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房间——献给德·拉吕娜夫人

[法]梅里美

普罗斯贝尔·梅里美(1803—1870),法国著名小说家。在法国文坛上,他从浪漫主义发展到现实主义,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嘉尔曼》和《高龙巴》。

一位青年神色不安地在车站大厅里来回踱步。他戴着一副蓝色眼镜,虽然没有感冒,却老是不停地用手帕抹着鼻子。他左手拎着一个黑色小提包,我后来才知道,包里放着一件丝绸室内便袍和一条土耳其长裤。

他不时地走到大厅门口,朝街上看看,然后掏出手表,对一下车站的大钟。火车要一小时以后才开出;可有些人总是害怕迟到。这趟火车不是忙于奔波的人所乘坐的那种列车,头等车厢为数很少。发车时间也不允许做完买卖的经纪人赶到自己的乡间住宅去吃晚饭。当旅客们开始露面时,一个巴黎人只要从外表就可以看出他们是佃农或市郊的商贩。可是,每当一位女子走进车站,每当一辆马车停在大厅门口时,这位戴蓝眼睛的青年的心里便会像气球似地膨胀起来,他两膝微微打颤,小提包几乎要从手里滑落,那副眼镜也差不多要从鼻子上掉下——顺便说一句,他的眼镜是歪架在鼻子上的。

更糟的是,等了很长时间以后,一个身穿黑衣服、脸罩厚面纱的女人从边门进了大厅,所走的路线恰好是这位青年不断观察时唯一没有留意的地方。她手里提着一个棕色的摩洛哥皮包,我后来发现,包里放着一件很精致的室内便袍和一双蓝缎高跟拖鞋。女子和青年相互朝对方走去,眼睛左顾右盼,但从来不看自己前面。他们走到一起,彼此握手,心里怦怦直跳,快活得喘不过气来,好几分钟都没有说一句话,体验着一种心旌摇荡的激情,对于这种激情,我真愿以一个哲学家的百年之寿相交换。

他们终于有了说话的力气。

“莱昂,”青年女子说(我忘了交待:她长得又年轻又漂亮),“莱昂,多幸福啊!戴了这副蓝眼镜,我再也认不出你来了。”

“多幸福啊!”莱昂说,“戴了这块黑面纱,我再也认不出你来了。”“多幸福啊!”她接着说,“咱们快上车吧。要是火车撂下我们开走了,

那可不得了!(她使劲抓了一下他的胳膊)。人家什么也不会料到。我现在与克拉拉和她的丈夫在一起,正赶路到她的乡间住宅去,明天,我就要在那里和他们告别而且,”她低下头去,笑吟吟地补充道:“她已经动身一个小时了,明天同她在一起度过最后一晚以后(她重新抓住他的胳膊),明天上午,她将把我留在车站,我会在那里找到于絮勒,我已派他先到姑姑家去了嘿!我什么都计划好了!咱们买车票吧。要猜到我们的心思是不可能的!哦,对了,要是旅馆里有人问咱们的名字呢?我已经忘了”

“迪吕先生和夫人。”

“啊!不行,不要叫迪吕。寄宿学校从前有个鞋匠就叫这个名字。”

“那么,叫迪蒙,行吗?”

“就叫迪蒙。”

“好吧,不过,人家什么也不会问的。”

车站的铃声响了,候车室大门打开,青年女子始终小心翼翼地戴着面纱,
与她的年轻伙伴一道冲进了一节车厢。第二遍铃响以后,有人将他们的包厢门关上了。

“只有咱们两个!”他们高兴得叫了起来。

可是,几乎就在同时,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走进包厢,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他全身穿黑,神情显得严肃而又烦恼。机车鸣响汽笛,列车开动了。两位青年尽量与讨厌的邻座离远一点,开始低声交谈起来,而且,为了谨慎起见,他们用的是英语。

“先生,”另一位旅客用同一种语言,操着更加纯正的大不列颠口音说,“如果你们有什么秘密要谈,最好不要在我面前讲英语。我是英国人。让你们感到不便,我很抱歉;可是,另外一个包厢里只有一个男人,而我的原则是决不单独跟一个男人在一起旅行那个人的面孔好象犹太。况且,这个也许会引起他的兴趣。”

说着,他指了指扔在自己面前一个坐垫上的旅行包。

“再说,要是我不睡觉,我就会看书。”

果然,他一本正经地试图睡觉了。他打开旅行包,取出一顶舒适的鸭舌帽,戴到头上,合上眼睛呆了几分钟,然后,他又不耐烦地睁开双眼,从旅行包里找出一副眼镜,接着又找出一本希腊文书;最后,他开始专心致志地阅读起来。为了取书,他不得不翻动许多胡乱塞在包里的东西。他从旅行包底下抽出一大叠英格兰银行的钞票,放在对面的座位上,然后,在放进包里以前,他拿着钞票问年轻人,能否在N城兑换纸币。

“也许可以。那是到英国去的必经之地。”

N城是两位青年要去的地方。城内有一家相当整洁的小旅馆,除掉星期六晚上,几乎没有旅客到那里下榻。有人认为那里的房间很好。老板和侍仆与巴黎相隔不是很远,不会沾染外省的恶习。我刚才称之为莱昂的年轻人以前曾察看过那家旅馆,当时他没有戴蓝色眼镜;后来,女友听了他的报告,似乎就产生了前去探访的欲望。

况且,这一天她的心情很好,只要能跟莱昂呆在一起,哪怕是牢房的高墙,对她也会充满魅力的。

这时候,列车不停地向前飞奔;英国人在看他的希腊文书,从不掉头张望同行的伙伴;他们交谈的声音很低,只有情人才能相互听到。我说他们是名副其实的情人,读者也许不会见怪;可惜他们还没有结婚,而且,由于某些原因,他们也很难结成伉俪。

火车抵达N城。英国人首先下车。当莱昂帮助女友不露双腿走出车厢时,一个男人从隔壁包厢冲到了站台上。他脸色苍白,甚至发黄,两眼凹陷、充血,显得胡子拉碴;人们常常根据这种特征识别重大的罪犯。他的衣着整洁,但是十分破旧。礼服原先是黑色的,现在,背部和肘部都已变成灰色,扣子一直扣到下巴,可能是为了遮掩更加破旧的背心。他走向英国人,低声下气地说:

“Uncle!”

“Leavemealone,youwretch!”英国人嚷了起来,灰色的眼睛里闪

  


基督教圣经故事中出卖耶稣的人。

英语:叔叔。

英语:别老缠着我,混蛋!
射出愤怒的光芒。

说完,他迈步准备出站。

“Don’tdrivemetodespair,”另一位带着可怜而又近乎威胁的口吻说。

“劳驾,请照看一下我的包,”英国老人一面说一面将旅行包扔在莱昂脚下。

接着,他抓住前来和他搭讪的汉子的胳膊,把他带到——说得更确切一点,把他推到一个角落,希望不要让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他在那里与汉子谈了一会,口气似乎非常严厉。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揉了揉,塞到刚才喊他叔叔的汉子手里,汉子接过纸币,谢也不谢,几乎立刻就走开并消失了。

N城只有一家旅馆,因此,几分钟以后,当这个真实故事里的所有人物都在那里重新相聚时,诸位不必大惊小怪。在法国,凡是有幸用胳膊挽着女人的旅客,不管到哪里都能得到最好的房间;由此可见,我们是欧洲最重礼仪的民族。

人家给莱昂的房间确实是最好的,但是,倘若因此得出结论,说这个房间非常别致,那就未免太武断了。房里有一张胡桃木大床,窗口挂着擦光印花布帘子,上面可以看到印成紫色的关于皮拉姆和蒂斯贝的神奇故事。墙上糊着彩纸,纸上绘着那不勒斯风光和许多人物;遗憾的是,一些无所事事和鲁莽冒失的旅客,不分男女,在所有人的脸上都添加了胡子和烟斗;此外,在大海和天空,还可以看到许多用石墨涂写的拙文歪诗。在这个背景上,挂着几幅仿迪比夫先生的版画:《路易·菲力普对一八三○年宪章宣誓》、《朱丽和圣—普勒的第一次会面》、《等待幸福》以及《悔恨》。这个房间取名“蓝色房间”,因为摆在壁炉两边的扶手椅蒙着这种颜色的乌德勒支天鹅绒;可是,好多年以来,这两把椅子一直罩着带有苋红条纹的灰贝克林衬套。

当旅馆女仆热情接待新来的旅客,问长问短表示愿意为她效劳时,莱昂独自到厨房预订晚餐去了。他虽然柔情缱绻,但并没有丧失理智。为了让人家答应给他们单独开餐,他不得不摇动三寸不烂之舌,略施贿赂手段。但是,他随后得知,第三轻骑兵团的军官先生即将接替在N城驻防的第三轻步兵团的军官先生,这天晚上,两部分军官要在大饭厅里,也就是在他住宿的房间隔壁欢聚一堂,举办充满真挚情谊的告别宴会;听到这个消息,莱昂心里十分恐慌。旅馆老板赌咒发誓,说轻骑兵团和轻步兵团的先生们除掉像所有法国军人一样生性快活之外,在城里是以文雅和规矩闻名的,他们呆在隔壁,不会给夫人带来任何不便,因为军官先生们通常在午夜之前就会离席。

当莱昂得到这种不很使他放心的保证返回蓝色房间时,发现那位英国人

  


英语:你不要逼得我走投无路。

传说皮拉姆为巴比伦青年,其情人蒂斯贝遭母狮追逐,逃跑时遗落面纱。皮拉姆发现后以为情人已经丧

生,遂悲愤自尽;蒂斯贝赶回见状,亦自戕而死。

迪比夫(Dubuffe,1790—1864):法国历史题材和肖像画家。

朱丽和圣—普勒为法国启蒙主义作家卢梭的书信体长篇小说《朱丽或新爱洛绮斯》中的主人公,前者为

贵族姑娘,后者为家庭教师,两人相爱。

荷兰城市,纺织业较发达。

一种高级轧光细洋纱。
就住在自己隔壁的房间里。房门敞开着。英国人坐在一张桌子跟前,桌上摆了一个酒杯和一瓶酒,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天花板,似乎想数清爬在上面的苍蝇。

“邻居有什么关系!”莱昂心里想,“英国人马上就会喝醉,轻骑兵也会在半夜之前离开。”

走进蓝色房间,他首先想到的是查看一下与隔壁房间相通的便门是否已经关好,门上存没有插销。英国人住的一侧有两道门,墙壁很厚。轻骑兵们占据的一侧墙壁较薄,但是门上锁销齐全。不管怎样,这是一种比车上的遮帘更能对付好奇心的屏障,而在出租马车上,又有多少男女自以为与世隔绝啊!

确实,经过漫长的等待以后,两位青年情侣终于能单独相处,远离嫉妒与好奇的人们,从容不迫地倾诉各自经历的痛苦,领略美妙的幽会的欢乐,即使是想象力最丰富的人也想象不出比这更完满的幸福。可是,魔鬼总有办法将苦酒滴进幸福之杯。

约翰逊曾写过这样的话——但不是第一个这样写的,他只是引用了一位希腊人的话:没有一个人能对自己说:“我今天会幸福的。”这条真理虽然早就被最伟大的哲学家们认识到了,但至今仍有一些人茫然不觉,尤其是大多数热恋中的情人。

莱昂和自己的女友在蓝色房间里用着相当简单的晚餐,几个菜是从轻步兵和轻骑兵的宴席上偷偷端来的,与此同时,他们不得不耐着性子听那些先生在隔壁餐厅里津津有味地交谈。谈话的内容与战略战术毫不相干,我就不在这里赘述了。

那是一系列荒唐的,几乎全都十分放荡的故事,中间夹着哄堂大笑,有时候,我们的这两位情人也很难不跟着笑笑。莱昂的女友不是假正经的女人,但是,有些事情,人家即使与自己所爱的男人单独在一起,也不喜欢听到有人讲出来。局面变得越来难堪,于是,在即将给军官先生们上餐后点心时,莱昂觉得应该到厨房里去请老板转告那些先生,他们隔壁房间里有一位女子身体不适,希望他们以礼相待,稍为把声音放低一点。

正如团体晚宴中有时会遇到的那样,旅馆老板瞠目结舌,不知该回答谁的问题。当莱昂请他对军官们转达自己的要求时,一位侍者正在给轻骑兵要香槟,一个女仆正在给英国人要波尔多酒。“我说没有这种酒。”她补充道。

“你真是个傻瓜。我这里什么酒都有。波尔多,我马上给他找!你替我把果子酒瓶拿来,再拿一个十五厘升的瓶子和一个装烧酒的小号长颈大肚瓶来。”

一会儿功夫,波尔多酒就配制好了,老板走进大厅,完成了莱昂刚才委托他办的事情。他的要求首先激起了一阵猛烈的风暴。

然后,一个男低音盖过了所有嗓子,询问他们的女邻居是什么样的女人。

餐厅里突然静了下来。老板回答说:

“嗬!先生们,我真不知道给你们说什么好。她长得很可爱,羞答答的,玛丽一让娜说她手上戴着结婚戒指。她很可能是一个新娘,就像以前来过的其他女人一样,到这里来欢度良宵。”

  

约翰逊:(Johnson,1709—1784):英国评论家,英文词典编纂者。
“一个新娘?”四十个嗓门齐声大喊,“那得叫她来和咱们干一杯!咱们去为她的健康祝酒,再教教她丈夫,让他明白婚后应尽的义务!”

话音刚落,餐厅里就响起了一片马刺声,我们的情人吓得全身打颤,以为自己的房间就要遭到猛烈的袭击。但是,这时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立即制止了众人的行动。讲话的显然是一位局长。他责备军官们不遵礼仪,命令他们重新入座,讲话应该得体,不要大喊大叫。接着,他又用蓝色房间无法听到的声音低低地讲了几句。大家恭恭敬敬地听他讲话,但有时禁不住发出阵阵窃笑。从这时开始,军官们的大厅里相对安静下来,我们的两位情人暗自庆幸纪律显示了有益的权威,更加倾心地交谈起来可是,在经历了这么多折腾之后,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重新感受到被旅途的担心和烦恼,尤其是被他们邻居的粗鄙的欢乐搅得七零八落的温柔的激情。但是,在他们这个年龄,事情不是很难,他们很快就忘掉这趟冒险旅行的种种不快,一心想着旅行带来的最重要的结果了。

他们以为轻骑兵会保持安静;唉!这只是一种暂时的停息。就在他们毫无思想准备,与尘世相距十万八千里的时候,二十四支小号突然伴着几支长号一齐吹响了法国士兵熟悉的曲调:《胜利属于我们!》有什么办法抵挡这样的风暴呢?可怜的情人真值得怜悯。

不,不用过于怜悯,因为,军官们终于离开了餐厅,他们从蓝色房间门口鱼贯而过,军刀和马刺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高喊:

“晚安,新娘夫人!”

然后,万籁俱寂。我搞错了——这时候,英国人走到过道上大声嚷嚷:

“伙计!再拿一瓶和刚才一样的波尔多来。”

N城的旅馆恢复了平静。夜色温柔,月儿正圆。自古以来,情侣们就爱观赏我们的卫星。莱昂和他的女友打开窗户,——窗下是一个小花园——欣喜地呼吸着夜晚的新鲜空气,空气中飘溢着铁线莲绿廊的阵阵清香。

但是,他们没有在窗前盘桓很久。一个男子正在小花园里散步,他低着头,两臂交叉在胸前,嘴上叼着雪茄。莱昂相信,他就是那位爱喝波尔多酒的英国人的侄子。

我讨厌无用的细节,而且,我认为没有必要将读者容易想象的事情都讲出来。也没有必要一小时接一小时地叙述N城旅馆里所发生的一切。我要说的是,当点在蓝色房间的没有生火的壁炉上的蜡烛燃去一大半时,原先静悄悄的英国人住的房间里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响声,就像一个沉重的躯体倒下时发出的声音一样。这个声音之后,又传出一种同样奇怪的爆裂声,随后便是一声压抑的叫喊和几句含混不清的话,仿佛是一种诅咒。蓝色房间的两位青年住客禁不住全身一阵颤栗。他们也许是被惊醒的。这种声音,他们谁也无法解释,已经使他们产生了近乎不祥的预感。

“我们的英国人在做梦。”莱昂尽量微笑着说。

他很想让自己的女伴放心,却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两三分钟之后,一扇开在过道上的房门打开了,动作似乎非常小心;然后,房门又轻轻地关上了。可以听到一种迟缓而不稳定的脚步,种种迹象表明,走路的人力图掩盖自己的行踪。

“该死的旅馆!”莱昂大声说道。

“暧!这可是天堂!”青年女子一面回答一面将头靠在莱昂的肩膀

上,“我困死了”
她叹了一口气,几乎立即又睡着了。

一位杰出的伦理学家说过,男人在没有任何要求的时候,是从来不多说话的。因此,如果莱昂没有想到要把谈话继续下去,或对N城旅馆里的响动发表议论,大家无须感到诧异。他情不自禁地牵挂着旅馆里的动静,联想起与之相关的许多情景,要是处在另外一种精神状态,他是根本不会留意的。他记起了那个英国人的侄子的阴沉面孔。在他投向叔父的眼光中,隐含着某种怨恨;但他却低声下气地跟叔父讲话,毫无疑问,那是因为他在向叔父要钱。

对于一个年岁不大、精力充沛而又走投无路的男子来说,有什么比从花园爬上隔壁房间的窗户更容易的呢?况且,他自己就住在旅馆里,因为他深夜还在花园里散步。也许甚至可能毫无疑问,他知道他叔叔的黑提包里放着一大叠钞票那沉闷的一击,就像是大头棒打在光秃的头顶上!那压抑的叫喊!那可怕的诅咒!还有后来的那些脚步!那位侄子的外貌就像一个杀人犯但是,人们不会在一个住满军官的旅馆里谋财害命也许,这个英国人处事谨慎,已经上了插销,特别是他知道那个家伙就在附近他不相信侄子,因为他不愿拿着手提包和他讲话当一个人如此幸福的时候,为什么会陷入可怕的沉思呢?

这就是莱昂心里的想法。我不打算对他的思想作更详尽的分析,它们就像梦中的幻影一般模糊。在他冥思苦索的时候,他的眼睛下意识地盯着那道与英国人房间相通的便门。

在法国,门都是关不严的。在这道便门与地板之间,有一条至少两公分宽的缝隙。突然,在这条勉强被地板返光照亮的缝隙中间,出现了一股黑糊糊的扁平的东西,很像一块刀片,因为,这股东西的边缘受到烛光的映照,反射出一道细细的极其明亮的光辉。这股东西慢慢地朝着一只玲珑的蓝缎高跟拖鞋移动,拖鞋就胡乱扔在离门不远的地方。是不是蜈蚣之类的昆虫呢?不对;这不是昆虫。它没有固定的形状两三条褐色的东西钻进了房间,每一条的边缘都闪着亮光。由于地板的坡度,它们的动作越来越快它们迅速地前进,就要触到玲珑的拖鞋。不用再怀疑了!这是一股液体,而且,这股液体,现在已经能借着暗淡的烛光看清它的颜色——是血!当莱昂一动不动,惶恐地凝视着这一条条可怕的东西时,青年女子一直在安安稳稳地睡觉,她那均匀的呼吸温暖着情人的颈项和肩膀。

莱昂一到N城旅馆就想到去预订晚餐,足以说明他头脑相当清醒,精明能干,富有预见。这时候,他的举止完全符合人们已经在他身上看到的性格。他一动不动,聚精会神,要在威胁着他的灾难面前下定决心。

我想,我的大部分读者,尤其是女读者,都具有英雄气慨,遇到这种场合,定会指责莱昂的行为和无动于衷。有人会对我说:他应该冲进英国人的房间,将凶手逮住,至少,他应该拉响门铃,把旅馆里的仆人叫来。对于这一点。我首先要回答的是,在法国的旅馆里,门铃只是房门的装饰,拉铃的绳子与任何金属装置都不相连。我要恭敬但又坚定地补充一句:让一个英国人死在隔壁固然不好,但是,牺牲一个将头枕在你肩上睡觉的女人,也不值得称赞。如果莱昂吵吵嚷嚷,把旅馆里的人一齐叫醒,会出现什么情况呢?警察,皇家检察官及其记录员,就会立即赶到这里。出于职业习惯,那些先生非常好奇;在询问他的所见所闻之前,首先就会对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证件呢?太太,你呢?你们一起在蓝色房间里干什
么?你们必须到重罪法庭作证,说明几月几日,晚上几点钟,你们目击了某一事情。”

此刻,莱昂心里首先想到的恰好就是皇家检察官和司法人员。生活中有时会遇到一些难以解决的良心问题;究竟是比一个素不相识的旅客遭人杀害好呢,还是让自己所爱的女人丧失颜面、名声扫地好呢?

要给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确实不很愉快。我可以肯定,即使是最聪明的人也会对此束手无策。

因此,莱昂作出了好些处在他那个地位的人都会作出的反应:呆在原地不动。

他两眼盯着蓝缎高跟拖鞋和即将触到鞋底的红色溪流,着迷似的凝视了很久,与此同时,他的鬓角沁出了冷汗,心跳加剧,几乎把胸膛都炸开了。

他思绪翻滚,脑子里萦回着无数稀奇古怪、令人恐怖的图像;一个发自内心的声音不时对他叫喊:

“再过一小时,人家就什么都知道了,而这是你的过错!”可是,由于老是想着:“我怎么会卷进这种事的呢?”他终于看到了几线希望。最后,他暗自寻思:

“要是我们在隔壁房间发生的事情被人发觉以前就离开这个该死的旅馆,也许就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行踪。这里谁都不识识我们,人家见我一直戴着蓝色眼镜;人家见她一直戴着面纱。我们离车站近在咫尺,一个小时以后,我们就会远离N城了。”

然后,由于他曾为筹划这次旅行详细研究过火车时刻表,他想起,八点钟有一趟列车开往巴黎。不久之后,他们就会在那座掩藏着无数罪犯的大城市里消失。谁会在那里发现两个清白无辜的人呢?但是,人家不会在八点钟以前走进英国人的房间吗?问题就在这里。

他深信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便竭力从陷入了好久的麻木状态中摆脱出来;但是,刚一动弹,他的年轻伴侣就醒了,她冒冒失失地吻了他一下。一触到他那冰冷的脸颊,她不由得小声叫了起来:

“你怎么啦?”她不安地问道,“你的额头冷得像大理石一样。”“没什么,”他吞吞吐吐地回答,“我听到了隔壁房间里的响声”他离开了她的怀抱,首先将蓝缎高跟拖鞋拿到一边,又搬了一把扶手椅

放到便门前面,以免让他的女友看到那股可怕的液体,现在,液体不再流动,已经在地板上形成了一片相当大的污迹。然后,他稍稍打开通向过道的房门,仔细听了一会:他甚至大胆地走到英国人的房门跟前。房门关着。这时候,旅馆里已经有人活动。天快亮了。马夫在园子里洗刷马匹,三楼的一个军官正在下楼,马刺踩得叮直响。他要去主持那场有趣的工作,它使马比人感到更舒服,术语叫做“溜马”。

莱昂回到蓝色房间,用爱情所能创造的各种巧妙方式,拐弯抹角、委婉曲折地给女友陈述了目前的处境。

呆在这里——危险;过于仓促地动身——也危险;在旅馆里等待隔壁房间的灾祸被人发现——更危险。

没有必要叙述这个情报所引起的恐惧,随之而来的眼泪,以及事先提出的荒谬绝伦的建议。两个不幸的人一次又一次地投入对方的怀抱,相互说着:“原谅我吧!原谅我吧!”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是罪魁祸首。他们约定死在一起,因为,少妇相信,法庭会把他们当作谋杀英国人的罪犯。由于他们不
能肯定,到了断头台上,人家是否还允许他们相互拥抱,所以便紧紧地抱在一起,紧得气都喘不过来,眼泪籁籁的淌得满脸都是。最后,在说了许多傻话,道了无数温柔体贴、令人心碎的衷肠之后,他们终于在千百次亲吻中意识到,莱昂设想的计划,即乘八点钟的火车出走,实际上是唯一可行的最好的办法。过道里一有脚步声,他们便吓得浑身打颤。长统靴发出的每一步声响,都在向他们通报:皇家检察官来了。

他们的为数不多的行李转眼之间就收拾好了。青年女子想把蓝缎高跟拖鞋扔在壁炉里烧掉;可莱昂将它捡起,放在床前的小地毯上擦了擦,然后,他吻吻拖鞋,装进了口袋。他发现拖鞋上有一股香子兰味道,心里十分诧异;他朋友用的足欧仁妮皇后用的那种香水。

旅馆里的人已经全都醒了。可以听到侍者欢笑,女仆唱歌,小兵给长官刷制服。七点钟刚刚敲过。莱昂想劝女友喝一杯牛奶咖啡,但她明确表示,她的喉咙堵得难受,要是再勉强喝点什么,她会憋死的。

莱昂戴上蓝色眼镜下楼结帐。老板请他原谅旅馆里人声嘈杂,但他还不明白是何原因;那些军官先生向来都没有这样安静!莱昂要他放心,说自己什么也没有听到,晚上睡得很好。

“啊!你另一边的邻居,”老板接着说,“不应该搅扰你们。这个人,现在倒没有什么动静,我肯定他还在呼呼大睡。”

为了不致跌倒,莱昂使劲扶着帐台;青年女子原想跟在后面,这时也牢牢挽住他的胳膊,将而纱紧紧地遮住自己的眼睛。

“这是一位英国绅士,”残忍的旅馆老板继续絮叨,“不论什么,他都要最好的。嗬!这可是个体面的角色!并不是所有的英国人都和他一样。这里曾住过一位,那可是个小气鬼。住房,晚餐,他什么都嫌太贵。他想用他的钞票付给我一百五十法郎,一张英格兰银行的五英镑的钞票但愿这是真的!对了,先生,您大概认得出来,因为我曾听您和太太讲过英语这是真的吧?”

说到这里,老板给他拿出一张五英镑的纸币。纸币的一角,有一块小红斑,莱昂心里立即明白了。

“我相信这是真的。”他哽着声说。“啊!你们有的是时间,”老板接着又说,“火车八点钟才到这里,而

且老是晚点请坐,太太;你好象不舒服”

这时,一个胖胖的女仆走了进来。

“快拿点开水来给英国绅士泡茶,”她说,“还要拿一块海绵!他把酒

瓶打碎了,房间里流得到处都是。”

一听到这几句话,莱昂立即跌坐在一把椅子上;他的女伴也和他一样。他们两个都非常想笑,费了好大劲才没笑出声来。青年女子快活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们决定,”莱昂对旅馆老板说,“乘下午两点钟的火车动身。请给我们准备一顿丰盛的午餐。”

一八六六年九月于比亚里茨



  



欧仁妮皇后为拿破仑三世之妻,以美貌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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