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毛女(节选)①
贺敬之、丁毅执笔
马可、张鲁、瞿维、焕之、向隅、陈紫、刘炽作曲
想要逼死我,
瞎了你眼窝!
舀不干的水,
扑不灭的火!
我不死,我要活!
我要报仇,我要活!(向万山丛中,急急跑下)
雷暴雨来了,
雷暴雨来了,
雷暴雨来了,
雷——暴——雨——来了——!
天昏地又暗,
响雷又打闪;
天昏地又暗,
响雷又打闪……
狂风遍地起,
白毛仙姑下了山!
〔大雷大闪。
〔“白毛仙姑”——喜儿,灰白的头发披散着,在暴风雨中奔上。
喜儿(唱第五十六曲)
恨是高山仇是海,
路断星灭我等待。
冤魂不散人不死,
雷暴翻天我又来!
〔又一阵急雷大雨。
(接唱第五十七曲)
闪电呵!撕开了黑云头,
响雷呵!劈开了天河口!
你可知道我有千重恨?
你可知道我有万重仇?
山洞里苦熬三年整,
我受苦受罪白了头。
我吃的是树根野果、庙里的供献,
苦撑苦熬天天盼——
老天爷睁眼哪,
我——要——报——仇!(向奶奶庙方向走下)
〔雷声更响更紧。
大河的流水呀要记清,
我的冤仇要你作证。
喜儿怎么变成这模样?
为什么问你你不作声?
难道是劈雷闪电你发了抖?
难道你耳聋眼瞎照不见我身影?
我,我,我身上发了白……
为什么把人逼成鬼?
问天问地都不应!
(白)鬼?说我是鬼?……好!
(唱)我就是鬼!
我是屈死的鬼!
我是冤死的鬼!
我是不死的鬼!
(白,向黄世仁奔去方向)我要咬你们!我要掐你们!我要撕你们哪!
(唱)呵!(疯狂般地向暴风雨中奔去)
王大春(持枪向喜儿)你是人是鬼?快说!
大 锁快说,是人是鬼?
王大春说,不说我就打死你!
喜 儿(仇恨激起,狠狠地)我……
王大春说!说了我就饶了你!
喜 儿(唱第七十曲)
我……我……(忽然如爆发一般)
我是人,
我是人!——
我有血肉,我有心,
为什么说我不是人?
王大春 你是哪儿的?
喜 儿(接唱)
高山底下苦水河,
我家就在杨格庄。
王大春、大锁(一惊)那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喜 儿(白)你们黄家害的我!
(接唱)
你们害死了我的爹,
大春哥又叫你们逼出门。
哼!要害我死我偏不死,
来到这山洞安下身。
熬过了一天我石头上面划一道——
划不尽我的千重冤,万重恨,
万恨千仇,千仇万恨,
划到我的骨头——记在我的心!
呵,呵……(痛哭失声)
(白)哼!你们当是我死了吗?你们,你们想错啦!
哈哈哈哈……
烈火呵,你们扑不灭,
大树呵,你们砍不断根!
王大春、大锁 到底你叫什么名字?
喜 儿(接唱)
我就是山上的大树,野地的火,
我就是喜儿呵——不死的人!
王大春、大锁(愕然,怔住)呵?!……
喜 儿好!到这会你们又来啦,我给你们拼啦!
(疯狂般地向王大春、大锁扑去)
〔王大春、大锁不知所措。手中的火把燃烧着。
喜 儿(看见在火把的光亮照耀下的王大春的面孔)呵?你?你?(认出王大春,意外地)你是大春?!(昏倒)
〔王大春、大锁急赶上前,仔细察看。
王大春(如在梦中)是……是喜儿!(半晌,不知所措。忽见她手臂上的伤痕)呵?……(取毛巾为她扎伤,感伤莫名,轻轻地叫着)喜儿……
大 锁 喜儿!
〔天渐渐明了,听见鸟鸣,洞外朝阳灿烂。
(幕内合唱第七十一曲)
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
太阳光芒万丈,万丈光芒。
上下几千年,
受苦又受难,
今天看见出了太阳,
赶走万重黑暗!
我们的喜儿哪里去了?
离开我们三四年,
今天呵——
我们要把荒山踏破,
我们要把野洞劈开,
要把喜儿救出来,
救出来!
赏析
贺敬之,山东省峄县人,1924年出生在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少年时代在亲友的资助下读过小学和师范。抗日战争爆发后,他流亡到湖北、四川,读中学,参加抗日救亡运动,并开始学习写作诗歌和散文。由于受到党的报刊和进步书籍的影响,他向往着革命圣地,于1940年到延安参加了革命,入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学习。次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个时期的作品均收入后来出版的诗集《乡村之歌》中,1945年,在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指引下,与丁毅合作创作了歌剧《白毛女》。解放战争时期,写了秧歌剧《秦洛正》、诗集《朝阳花开》。新中国成立以后,被选为中国作家协会理事,戏剧家协会理事,任《剧本》和《诗刊》编委。1956—1965年,创作了《回延安》、《放声歌唱》、《三门峡歌》、《东风万里》、《雷锋之歌》等著名诗篇,其中政治抒情诗《放声歌唱》和《雷锋之歌》是标志作者创作取得新成就的代表作。粉碎“四人帮”以后,发表了长诗《中国的十月》和《八一之歌》。曾任文化部副部长、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
马可(1918—1976年),作曲家、音乐学家。江苏徐州人。早年在河南大学化学系学习,参加学生救亡运动时,已经表现出对音乐的兴趣和才能。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先后参加河南抗敌后援会演剧三队、国民政府军委政治部抗敌演剧十队,负责歌咏指挥和音乐创作。1939年赴延安,在鲁迅艺术学院音乐系工作。解放战争时期随“鲁艺”赴东北解放区从事音乐工作。新中国成立后,先后在中央戏剧学院歌剧系、戏曲研究院音乐研究所、中国音乐学院、中国歌剧舞剧院及《人民音乐》编辑部等单位担任领导工作。创作音乐作品500多首。代表作有《吕梁山大合唱》(1939年)、秧歌剧《夫妻识字》(1944年)、歌曲《南泥湾》(1943年)、《我们是民主青年》(1946年)、《咱们工人有力量》(1948年)和管弦乐《陕北组曲》(1949年)等。1945年参加歌剧《白毛女》的创作,是主要作曲者之一。1953年创作了歌剧《小二黑结婚》,另撰有《在新歌剧探索的道路上》(1954年)、《新歌剧与旧传统》。
《白毛女》展现了一幅旧中国血泪斑斑的画图——封建地主阶级对农民在经济上的残酷剥削,在精神和人身上的种种摧残,从而揭示出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只有共产党和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武装力量,才能够推翻帝国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封建主义三座大山,将包括农民群众在内的劳苦大众从黑暗的苦难中解放出来。作品通过喜儿提炼出一个具有深远历史内涵和普遍社会意义的主题: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
这一深刻而鲜明的主题,是通过典型的艺术形象塑造和呈现出来的。喜儿是全剧的主要人物,也是剧作家着力塑造的一个普通农民反抗者的形象,她风雨中生,苦水里长,虽饱经苦难,仍不改天真活泼的本性;虽家贫如洗,但热爱生活,憧憬未来。年三十晚上,“家里过年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当她爹带回两斤白面、二尺红头绳,暂时能躲开逼债的“大鬼”、“小鬼”,与相依为命的爹爹过个大年,她感到非常的心满意足了。但是,这样苦撑苦熬的生活愿望,顷刻之间也破灭了;除夕之夜,爹爹被逼死;大年初一,她又被抢到了黄世仁家;接踵而来的是黄母的非人虐待……三更之后,夜深人静,竟又遭到黄世仁的奸污。蒙受了奇耻大辱的喜儿,萌发了自尽了结的念头,她悲愤极度地呼喊出:“哪!刀杀我,斧砍我,你不该这么糟蹋我!”“爹呀!爹呀!我要跟你去啦……”在张二婶的帮助下,遇救后的喜儿决心为复仇活下去,当张二婶揭穿黄世仁的欺骗嘴脸时,她仇恨填膺地诉说着:“我不可能再像我爹那样……杀鸡还要蹬踏他几下子哪。二婶子,咱还是个人哪!我就是死也要咬他们几口,问问他们的心怎么就这么黑啊?!”这时,站在我们面前的不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弱女子,而是在残酷的磨难中,积蓄着复仇的火焰。而当黄母诬陷她“败坏黄家的门风”时,她终于爆发了:“是你有罪!是你儿子有罪!”“你们黄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没有一个是好人!……”敢于与恶势力面对面地抗争了,而这倔强抗争的性格,正是在历经千难万劫之后形成的。
想要逼死我,
瞎了你眼窝!
舀不干的水,
扑不灭的火!
我不死,我要活!
我要报仇,我要活!
她在逃出黄家之后,躲过了黄世仁的追赶,亡命于茫茫荒野之中时,发出了这样的誓言!
从这直白无华却字字千钧的誓言中,我们领略到了一个矢志不移的反抗者的精神力量!
求生的愿望、复仇的决心,使她敢于面对艰难的生存环境,风餐露宿,忍辱负重,年复一年地顽强地活下来,头发也变白了……
雷暴雨过后,“白毛仙姑——喜儿,灰白的头发披散着,在暴风雨中奔上”。原是到庙里来寻找供奉充饥呐,不料与躲避风雨的冤家对头黄世仁相遇了,这时的喜儿:“怒火突起,直扑黄世仁等,并把手里所拿供献香果向黄世仁等掷去,如长嗥般地‘呵——!’‘鬼?说我是鬼?……好!……我要掐你们!我要撕你们哪!’”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呼喊让喜儿那无以名状的悲愤得到了宣泄,她那矢志不移的复仇女神的艺术形象震撼着善良人们的心灵!
三年过去了,杨格庄解放了,大春回来了,她与亲人在山洞中重逢了,太阳出来了!重获新生的喜儿,在斗争大会上,用血与泪对黄世仁、对万恶的旧社会进行了控诉,吐尽了苦水,新的生活从此展现在我们的主人公面前。
“形象是歌剧主题及其哲理内涵的负载者、阐释者和体现者,也就是说,歌剧主题的意义在一般情况下是通过形象的完成过程来揭示的。”[1]《白毛女》正是通过喜儿这一艺术形象的精雕细琢,把旧中国统治下苦难深重的广大农民(特别是农村妇女)遭遇的悲惨命运层层剥落,阐释了“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这一主题。
剧作家笔下的杨白劳,可以说是那个时代贫苦农民群众的一个缩影;他们辛勤地劳动在这片土地上,不但没换来温饱,得到的却是永远还不清的“阎王债”!当他被哄骗到黄家,被逼着在卖身文书上按下手印以后,他也只能呼唤着:“老天啊,杀人的老天啊!”在喝卤水自尽之前,杨白劳看着灯喃喃地自语:“捻儿点完了。油也没了。(灯灭)灯也灭了。(轻呼)喜儿!”寥寥几句独白,留给我们以无尽的思考。他也曾想过要和他们拼,但他最终明白了县长、财主、狗腿、衙役是一张张大网,“哪里有我的路一条”?
赵老汉是剧中的另一个农民形象,他坚信“这世道该有个‘讲究’啦”!他一出场几句独白:“哎!富家主儿过年乐也乐死啦,穷人过年苦也苦死啦!老杨哥出去躲帐七八天了,也该回来啦。我打上四两烧酒,到他家喝上两盅,心里有话呱啦他一顿,也算是过个穷年。”生动地勾勒出一个豁达开朗的北方汉子的气质。而当他向大春与喜儿说起当年遇到的红军时,简直把他们里里外外描述得红透了,并意味深长地深思着:“嗯,……九九归一,有一天,九九归一,到了关老爷磨刀的那一天,红军还会回来的。”也是他在大春打了穆仁智而被追赶时,直截了当地指引大春奔西北走,“西北上有活路”。最终他的愿望实现了,当年的红军回来了,他也成了农会的骨干。
对黄世仁、穆仁智两个反面人物罪恶嘴脸的刻画,也可说是入木三分。如穆仁智提着写有“积善堂黄”的灯笼唱着:“我有四件宝贝身边藏,一支香来一支枪,一个拐子一个筐,见了东家就烧香,见了佃户就放枪,能拐就拐,能诳就诳。”活脱脱一个奴才、帮凶相。黄世仁在逼迫杨白劳按下手印以后,得意地说出:“杀不了穷汉,当不了富汉。弄不了杨白劳,就得不到喜儿。”
《白毛女》的故事源于晋察冀边区河北阜平一带流传的一个民间故事,属人民群众的口头创作,带有浓厚的传奇色彩。1943年,诗人邵子南由前方返延安时,带回了这个故事,并写出以破除迷信、发动群众为主题的剧本。后经鲁艺工作团集体讨论,重新进行结构并深化了主题。
作者以现实主义的笔调,描绘了主人公的悲剧命运;又以浪漫主义和革命理想主义的手法,对原始素材的内涵加以深层的挖掘,无情地揭示了那个时代的阶级矛盾;更以壮美的情怀、高昂的格调,歌颂“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太阳光芒万丈,万丈光芒。上下几千年,受苦又受难,今天看见出了太阳”的美好景象。
在文学语言上有其独特的风格,剧中的独白、对白淳朴自然,与人物性格非常贴切,乡土气息非常浓厚,是艺术化了的北方农村朴素生动的口语。歌词形象而又凝练,诗的语言,歌的音韵,流畅和谐,琅琅上口,不少唱段用比喻、对偶、排比等修辞手法,诗意盎然,节奏明快。如第四幕第一场《恨是高山仇是海》,喜儿唱道:
闪电呵!撕开了黑云头,
响雷呵!劈开了天河口!
你可知道我有千重恨?
你可知道我有万重仇?
……
大河的流水呀要记清,
我的冤仇要你作证。
喜儿怎么变成这模样?
为什么问你你不作声?
难道是劈雷闪电你发了抖?
难道你耳聋眼瞎照不见我身影?
我,我,我身上发了白……
为什么把人逼成鬼?
问天问地都不应!
(白)鬼?说我是鬼?……好!
我就是鬼!
我是屈死的鬼!
我是冤死的鬼!
我是不死的鬼!
剧作者把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大河流水聚集笔端,渲染出一个暴风雨之夜的典型环境,以这些平淡的自然现象作为展开丰富想象的翅膀,用雄浑的笔力揭示出喜儿的巨大悲愤。想象独特,诗味隽永,铺陈简洁而富于层次,符合人物的性格又紧扣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