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代初期,我在重庆郊外歌乐山闲居的时候,曾看到英文《读者文摘》上,有个很使我惊心的句子。是:
Maytherebeenoughcloudsinyourlifetomakeabeautifulsunset.
我在一篇短文里曾把它译成:“愿你的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其实,这个sunset应当译成“落照”或“落霞”。
霞,是我的老朋友了!我童年在海边、在山上,她是我的最熟悉最美丽的小伙伴。她每早每晚都在光明中和我说“早上好”或“明天见”。但我直到几十年以后,才体会到云彩更多,霞光才愈美丽。从云翳中外露的霞光,才是璀璨多彩的。
生命中不是只有快乐,也不是只有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相成,互相衬托的。
快乐是一抹微云,痛苦是压城的乌云,这不同的云彩,在你生命的天边重叠着,在“夕阳无限好”的时侯,就给你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一个生命到了“只是近黄昏”的时节,落霞也许会使人留恋,惆怅。但人类的生命是永不止息的。地球不停地绕着太阳自转。东方不亮西方亮,我窗前的晚霞,正向美国东岸的慰冰湖上走去……
一九八五年四月二十六日清晨
赏析
冰心(1900—1999年),中国现、当代女作家,儿童文学作家。原名谢婉莹,笔名冰心女士、冰心男士等。原籍福建长乐,生于福州,幼年时代就广泛接触了中国古典小说和译作。1918年入协和女子大学预科,积极参加五四运动。1921年加入文学研究会。同年起发表散文《笑》和《往事》。1923年毕业于燕京大学文科,赴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学习英国文学。在旅途和留美期间,写有散文集《寄小读者》,具有高度的艺术表现力,婉约典雅、轻灵隽丽,这种独特的风格曾被时人称为“冰心体”,影响广泛。
冰心是非常喜欢自然风物的。她继承了中国传统文人对自然的热爱,并在写作技巧上善于利用自然形象,因此行文风格既切实无华又优美高雅。巴金先生对冰心本人是这样评价的:“我们喜欢冰心,跟着她爱星星,爱大海,我这个孤寂的孩子在她的作品里找到温暖,找到失去的母爱。”
关于“霞”,早在20世纪20年代,冰心在《寄小读者》里就有动人的描绘:“晚霞的颜色是自淡而浓,自金红而碧紫。朝霞的颜色是自浓而深,自青紫而深红,然后一轮朝日,从松岭捧将上来,大地上一切都从梦中醒觉。”这篇《霞》写于1985年,已进耄耋的冰心回忆起40多年前曾有一句使她惊心的英文译作“愿你的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现在的冰心却认为“sun set”(黄昏)应当改译作“落照”或“落霞”。
从词语的情感意义来看,“黄昏”意象给人的感受是感伤的,而云彩斑斓汇集而成的“落霞”意象是璀璨的。从词语的象征意义来说,如果说云彩是生命中的各种经历,包括生命中的痛苦和磨难,那么霞光就是丰富多彩的人生、具有价值的生命。黄昏的美丽是因为有璀璨多彩的霞光在天空舞蹈,霞光的美丽则是因为穿透了重重云翳,在光明与暗影的对比中得到展现。人生的真谛也正在于此,痛苦是人生美丽的必要条件,只有经历磨难的人生才更能体现价值,也才更美丽。
本文叙述方式跳跃性强,“形散”体现在描写内容的时空跨越大。空间跨越大体现在:文章从重庆乐山写到故乡,又写到美国东岸慰冰湖;时间跨越大体现在:文章从中年写到童年,从晚年又写到青年。但是诸多材料无一不受“人生感悟”或隐或现的统制,全部材料皆围绕此中心而“神聚”。
“自然,在冰心的心中不是无机、盲触、枯冷、死寂之物,而是有知有情物。”[1]从青年对景致细腻的观察到暮年升华为智慧的洞察,冰心积蓄了数十年的感悟,凝聚成充满诗情的警句,凝聚成一篇探究人生的哲理散文。冰心首先宕开一笔,说起一个翻译了多年的句子,让读者毫不设防地集中关注。然后作者缘景中之理抒景外之情,化古人之心入胸中之境:“久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是对生命的留恋,对年华的不舍。然而冰心并没有一味地哀伤,“一个生命到了‘只是近黄昏’的时节,落霞也许会使人留恋、惆怅。但人类的生命是永不止息的。”历经风霜的晚年冰心面对司空见惯的云霞,冷静睿智地对人生进行了思索。最后,作者笔锋一转,新意层出,由眼前的晚霞,追忆自己人生的朝霞:l923年的冰心在风景优美的慰冰湖畔,她的文章开始知名,爱情开始生长,慰冰湖的霞光与她青春的倩影相映成辉。逝者如斯,遗憾和惆怅是老年天生的注脚,而淡定和从容才是人生必备的法宝。
天边的落霞会使人惆怅。映射到人生之中,几十年的岁月落于弹指一挥间。尽管黄昏日暮,人如残灯,但人类依然永不止息地繁衍传承,历史的车轮继续前进,亘古不变,生生不息。这是冰心对生命的一种透彻的认识。她通达地面对生命的黄昏、人生的暮年,表现出一种豁达大度、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
思考与练习
1.通过本文跳跃性强的叙述,体会散文形散而神不散的特点。
2.阅读与冰心同时代其他女作家的作品,如张爱玲、苏青、林徽因、丁玲等,领略女性视角的文学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