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李商隐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诗题与背景:
《蝉》是唐代诗人李商隐所作的一首五言律诗。
逐句释义: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蝉)本来就因栖息于高枝难得一饱,它含恨鸣叫不停而无人同情。
以:因。
高难饱:古人认为蝉栖于高处,餐风饮露,故说“高难饱”。
恨费声:因恨而连声悲鸣。费,徒然。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悲鸣到五更天,疏落之声几近断绝。大树依然苍翠却无丝毫同情。
五更(gēng):指第五更,天将明时。中国古代把夜晚分成五个时段,用鼓打更报时,所以叫“五更”。
疏欲断:疏落之声,几近断绝。
一树碧无情:意谓蝉虽哀鸣,树却自呈苍润,像是无情相待。实是隐喻受人冷落,沈德潜说是“取题之神”。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我)职卑禄薄像桃梗漂流不定,往日的家园早已荒芜。
薄宦:官卑职微。
梗犹泛:比喻漂泊不定的宦游生活。《战国策·齐策三》,土偶对桃梗语:“今子东国之桃梗也,刻削子以为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则子漂漂者将何如耳。”又隋卢思道《听鸣蝉篇》有“讵念嫖姚(漂摇)嗟木梗”句。这里是自伤沦落意。
故园:对往日家园的称呼。
芜已平:荒芜到了没胫地步。芜,荒草。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烦劳你的鸣叫让我能够警醒,我一家人的生活也和你一样清寒。
君:指蝉。
警:提醒。
亦:也。
举家清:全家清贫。举,全。清,清贫,清高。
《蝉》题图 《蝉》瓷画,钟福洪绘
作品赏析:
这是一首咏蝉诗,通过对蝉的歌咏,寄托作者的身世遭遇,抒发了作者因遭当权者冷遇而产生的不平与感慨。此诗抓住蝉的特点,结合作者的情思,“为情而造文”的。诗中的蝉,也就是作者自己的影子。全诗以蝉起,以蝉结,章法紧密,咏物与抒情相得益彰,融合无迹,是一篇咏物佳作。
首联“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首句闻蝉鸣而起兴。“高”指蝉栖高树,暗喻作者自己的清高。蝉在高树吸风饮露,所以“难饱”,这又与作者身世感受暗合。由“难饱”而引出“声”来,所以哀中又有“恨”。但这样的鸣声是白费,是徒劳,因为不能使它摆脱难饱的困境。这是说,作者由于为人清高,所以生活清贫,虽然向有力者陈情,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最终却是徒劳的。作者李商隐本有用世之心,可是却被无辜卷入到朋党之争中去,导致仕途不顺,生活备受挫折。他曾向朝廷献诗、献文,却徒劳无功,就像诗中蝉的鸣叫一样,都是白费力气。
颔联“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的鸣声到五更天亮时,已经稀疏得快要断绝了,可是一树的叶子还是那样碧绿,并不为它的“疏欲断”而悲伤憔悴,显得那样冷酷无情。蝉声与树木的碧绿本来是毫不相干的,作者却责怪树木的冷酷无情。显然,这同样是在寄托自己的身世遭遇,抒写自己的哀告无门、受人冷落。(曾经有过深交的令狐绹等人本来是可以帮助李商隐的,可是,他们不仅没有伸出援助之手,反而处处排挤打击他。在这样的境况下,李商隐怎能不怨恨与激愤。)
颈联“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从咏蝉转到作者自叙:我职卑禄薄,到处漂泊,早已丢下的家乡田园,已是一片荒芜。这一转就打破了咏蝉的限制,扩大了诗的内容。“梗犹泛”是用典(见《战国策·齐策三》),形容自己飘泊不定的宦游生活。“故园芜已平”从陶渊明《归去来辞》“田园将芜胡不归”化用而来。这两句和上文的咏蝉暗中还是有联系的。“薄宦”同“高难饱”、“恨费声”联系,小官微禄,所以难饱费声。经过这一转折,上文咏蝉的抒情意味就更明白了。
尾联“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又回到咏蝉上来,用拟人法写蝉。这两句是作者对蝉说的话:多劳你给我警告,我一家人的生活也和你一样清寒。“君”,指蝉。“警”,警醒,这里有触动的意思。蝉在告诫什么?有人说是警告作者为什么不及早回头,早归故园;有人则认为是提醒诗人保持高洁的操守。
这首诗,被朱彝尊称赞为咏物诗的 “最上乘”之作。此诗对蝉的外形连一辞都不费,只在其栖处之高,啜饮之难饱及恨声上作文章,同时写出作者在沦落漂泊这一与蝉有某些相似之处所生发的感受,将物我融而为一。处处写蝉,处处不离己;处处有自己的情感,处处有蝉的影子。或蝉显己隐,或己显蝉隐,曲尽变化之妙。具体说,前两联明写蝉,作者的形象暗寓其中,颈联明写己,但仍可见蝉的影象;尾联则君(蝉)我合写双收。章法上,首联以“高难饱”、恨声起,统摄全篇;颔联承恨声,颈联承“高难饱”,尾联又回到恨声、“高难饱”上,针线绵密,达到有神而无迹的高妙境界。
钱锺书先生评论这首诗说:“蝉饥而哀鸣,树则漠然无动,油然自绿也(油然自绿是对“碧”字的很好说明)。树无情而人(‘我’)有情,遂起同感。蝉栖树上,却恝置(犹淡忘)之;蝉鸣非为‘我’发,‘我’却谓其‘相警’,是蝉于我亦‘无情’,而我与之为有情也。错综细腻。”钱先生指出不仅树无情而蝉亦无情,进一步说明咏蝉与抒情的错综关系,对我们更有启发。
名家点评:
《汇编唐诗十集》:唐云:堪与骆临海、张曲江并驰。
《唐诗归》:钟云:五字名士赞(首句下)。钟云:三字冷极,幻极(“一树”句下)。钟云:自处不苟(末句下)。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敬云:虞世南云“居高声自远”,骆宾王“清畏人知”、义山“本以高难饱”语,皆善言蝉之德。
《唐诗快》:说得有品有操,竟似虫中夷齐(“本以”句下)。
《唐律消夏录》:首二句写蝉之鸣,三四写蝉之不鸣;“一树碧无情”,真是追魂取气之句。五六先作“清”字地步,然后借“烦君”二字折出结句来,法老笔高,中晚一人也。
《五朝诗善鸣集》:清绝。
《围炉诗话》:义山《蝉》诗,绝不描写用古,诚为杰作。
《唐音审体》:神句非复思议可通,所谓不宜释者是也(“一树”句下)。
《唐诗成法》:三四流水对,言蝉声忽断忽续,树色一碧。五六说目前客况,开一笔,结方有力。
《李义山诗集笺注》:姚培谦曰:此以蝉自况也。蝉之自处既高矣,何恨之有?三承“声”字,四承“恨”字。五六言我今实无异于蝉。听此声声相唤,岂欲以警我耶?不知我举家清况已惯,毫无怨尤,不劳警得也。
《唐诗观澜集》:追魂之笔,对句更可思而不可言(“五更”二句下)。
《历代诗法》:炉锤极妙,此题更无敌手。
《唐诗别裁》:取题之神(“五更”句下)。
《唐贤小三昧集续集》:十字神妙(“五更”二句下)。
《玉溪生诗说》:起二句斗入有力,所谓意在笔先。前半写蝉,即自喻;后半自写,仍归到蝉。隐显分合,章法可玩。
《网师园唐诗笺》:咏物而揭其神,乃非漫咏(“五更”二句下)。
《唐贤清雅集》:比体,末点明正意。“一树碧无情”,比孟襄阳“空翠落庭阴”更微妙,玩起结自见。
《唐诗三百首》:无求于世,不平则鸣;鸣则萧然,止则寂然。上四句借蝉喻己,以下直抒己意。
《岘佣说诗》:三百篇比兴为多,唐人犹得此意。同一咏蝉,虞世南“居高声自远,端不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比兴不同如此。
《诗境浅说》:学作诗者,读宾王《咏蝉》,当惊为绝调;及见玉溪诗,则异曲同工,可见同此一题,尚有馀义,若以他题咏物,深思善体,不患无着手处也。
《唐诗三百首》古籍版本之一76 《唐诗三百首》古籍版本之一77
作者简介:
李商隐(约811—约858年),唐朝诗人。字义山,号玉谿生、樊南生,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开成进士,曾任县尉、秘书郎和东川节度使判官等职。因受牛李党争影响,被人排挤,潦倒终身。所作咏史诗多托古以讽;“无题”诗也有所寄寓,至其实际含义,诸家所释不一。擅长律、绝,富于文采,具有独特风格,然有用典太多、意旨隐晦之病。有《李义山诗集》。《全唐诗》收录其诗作554首。(新、旧《唐书》本传、《唐才子传》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