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传(节选)<sup>[1]</sup>①

白蛇传(节选)^[1] : 田汉


第十四场　断　　桥


〔杭州西湖边。
〔白素贞狼狈逃上。
白素贞(唱西皮倒板)
杀出了金山寺怒如烈火!
(哭头)狠心的官人哪!
〔小青追上,寻觅白娘子,姐妹重见,相抱而哭。
白素贞(唱西皮散板)
法海贼无故起风波。
官人不该辜负我,
害得素贞受折磨。(跌下)
小　青(扶问) 姐姐怎么样了?
白素贞　腹中疼痛,寸步难行,如何是好?
小　青　想是就要分娩了,且到前面桥边,少坐片时,再想良策吧。
白素贞　事到如今,只好如此。
〔小青扶白素贞前行,眺望湖上。
白素贞(惆怅地)青妹,这不是断桥么?
小　青(望)正是。
白素贞哎呀!断桥哇!想当日与许郎雨中相见,也曾路过此桥,于今桥未曾断,素贞我,却已柔肠寸断了哇!(唱西皮摇板)
西子湖依旧是当时一样,
看断桥桥未断却寸断了柔肠。
鱼水情山海誓全然不想,
不由人咬银牙埋怨许郎。
小　青　这样负心之人,小青早就劝姐姐舍弃了他,姐姐不听。于今害得姐姐有孕之身,这样颠沛流离,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俺小青若再见许仙之面,定饶不了他!
白素贞　为姐也深恨许郎薄情无义。只是细想起来,此事也只怪那法海从中离间,以致如此。
小　青　虽然法海不好,也是许仙不该忘了前情,听信他的挑拨。
白素贞　许郎疑惧于我也是常情,还是那法海不好。
小　青　咳,到了今天你还这样向着他,你的苦还没受够么,姐姐?
白素贞青妹啊!(唱西皮散板)
我与他对双星发下誓愿,
夫妻们相信赖各不猜嫌。
小　青(唱前腔)
贤姐姐虽然是真心不变,
那许仙已不是当时的许仙。(愤然抽出剑)
叫天下负心人吃我一剑!
许　仙(内叫)走啊!
〔许仙急上。
许　仙(唱前腔)
风神一阵到家园。
一路上只把贤妻念,
(急瞥见素贞与小青,惊喜)呀!(唱前腔)
却见她花憔柳悴断桥边!
小青儿腰挎三尺剑,
圆睁杏眼怒冲天!
怪不得她把许仙怨,
我害得她姐妹不周全。
不顾生死把贤妻见,
娘子!
白素贞(惊叫)官人!
小　青(同时)许仙,你来得好!(打许仙,拔剑)
〔许仙逃,小青追下。
白素贞青儿!(颠仆追)青儿!(下)
〔许仙逃上。
许　仙(唱前腔)
吓坏了钱塘小许仙。
小　青哪里走?(再追许仙。圆场)
白素贞(追叫)青儿不可!青儿不可!
〔小青亮剑。
许　仙(跪抖)娘子救命,娘子救命哪!
白素贞(一面护许仙,无限怨愤地)怎么你、你、你、你今日也要为妻救命么?你、你、你——(唱西皮垛板)
你忍心将我伤,
端阳佳节劝雄黄;
你忍心将我诳,
才对双星盟誓愿,
又随法海入禅堂;
你忍心叫我断肠,
平日恩情且不讲,
怎不念我腹中怀有小儿郎?
你忍心见我败亡,
可怜我与神将刀对枪,
只杀得我筋疲力尽头晕目眩腹痛不可当,
你袖手旁观在山岗。
手摸胸膛你想一想,
有何面目来见妻房?
许　仙 娘子!(唱西皮散板)
耳听得寺外声喧嚷,
心念贤妻泪千行。
几次要闯出文殊院,
法海不许我见妻房。
小　青　既然法海不许你来见小姐,从镇江到此,千里迢迢,你今天是怎样来的?
许　仙　只因……
小　青　(不等许仙说完,急风暴雨地)是不是法海派你来追赶我们姐妹来了?这样负心之人,待我杀了他!
许　仙　哪有此事!娘子听我说,娘子听我说!
白素贞　(对小青)且听他说些什么。
小　青　(愤指许仙)讲!
许　仙　娘子,青姐,娘子啊!(唱西皮垛板)
那一日来到大江边,
法海劝我去逃禅。
先只想拜佛早回转,
文殊院粉墙高似天。
听鱼磬,只把贤妻念,
贤妻啊!
那几夜何曾得安眠?
贤妻金山将我探,
咫尺天涯见无缘。
法海与你来交战,
卑人心中似箭穿。
小沙弥,行方便,
放我下山访婵娟。
谁知又被法海见,
一阵风吹我返家园,
得与贤妻见一面,
纵死黄泉心也甜。
小　青　呸!(唱西皮散板)
既是常把小姐念,
你为何轻易听谗言?
小姐与法海来交战,
你为何站在秃驴一边?
秃驴若不将你遣,
怎肯送你返家园?
花言巧语将谁骗?
无义的人儿吃我的龙泉!(举剑)
白素贞　(急拦住小青)青妹!(唱南梆子倒板)
小青妹且慢举龙泉宝剑,
(向许仙)冤家啊!(转梆子清板)
许郎夫你莫要怕细听我言:
你妻原不是凡间女,
妻本是峨眉山一蛇仙。
〔小青见她吐出真情,急来止住她,白娘子不顾。
白素贞(唱)　只为思凡把山下,
与青儿来到西湖边。
风雨湖中识郎面,
我爱你深情惓惓丰度翩翩,
我爱你常把娘亲念,
我爱你自食其力受人怜。
红楼交颈春无限,
怎知道良缘是孽缘。
到镇江,你离乡远,
我助你卖药学前贤。
端阳酒后你命悬一线,
我为你仙山盗草受尽了颠连。
纵然是异类我待你情非浅,
腹内还有你许门的香烟。
你不该病好良心变!
上了法海无底船。(转二六)
妻盼你回家你不见,
哪一夜不等你到五更天?
可怜我枕上泪珠都湿遍,
可怜我鸳鸯梦醒只把愁添。(转快板)
寻你来到金山寺院,
只为夫妻再团圆。
若非青儿她拚死战,
我腹中的娇儿也命难全。
莫怪青儿她变了脸,
冤家啊!(接唱)
谁的是谁的非你问问心间哪?
小　青　(向许仙)好,许仙,我小姐已然把真情实话都对你说了。你快找你那法海师父去吧。(向白素贞)姐姐,我们走。
许　仙　娘子,青姐,娘子啊!
白素贞　青妹听他说。
许　仙　(唱反西皮)
娘子把真情说一遍,
一桩桩往事涌上我的心间:
风雨西湖初见面,
双双卖药到大江边,
端阳节我不该把酒劝,
只害得贤妻受苦我也吓倒在床前。
多亏你灵山盗草不辞远,
才救得卑人一命还。
那一日金山去还愿,
法海他劝我断“孽缘”。
我在金山不能回转,
可怜你每夜等我到五更天。
寻我来到金山寺院,
那顾得有孕之身受颠连。
才知道娘子你情真爱重心良善,
受千辛忍万苦为的是许仙。
娘子啊!
你纵然是异类我也心不变。
小　青　(走过来抓住许仙)许仙!(唱西皮散板)
许官人好一片蜜语甜言!
你这负心之人只顾你一人自在,哪里知道小姐的苦楚!
白素贞　青儿,官人于今他知道了。
小　青　怎见得他知道了?(甩开许仙)姐姐啊!(唱西皮散板)
贤姐姐你为人心肠忒软,
怎知道男儿汉他变化万千。
许　仙　娘子,青姐!(唱前腔)
许仙再把心肠变,
三尺青锋尸不全。
白素贞　喂呀!(扶起许仙,相抱而哭)
小　青　呀!(唱前腔)
他夫妻依旧是多情眷,
看将来难免要再受熬煎。
倒不如辞姐姐天涯走远……
(凄然一拜)姐姐,多多保重,小青拜别了。
白素贞　(急拦住)青妹!(唱西皮垛板)
我与你患难交何出此言!
不见我怀胎儿就要分娩,
不见我流离在道路边;
你忍心叫为姐单丝独线……
青妹!……(痛哭)
小　青　(急慰)姐姐不要如此。(唱前腔)
小青我与姐姐血肉相连。
下山时姐妹们发下誓愿,
同生死共患难不相弃捐。
但愿得产麟儿母子康健,
但愿得那许……
白素贞　(哭)喂呀。
〔许仙愧悔低头。
小　青　(为着她挚爱的师姐只得宽恕许仙,唱前腔)
但愿得我姑爷爱定情坚。
倘若是贤姐姐再受欺骗,
这三尺无情剑誓报仇冤。
许　仙　青姐!(唱西皮散板)
千熬百炼真金显,
娘子深情动地天,
青姐但把心头展,
许仙永不负婵娟。
白素贞　许郎,你我夫妻哪里安身?
许　仙　就到我姐丈家中安身如何?
白素贞　也好,此去不可提起金山之事。
许　仙　那是自然。
白素贞　青妹来呀!(扶小青,唱前腔)
难得是患难中一家重见,
学燕儿衔泥土重整家园。
小青妹扶为姐清波门转。(回望湖上)
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
〔同向左侧下。
赏析


田汉(1898—1968年),湖南长沙人,字寿昌,曾用笔名伯鸿、陈瑜、汉仙等。1916年赴日留学,1921年与郭沫若、成仿吾组织创造社。1927年在上海艺术大学任教并被选为校长。在此期间创作了《获虎之夜》、《名优之死》等大量话剧。
1930年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193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战后,积极救亡。创作有话剧《卢沟桥》、《江汉渔歌》、《岳飞》、《丽人行》等。同时还与聂耳、冼星海、张曙等合作创作了大量歌曲,其创作的《义勇军进行曲》后来成为新中国国歌。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政务院文化教育委员会委员、文化部戏曲改进局局长、全国文联副主席等职。创作了《关汉卿》、《文成公主》、《白蛇传》、《谢瑶环》等。在历史剧的创作与改编方面达到了新的高度。“文革”中遭迫害,病死狱中。
《白蛇传》是田汉根据民间传说创编的。剧情梗概是这样的:钱塘许仙,路过西湖遇雨,与白蛇、青蛇幻化之二少女同舟;白、许互生爱慕,许将雨伞借白,订期造访,遂成婚配。白素贞(白蛇)与许仙婚后,为济世救人开设药铺,遣小青(青蛇)去盗钱塘县库银;库神守库,小青力败库神,盗银而归。金山寺僧法海,嫉妒许仙与白素贞结婚;暗地告诉许仙白是蛇妖所变,唆使许于端阳节劝白饮雄黄酒,白现原形,许惊死。白乃潜入昆仑山,盗取灵芝仙草,与鹤鹿二童格斗,幸南极仙翁见怜,赠以灵芝,救活许仙。许上金山进香,多日不还。白偕小青到金山寺,恳请法海放回许仙,法海不允;白乃聚集水族,水漫金山,法海也召来天兵天将。白因有孕,体力不支,败至断桥,腹痛难行。许仙赶来,小青恨许负心,拔剑要斩;白因夫妻情深,极力为许辩解,许仙也一再谢罪,三人和好如初,同投许姐丈家安身。许仙与白素贞投住姐丈家,白生一子;法海于婴儿弥月之期,将白摄入金钵,压入雷峰塔下。小青击败塔神,雷峰塔倒,救出了白素贞。
白素贞是个美丽、善良的女子。她热烈而纯真地爱着许仙,为了他,她在镇江夫妻卖药,惨淡经营,救死扶伤;为了他,她冒着生命危险到仙山盗取灵芝,救得许仙一命;为了他,她在哀求法海不应之后,不顾有孕之身,不畏强敌,奋然率水族与法海的天兵天将作殊死搏斗,即使败退,直到产后被金钵罩住,压在雷峰塔下,她也无怨无悔,决不屈服。她对许仙的爱与对法海恶势力的恨有机地交织在一起。恨得愈深,也就爱得愈真。在白素贞的身上,集中体现了中国妇女美丽善良、温柔体贴、敢爱敢恨、不畏强暴的美德,强烈地表现了中国妇女追求自由幸福的不可征服的意志,以及她们英勇无畏的富于自我牺牲的精神。可以说她就是中国妇女真善美的化身。
许仙善良敦厚,追求爱情,向往幸福,既有无私的爱,又有自我保存的欲望,有着较强的内心矛盾。一方面,他是善良的,游湖借伞,治病救人,可见一斑;另一方面,他又是动摇的,当法海挑拨时,他将信将疑,为了自我保护,端午节劝娘子喝雄黄酒,使现原形,又拜法海为师,害得白素贞为之奔走、苦寻、力斗。但后来,当他认清了法海的真面目,毅然与白、青一起反抗以法海为代表的恶势力。这个人物的处理是颇有艺术性的。如果完全不动摇,就不会有这爱情悲剧,如果动摇到底,则不仅毁了许仙,也毁了白娘子。
小青是个与白娘子的美丽相衬托、相影响的形象。她与白娘子一样美丽善良。她对朋友是忠诚的,而且是始终如一的。白素贞与许仙相爱,她从心底里高兴、祝福。白素贞遇难,她挺身而出,不顾个人安危。而她对敌人、对法海一类的恶势力则是水火不容,斗争到底。她的嫉恶如仇、为朋友拔刀相助的侠肝义胆是值得称道的。当许仙动摇时,她觉得许仙背叛了白娘子,她快言快语,拔剑相向。这里,自然也表露了小青姑娘的直率、侠义和不够沉着。最后,白娘子被镇雷峰塔下。小青再度修行,力斩恶魔,终于战胜邪恶,救出白娘子。可以说,她是忠诚、坚贞的典型。
法海是坚决和白娘子作对的矛盾的一方,是封建邪恶势力的典型代表。一方面他势力强大,法力高深;另一方面又伪善伪仁。他嫉恨许白的相亲相爱,极力阻挠,表面上装出关心许仙、普度众生的菩萨心肠,骨子里却干着扼杀美好事物、毁灭爱情的勾当。作者刻画得越生动,揭示得越深刻,白娘子的斗争就更严酷、更艰巨,爱情悲剧就更沉痛。
剧本的构思是相当巧妙的。没有矛盾冲突就没有戏,此剧的矛盾冲突也是展示得非常充分的。主题当然是歌颂自由、歌颂爱情、歌颂正义、反抗强暴、谴责邪恶的。白娘子与法海之间的矛盾是尖锐的、不可调和的。两者的斗争越激烈,揭示的内涵也越深刻,舞台也越有表现力,人物形象就更生动、更有血有肉。而白娘子的痴情、许仙的动摇、小青的误会又构成了其内部的小矛盾。这些使得整个戏剧避免了平板而变得戏中有戏。
断桥一折正是这戏中戏。作者巧妙地安排了许仙与白素贞、小青在断桥重逢,但此时与游湖时情景迥然不同。过去互见善良、两情相悦的鸳鸯桥如今竟是伤心地!素贞与小青战败而逃,已是狼狈,更兼白娘子有孕在身,即将分娩,受此颠连,自是苦不堪言。许仙急切想见娘子,得风神相助,在此重逢,既惊喜不已,又羞愧难当,相思之苦,离家之恨,猜疑之愧全都涌上心头。“纵死也要把贤妻见”,再次表现了许仙的真情挚爱,也表现了他对伤害白、青姐妹的愧悔。小青由拔刀相向、愤然欲走而终至患难与共,形象更加生动而丰满。三人之间由误解而和好的戏剧冲突过程,寄寓了作者的美好愿望,也为雷峰塔倒,小青大胜,救出白素贞这个颇具浪漫主义神话色彩的结尾做了精心的铺垫准备。
思考与练习


1. 有感情地朗读唱词,体味戏词的明白晓畅、节奏感强、音韵优美、内涵丰富的特点。
2. 试写一段文字,谈谈你对小青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