,要将婆婆勒死;不想撞见张驴儿父子两个,救了俺婆婆性命。那张驴儿知道我家有个守寡的媳妇,便道:“你婆儿媳妇既无丈夫,不若招我父子两个。”俺婆婆初也不肯;那张驴儿道:“你若不肯,我依旧勒死你。”俺婆婆惧怕,不得已含糊许了。只得将他父子两个领到家中,养他过世。有张驴儿数次调戏你女孩儿,我坚执不从。那一日俺婆婆身子不快,想羊肚儿汤吃,你孩儿安排了汤。适值张驴儿父子两个问病,道:“将汤来我尝一尝。”说:“汤便好,只少些盐醋。”赚的我去取盐醋,他就暗地里下了毒药。实指望药杀俺婆婆,要强迫我成亲。不想俺婆婆偶然发呕,不要汤吃,却让与老张吃,随即七窍流血药死了。张驴儿便道:“窦娥药死了俺老子,你要官休?要私休?”我便道:“怎生是官休?怎生是私休?”他道:“要官休,告到官司,你与俺老子偿命;若私休,你便我做老婆。”你孩儿便道:“好马不双鞍,烈女不更二夫。我至死不与你做媳妇,我情愿和你见官去。”他将你孩儿拖到官中,受尽三推六问,吊拷绷扒[24],便打死孩儿,也不肯认。怎当州官见你孩儿不认,便要拷打俺婆婆;我怕婆婆年老,受刑不起,只得屈认了。因此押赴法场,将我典刑。你孩儿对天发下三桩誓愿:第一桩,要丈二白练挂在旗上,若系冤枉,刀过头落,一腔热血休滴在地下,都飞在白练上;第二桩,现今三伏天道,下三尺瑞雪,遮掩你孩儿尸首;第三桩,着他楚州大旱三年。果然血飞上白练,六月下雪,三年不雨,都是为你孩儿来。(诗云:)不告官司只告天,心中怨气口难言。防他老母遭刑宪,情愿无辞认罪愆。三尺琼花骸骨掩[25],一腔热血练旗悬,岂独霜飞邹衍屈,今朝方表窦娥冤。(唱:)
【雁儿落】你看这文卷曾到来不到来,则我这冤枉要忍耐如何耐?我不肯顺他人,倒着赴法场;我不肯辱祖上,倒把我残生坏。
【得胜令】呀,今日个搭伏定摄魂台[26],一灵儿怨哀哀[27]。父亲也,你现掌着刑名事,亲蒙圣主差,端详这文册,那厮乱纲常当合败,便万剐了乔才[28],还道报冤仇不畅怀。
(窦天章做泣科,云:)哎!我那屈死的儿,则被你痛杀我也!我且问你:这楚州三年不雨,可真个是为你来?(魂旦云:)是为你孩儿来。(窦天章云:)有这等事!到来朝我与你做主。(诗云:)白头亲苦痛哀哉,屈杀了你个青春女孩。只恐怕天明了,你且回去,到来日我将文卷改正明白。(魂旦暂下。)(窦天章云:)呀!天色明了也。张千,我昨日看几宗文卷,中间有一鬼魂来诉冤枉。我唤你好几次,你再也不应,直恁的好睡那。(张千云:)我小人两个鼻子孔一夜不曾闭,并不听见女鬼诉什么冤状。也不曾听见相公呼唤(窦天章做叱科,云:)!今早升厅坐衙,张千,喝撺厢者。(张千做么喝科,云:)在衙人马平安!抬书案[29]!(禀云:)州官见。(外扮州官入参科。)(张千云:) 该房吏典见。(丑扮吏入参见科。)(窦天章问云:)你这楚州一郡,三年不雨,是为着何来?(州官云:)这个是天道亢旱,楚州百姓之灾,小官等不知其罪。(窦天章做怒云:)你等不知罪么!那山阳县有用毒药谋死公公犯妇窦娥,他问斩之时曾发愿道:“若是果有冤枉,着你楚州三年不雨,寸草不生。”可有这件事来?(州官云:)这罪是前升任桃州守问成的,现有文卷。(窦天章云:)这等糊突的官也着他升去!你是继他任的,三年之中可曾祭这冤妇么?(州官云:)此犯系十恶大罪,元不曾有祠,所以不曾祭得。(窦天章云:)昔日汉朝有一孝妇守寡,其姑自缢身死,其姑女告孝妇杀姑,东海太守将孝妇斩了。只为一妇含冤,致令三年不雨。后于公治狱,仿佛见孝妇抱卷哭于厅前。于公将文卷改正,亲祭孝妇之墓,天乃大雨。今日你楚州大旱,岂不正与此事相类? 张千,分付该房佥牌下山阳县[30],着拘张驴儿、赛卢医、蔡婆婆一起人犯,火速解审,毋得违误片刻者。(张千云:)理会得。(下。)(丑扮解子押张驴儿、蔡婆同张千上,禀云:)山阳县解到审犯听点。(窦天章云:)张驴儿。(张驴儿云:)有。(窦天章云:)蔡婆婆。(蔡婆婆云:)有。(窦天章云:)怎么赛卢医是紧要人犯不到?(解子云:) 赛卢医三年前在逃,一面着广捕批缉拿去了[31],待获日解审。(窦天章云:)张驴儿,那蔡婆婆是你后母么?(张驴儿云:)母亲好冒认的?委实是。(窦天章云:)这药死你父亲的毒药,卷上不见有合药的人,是那个的毒药?(张驴儿云:)是窦娥自合就的毒药。(窦天章云:) 这毒药必有一个卖药的医铺。想窦娥是个少年寡妇,那里讨这药来。张驴儿,敢是你合的毒药么?(张驴儿云:)若是小人合的毒药,不药别人,倒药死自家老子?(窦天章云:)我那屈死的儿,这一节是紧要公案,你不自折辩[32],怎得一个明白?你如今冤魂却在那里?(魂旦上,云:)张驴儿,这药不是你合的,是那个合的?(张驴儿做怕科,云:)有鬼有鬼,撮盐入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33]。(魂旦云:)张驴儿,你当日下毒药在羊肚儿汤里,本意药死俺婆婆,要逼勒我做浑家。不想俺婆婆不吃,让与你父亲吃,被药死了。你今日还敢赖哩!(唱:)
【川拨棹】猛见了你这吃敲材[34],我只问你毒药从何处来?你本意待暗里栽排[35],要逼勒我和谐,倒把你亲爷毒害,怎教咱替你耽罪责!(魂旦做打张驴儿科。)(张驴儿做避科,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大人说这毒药必有个卖毒药的医铺,若寻得这卖药的人来和小人折对[36],死也无词。(丑扮解子解赛卢医上,云:)山阳县续解到犯人一名赛卢医。(张千喝云:)当面。(窦天章云:)你三年前要勒死蔡婆婆,赖他银子,这事怎么说?(赛卢医叩头哭科,云:)小的要赖蔡婆婆银子的情是有的,当被两个汉子救了,那婆婆并不曾死。(窦天章云:)这两个汉子你认的他叫做什么名姓?(赛卢医云:)小的认便认得,慌忙之际,可不曾问他名姓。(窦天章云:)现有一个在阶下,你去认来。(赛卢医做下认科,云:)这个是蔡婆婆。(指张驴儿云:)想必这毒药事发了。(上云:)是这一个。容小的诉禀:当日要勒死蔡婆婆时,正遇见他爷儿两个救了那蔡婆婆去。过得几日,他到小的铺中讨服毒药,小的是念佛吃斋人,不敢做昧心的事,说道:“铺中只有官料药,并无什么毒药。”他就睁着眼道:“你昨日在郊外要勒死蔡婆婆,我拖你见官去。”小的一生最怕的是见官,只得将一服毒药与了他去。小的见他生相是个恶的,一定要拿这药去药死了人,久后败露,必然连累,小的一向逃在涿州地方,卖些老鼠药。刚刚是老鼠被药杀了好几个,药死人的药,其实再也不曾合(魂旦唱:)
【七弟兄】你只为赖财,放乖,要当灾。(带云:)这毒药呵,(唱:)原来是你赛卢医出卖,张驴儿买,没来由填做我犯由牌,到今日官去衙门在。
(窦天章云:)带那蔡婆婆上来。我看你也六十外人了,家中又是有钱钞的,如何又嫁了老张,做出这等事来?(蔡婆婆云:)老妇人因为他爷儿两个救了我的性命,收留他在家养膳过世;那张驴儿常说要将他老子接脚进来,老妇人并不曾许他(窦天章云:)这等说,你那媳妇就不该认做药死公公了。(魂旦云:)当日问官要打俺婆婆,我怕他年老受刑不起,因此咱认做药死公公,委实是屈招个!(唱:)
【梅花酒】你道是咱不该这招状供写的明白,本一点孝顺的心怀,倒做了惹祸的胚胎。我只道官吏每还覆勘,怎将咱屈斩首在长街!第一要素旗枪鲜血洒,第二要三尺雪将死尸埋,第三要三年旱示天灾,咱誓愿委实大。
【收江南】呀,这的是衙门从古向南开,就中无个不冤哉!痛杀我娇姿弱体闭泉台,早三年以外,则落的悠悠流恨似长淮。
(窦天章云:)端云儿也,你这冤枉我已尽知,你且回去。待我将这一起人犯并原问官吏另行定罪,改日做个水陆道场,超度你生天便了。(魂旦拜科,唱:)
【鸳鸯煞尾】从今后把金牌势剑从头摆,将滥官污吏都杀坏,与天子分忧,万民除害。
(云:)我可忘了一件,爹爹,俺婆婆年纪高大,无人侍养,你可收恤家中,替你孩儿尽养生送死之礼,我便九泉之下,可也瞑目。(窦天章云:)好孝顺的儿也!(魂旦唱:)嘱付你爹爹,收养我奶奶。可怜他无妇无儿,谁管顾年衰迈!再将那文卷舒开,(带云:)爹爹也,把我窦娥名下,(唱:)屈死的于伏罪名儿改。(下。)(窦天章云:) 唤那蔡婆婆上来,你可认的我么?(蔡婆婆云:)老妇人眼花了,不认的。(窦天章云:)我便是窦天章。适才的鬼魂,便是我屈死的女孩儿端云。你这一行人听我下断:张驴儿毒杀亲爷,奸占寡妇,合拟凌迟,押赴市曹中,钉上木驴,剐一百二十刀处死。升任州守桃杌,并该房吏典,刑名违错,各杖一百,永不叙用。赛卢医不合赖钱,勒死平民;又不合修合毒药,致伤人命,发烟障地面,永远充军。蔡婆婆我家收养,窦娥罪改正明白。(词云:)莫道我念亡女与他灭罪消愆,也只可怜见楚州郡大旱三年。昔于公曾表白东海孝妇,果然是感召得灵雨如泉。岂可便推诿道天灾代有,竟不想人之意感应通天。今日个将文卷重行改正,方显的王家法不使民冤。
赏析
关汉卿,号已斋叟,金末元初大都(现在北京市)人,元代杂剧的代表作家,与郑光祖、白朴、马致远一同被称为“元曲四大家”,并居“元曲四大家”之首。生卒年不详。他一生“不屑仕进”,生活在底层人民中间。他是一位熟悉舞台艺术的戏曲家,既是编剧,又能登台演出。他的戏曲作品题材广泛,大多暴露了封建统治的黑暗腐败,表现了古代人民特别是青年妇女的苦难遭遇和反抗斗争,人物性格鲜明,结构完整,情节生动,语言本色而精练,对元杂剧和后来戏曲的发展有很大影响。关汉卿的作品主要有《窦娥冤》、《救风尘》、《望江亭》、《单刀会》等,其中《窦娥冤》被称为世界十大悲剧之一。1838年《窦娥冤》就有英译本流传海外,1958年,世界和平理事会把关汉卿与达·芬奇等同列为世界文化名人。关汉卿的戏剧语言,被称为本色派之首。
《窦娥冤》是一部学术界公认的、特征鲜明的悲剧杰作。王国维说:“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确实,较之西方悲剧,《窦娥冤》有其独到的风采。
首先,窦娥的形象塑造出了一种东方式的伟大。
诚然,西方的“悲剧英雄”能给人以强烈的精神震撼,或令人肃然起敬,或叫人扼腕长叹。如奥德赛、李尔王、哈姆莱特等都是高大魁梧的英雄人物,他们是让人顶礼膜拜的一类,即使他们魂魄散去,总叫人崇拜得无与伦比。这是一种英雄文化,是一种峻拔的崇高。
但是你能说窦娥她不是“悲剧英雄”?她的挣扎、抗争只不过是一件道具或一种陪衬,没有展现个人生命的伟大与悲壮?
不是!肯定不是!
当厚脸诞皮、无耻下流的张驴儿父子强行逼婚时,婆婆无原则地妥协了,畏怯了,可窦娥却立场鲜明,毫不屈服,断然宣称“我并然不要女婿”;张驴儿欲强行拉窦娥拜堂,弱小的窦娥不甘受欺凌,果敢地将他推倒在地,决不任由恶人摆布,勇敢地反抗恶势力,这难道是小女子的行为?
张驴儿为了得到窦娥,误害了自己父亲;又为了得到窦娥,反诬窦娥,想以此来吓住窦娥,让她屈服。可是,当张驴儿摆出“官休”、“私休”的两种选择时,窦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官休”。在公堂上,纤弱的窦娥“捱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她宁死不屈。在绑赴刑场的路上,信奉礼教的她此时对天地神明、对封建统治,进行了强烈而激愤的指控和责骂,发出了猛烈的抨击和抗议。
为了申冤,窦娥的鬼魂不得不在大白天闯入公堂,与凶手对质,并痛打恶棍,大长了正义力量的志气,大灭了邪恶势力的威风。读至此处,我们难道只会停留于思考这个素衣的女子是一个有形无体、有魂无魄的鬼魂?难道我们不更想到她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骨有节、无畏无惧的可敬女子吗?
窦娥以自己的言行诉说着对黑暗现实的不满,以自己的柔弱之躯与贪官污吏、地痞流氓斗争着,即使肉体不存在了,仍要化作鬼魂来完成自己的斗争,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言地控诉对官吏的失望、对无赖的痛恨,这是何等的伟女子?
其次,《窦娥冤》的貌似喜剧性的结局更具悲剧性,这是关汉卿的大手笔。
死而为鬼的窦娥以超现实力量冲破了种种羁绊,以反抗者的姿态重新出现,她在昏雾旋风中奔走,历尽了艰难,终于伸张了正义,严惩了凶手,还了自己一个清白,并将婆婆托付于父亲,了了“所有的”心愿。
西方悲剧亦不乏浪漫主义手法的运用,但即使是鬼魂的出现,也只是作为一个道具,他们并不替人去完成斗争或复仇的任务,于是有人说,西方的悲剧更悲,而《窦娥冤》中“悲剧的严肃与沉重悲壮被喜剧性结局轻松地冲淡化解了”。
但我们细究关大师对“鬼魂申冤”这一情节的安排,你会发现,《窦娥冤》的“严肃与沉重悲壮”才是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窒息之感汹涌而上。弱女子窦娥并不是英勇的哈姆莱特,她无法在生前为自己复仇,那么,窦娥的亲身父亲窦天章能为屈死的女儿申冤吗?
窦天章是一个所谓的“清官”,因“廉能清正,节操坚刚”被朝廷委以提刑肃政廉访使之职,“随处审囚刷卷,体察滥官污吏”。
窦娥的冤案正好由她的父亲办理,按人之常情, 为自己女儿平冤,按理应易如反掌,相当顺利;而事实上,平冤一事颇费周折,这不得不引人深思了。
窦天章正在重审楚州案件,看到头一宗文卷:“一起犯人窦娥,将毒药致死公公。”便说:“这药死公公的罪名,犯在十恶不赦,俺同姓之人也有不畏法度的。”没调查便主观而武断地认为是十恶不赦之罪,还认为“这是问结了的文书,不看也罢,我将这文卷压在底下,别看一宗咱”。
所谓“清官”顿时露馅,这位自称“廉能”的朝廷命官,原来也是个敷衍了事、草率脓包的庸官,还能依赖“清官”主动替窦娥申冤吗?那无异于与虎谋皮!
善良的窦娥怕吓着父亲,以托梦的方式去提醒窦天章,用魔力反复提醒父亲重查自己的案宗,这位“清官”却无丝毫办案的警觉。
迫于无奈,鬼魂相见,窦天章不是询问其原由,而是残忍地威胁:“兀那鬼魂……你向前来,一剑挥为两段。”
窦娥鬼魂只好与父亲相认。此时的窦天章全不问父女多年的离别之情事,而首先质问:“这药死公公是你不是?”窦娥回道:“是你孩儿来。”窦天章没再下问,便不问青红皂白地发表了一通“三从四德”的迂腐之论,随心所欲地下断语:“我窦家三辈无犯法之男,五世无再婚之女;到今日被你辱没祖宗世德,又连累我的清名。你快与我细吐真情,不要虚言支对。若说的有半釐差错,牒发你城隍祠内,着你永世不得人身,罚在阴山永为饿鬼。”看似公正,实乃无情,蛮横而冷酷的态度使观众欲摔书以表愤慨。
在听了女儿的哭诉后,窦天章才决定重查案情,重审凶犯。在审案过程中,面对狡猾诡辩的凶徒张驴儿,这位廉访使软弱无力、束手无策、昏庸无能,眼看屈死的窦娥就要冤沉大海了!
“我那屈死的儿,这一节是紧要公案,你不自折辩,怎得一个明白?你如今冤魂却在那里?”窦天章在无奈之下只好乞求女儿的亡魂前来对质,屈死的冤魂仍无法清宁,还得为自己的命运奔波,最后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才能让凶犯伏法!
只有鬼魂才能替自己申冤,这让人觉得何其的可悲、可恨!这种“喜剧性结局”是不是较之悲剧性结局更让人痛彻心扉?
窦娥的鬼魂愤怒地控诉了封建统治者的虚伪性:“本一点孝顺的心怀,倒做了惹祸的胚胎。我只道官吏每还覆勘,怎将咱屈斩首在长街!”“这的是衙门从古向南开,就中无个不冤哉!”百姓的忧恨难剪难断!
元代还有多少的冤案存在呢?从无名氏的《陈州粜米》中,我们看到饥饿的农民被皇帝赐给贪官的紫金槌活活打死;从《盆儿鬼》中,我们看到小商贩的惨遭杀害;李行道的《灰阑记》更是展示了“祖传七辈是科举人家”子女的天大冤枉……
如此众多的冤狱能依凭“清官”来主持正义吗?从《窦娥冤》中可窥一斑,即使是在其父的主持下辩冤,尚是如此艰难,若不是窦娥冤魂的面对面的斗争,其冤案哪有昭雪之日?
窦天章替窦娥平冤,惩罚了凶犯,从而平了愤,解了恨,复了仇。那么此种仰仗“清官”断狱平冤的 “大团圆”的“欢乐的尾巴”,难道让你感受到了喜剧气氛?绝不可能有!我们不仅丝毫欢喜不了,反而更是揪心的难受,更是同情、怜悯窦娥之辈!
诚如乔治·桑塔耶纳在《美感》中所说:“崇高不靠灾难的表现。假如灾难的表现似乎是崇高感所不可缺少的,它只是作为这种道德反应的一个条件才是不可缺少的。”
《窦娥冤》的理想化结局是天真激烈的,又是老练和谐的。它震撼人心,又让人沉静。关汉卿说:“你便是落了我的牙,歪了我的口,瘸了我的腿,折了我的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呆候症,尚兀自不肯休。” 《窦娥冤》是值得为其如痴如醉、爱不释卷、消得人憔悴的!
思考与练习
1.结合《窦娥冤》全文,分析窦娥的性格特点。
2.从《窦娥冤》第四折的戏剧性结局赏析其悲剧性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