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赛·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1883—1945),苏联著名作家。
长篇小说《苦难的历程》三部曲,于1943年获“斯大林文艺奖金”一等奖。
长篇历史小说《彼得大帝》获斯大林文学奖。
俄罗斯性格!这个题目对于一个短篇小说,未免有点夸大。可是呢,没办法——我要跟你们谈的就正是俄罗斯性格。
俄罗斯性格!描写它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我给你们讲一个英勇事迹与英雄主义的故事么?但是可以讲的有这么多,一个人简直小知道怎么挑选才好。我的一个朋友用一段凭他个人经验得来的插话帮助我解决了我的困难。关于这个人怎样跟德国人战斗,我不想在这儿打个岔,讲给你听,虽然他确是佩着金星奖章,并且他半个胸脯都佩满了奖章。他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安静的、平凡的人——萨拉脱夫省区伏尔加河沿岸一个乡村中的一个集体农庄的农民。在他那一群人中间,他是以他的强壮结实的身体以及漂亮的面貌而引人注目的。肴他从坦克的炮塔中爬出来,是会生出钦慕的心情的。一个真实的战神!他跳到地上,从他那流汗的前额上拉开钢盔,用一块有油的破布擦擦那张变成黑色的脸,总是带着纯粹的好兴致微笑着。
在前线,那里生命经常与死亡搏斗着,人们变得好多了,他们脱去一切虚浮无用的东西,像是经过一场酷烈的日晒脱去一层不健康的皮肤一样,只剩下人的核心。当然,有些人的核心硬一点,另一些软一点,但是即或那些核心上有一点瑕疵的人,也努力变好,要做个忠诚的好同志。但是我的朋友伊格尔·德里莫夫即使在战前也已经是一个道德优秀的人,他对于他母亲,玛丽亚·波莉卡波夫娜,以及他父亲,伊格尔·伊格罗维奇,怀一种深沉的尊敬与热爱。“我的父亲是一个可敬的人,在他看来,自尊心比什么都重要。‘你,我的儿子,’他说,‘你这一生将看到很多东西,而且还会到外国各地去,但是应该时常记住,因你是一个俄罗斯人而骄傲’”
他在他故乡伏尔加河岸一个乡村中有个情人。我们谈情人和妻子谈得很多,特别是在战事暂时静止,当外面下着霜,人们在饭后围着一个烧得挺旺的小炉子,在那个只靠一盏冒烟的油灯朦胧地照着的掩蔽壕里的时候。在这里许多故事就会说出来,多少个佳话被润饰着。有人就用发议论来开始谈话:“什么是爱情?”一个人就说:“爱情是建立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另一个说:“不是这样的,爱情是习惯,一个人不止是爱他的妻子,他还爱他的父母,甚至爱畜生”“呸!蠢驴!”第三个就说。“爱情是这么一回事:你心里烧得唧唧地响,好象喝醉了酒似的四处乱荡”他们就这样翻来覆去讨论这个问题,谈上一两个钟头,直到班长用他自己的专断而类似总结的话把这辩论结束伊格尔·德里莫夫,显然不好意思参加这些谈话,只跟我顺便提一下他的情人;从他的话里,我推测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听说她有一次跟他说过要等他,即或他只带着一条腿回家,她也要等。
他也不高兴谈战争中的功绩。“谁也不愿意记得这些事!”他说这话的时候,皱起眉头,开始抽烟。关于他的坦克所立的战功,我们总是从他的队里的人听到。特别令人震惊的是坦克驾驶员朱畏列夫的叙述。
“你要知道,我们刚刚展开队伍,我忽然看见它爬上了山我就
大喊:‘中尉同志,一只老虎①!’‘冲上前去,’他叫着,‘开足马力!’我开始弯弯曲曲地在枞树间绕着走那只‘老虎’开始用它的枪口四处嗅着,像个瞎子似地摸索着,并且向我们扫射一阵我们的中尉就向它开火,正射在老虎的边上——火星纷飞!然后他对着坦克的炮塔放了一炮—一德国鬼子的坦克尾巴就全歪啦,他放出第三个炮弹,那只老虎就开始整个冒烟火焰从它里面射出来至少有三十丈高坦克里面的人就从紧急口里滚出来了。于是范亚·赖甫新开始用他的机关枪扫射他们—一他们就倒下了,中了子弹好啦,如今这条路肃清了。五分钟以后,我们冲到村子里去。在那儿我几乎笑破了肚皮你该看看纳粹怎样抱头鼠窜路是泥泞的,你知道,有几个家伙没穿靴子就跳出来,穿着袜子到处乱蹦。他们都向谷仓冲去。我们的中尉同志,他高声发出一道命令‘现在,向那个谷仓猛烈攻击!’我们把炮旋转过来,开足马力冲入那个谷仓喔唷!椽木像雨一般落在铁甲皮上,还有木板同砖头,以及坐在里面的法西斯匪徒们我把那个仓库再碾一次——他们剩下的人举起他们的手来:‘希特勒Kaput(完蛋)’”
伊格尔·德里莫夫中尉,就这样打仗,直到他遇到灾难。在库尔斯克大战中那场猛烈的战斗里,当德国人濒于灭亡而陷于混乱状态的时候,他的坦克在麦田中一块隆起的地面上被一颗炮弹打中了。两个坦克手当场遇难。第二颗炮弹使这坦克燃烧起来了。驾驶员朱畏列夫从前头的车口跳出来,爬上铁甲盖,想法把中尉从这燃烧着的坦克中拉出来。他昏迷了,并且他的外衣烧着了。朱畏列夫刚刚把中尉拖开,那时候坦克就爆炸了,爆炸得这么猛烈,把那炮塔摔出去有五十码那么远。朱畏列夫将大把大把的土扔在中尉的脸上、头上和衣服上,好灭掉火焰,然后他把他背在背上,从弹坑到弹坑一点点地爬着,把他带到急救站上“我所以把他拖出火来的原因,”朱畏列夫最后叙述着,“就是因为我摸到他的心还跳着”
伊格尔·德里莫夫活下来,甚至保留了他的视力,虽然他的脸上有些地方都烧到骨头了。他在医院里躺了八个月,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塑形手术,他的鼻子、他的嘴、他的眼皮和耳朵都修好了。当最后解开绷带的时候,他望望他的脸,要是那个还可以称作他的脸的话。那个递给他小镜子的护士带着一声抽泣转过身去。他马上还给她那镜子。
“本来可能更糟呢,”他说,“像这样子,人是可以活下去的。”
但是他再也没有跟护士要过镜子了。他常常用他的手指摸索着他的脸,好象是想习惯它。医务委员会发现他不合于现役。他就自己到司令员面前说:“请你让我回到我的团去吧。”“但是你残废了。”司令员说。“绝不能说是残废。我成了一个怪样的人,但这跟我回到战斗行列去并没有什么关系呀。”(伊格尔·德里莫夫发觉在谈话的时候,司令员竭力使他的眼睛避开他的脸,而德里莫夫的铅色的、像个裂口的嘴扭着,做出一种苦笑。)他被批准二十天的休假,好使身体复原,他就回家看他的父母去了。那时候是在三月里。
他本来想从车站上雇辆车的,可是不得不走了十八俄里的路。雪还铺在地上,又潮湿,又荒凉;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起他的大衣的衣襟,在他的耳朵里凄惨地号叫着。他走到村子里,黄昏已经降临了。那里立着那口熟悉的井,
①老虎指敌人的坦克而言。
带着那个高高的抽水机,在风中摇摆,轧轧的响。他家人的村舍就是从这里数过去的第六座。忽然他停住了,他的手插到口袋里。他摇摇他的头,向那所房子走去。膝盖陷在雪里,他在窗外窥探着,看见了他的母亲——她正在一盏挂在桌子上空的、微弱地点着的油灯的黯淡光辉下摆晚饭。她仍然披着那件黑披巾,安静、有耐心、温和。她望着老多了,她那瘦削的肩膀透过披巾露出明显的轮廓。“啊,我要是早知道,我至少该每一天给她写几个字,讲讲我自己的生活”她把那简单的膳食放在桌上——一壶牛奶,一块黑面包,两个匙子和一个盐瓶,她站在桌前面,瘦瘦的手交叉在她的胸前,沉思起来在窗子外望着他的母亲,伊格尔·德里莫夫领悟到绝不能让她受惊,绝不能让那张亲爱的、年老的脸因绝望而战栗。
啊,好的!他拉开便门的门闩,穿过小院子走到门廊,就敲门。他的母亲在门里答应着:“谁?”他回答:“苏联英雄古罗莫夫中尉。”
他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他就把他的肩头倚在门楣上。不,他的母亲没有认出来他的声音。他自己仿佛也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他的声音经过所有那些手术以后已经变了——成了一种沙哑的、粗暴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你要什么,我亲爱的?”她问。“我给玛丽亚·波莉卡波夫娜带来她儿子德里莫夫中尉的问候。”她开开门,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
“,他还活着么,我的伊格尔?他好吧?啊呀,进来,进来,我亲爱的。”
伊格尔·德里莫夫坐在桌子旁边的一条长凳上。这是当他的脚还够不到地板的时候他常常坐的地方,那时他母亲摸着他那卷发的头、总是说:“吃吧,我的宝贝。”他开始谈到她的儿子、谈他自己,琐细地谈着——他吃什么,喝什么,他什么都不缺,身体总是很好,又开心;他简单地谈到他与他的坦克所参与的战役。
“告诉我,打仗是不是很可怕?”她插嘴说,用她那双黑黑的、看不见的眼睛偷看着他。
“是的,够受的,母亲,但是你会习惯的。”
他的父亲伊格尔·伊格罗维奇进来了。这些岁月也影响了他,他的胡子望着仿佛洒上了面粉似的。眼睛溜着客人,他把他的旧毡靴在门口上跺着,慢慢地解开他的围巾,脱下他的羊皮外衣,走到桌面前,握手——啊,这只宽大的、慈父的手,多么亲切呵!
他没有问什么话,因为一个佩着军人勋章的客人在座是不需要什么解释的;他坐下来,眼睛半开半闭地谛听着。
德里莫夫中尉这样坐着,没人认出他来;谈到他自己,却假装是说别人,他越坐得久,他越变得不可能暴露他的身份,不可能站起来说:你们不认识我了么,母亲,父亲,我是个怪样的人了!他坐在他父母的桌旁,觉得很快乐,快乐却又痛苦。
“好,我们吃晚饭吧,母亲,给客人拿点什么来吧。”伊格尔·伊格罗维奇打开一个古旧的小橱,那儿左手角上总是放一堆鱼钩,装在一个火柴盒里——它们还在那儿,——还有一把破嘴的茶壶——它也还在那儿,而且从那里透出来那熟悉的面包屑和葱皮的味道。伊格尔·伊格罗维奇拿出一瓶伏特卡酒来,刚刚够斟满两杯,并且因为再也斟不出酒来而叹息着。他们跟从前一样坐下来吃晚饭。在吃晚饭当儿,德里莫夫中尉忽然发觉他的母亲专心
地注视着他拿匙子的样子。他苦笑着。他的母亲抬起眼睛,她的脸痛苦地抖颤了。
他们谈这个,谈那个,谈到春天会怎么样,人们可不可以争取播种,以及今年夏天战争大概会结束了。
“你为什么认为今年夏天战争就要结束了,伊格尔·伊格罗维奇?”“人民的血沸腾起来了,”伊格尔·伊格罗维奇回答,“他们出入生死,
如今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们了——对于德国人那就是Kaput(完蛋)。”
玛丽亚·波莉卡波夫娜问:
“你还没说他什么时候可以请假回家来看看。我们有三年没见他了。我猜想,他一定长大些,开始留小胡子了每天都得像那样的面对死亡,我想象他的声音也变粗糙了吧。”
“哦,你就会看见他的——也许你会不认识他了。”中尉说。
他们在俄罗斯炉灶的炉台上面给他安置了一个铺位,那里每一块砖,板壁上每一条缝,木头天花板上每一个节,都是熟悉的。那里有一种羊皮与面包的气味,这种家庭的安适的味道,是一个人就是在死亡面前也永远忘不掉的。三月的风在屋顶上呼啸着。他的父亲在隔壁打着鼾。他的母亲翻来覆去的叹息着,睡不着中尉的肚子贴着炉台躺着,他的脸埋在手里。“你怎么能不认识我呢,”他想,“怎么能呢?妈妈,妈妈”。
他在早上被炉子里烧柴的噼啦声吵醒,他的母亲正在炉灶旁边悄悄地忙着。他那洗干净了的包脚布挂在晒衣绳上,他那刷干净了的靴子摆在门边。
“你喜欢吃烤薄饼么?”她问他。
他正从炉台上爬下来,迟延着没有回答,他一下子套上了衬衫,并且拉着他的皮带,光着脚,在凳子上坐下来。
“安德烈·玛利雪夫的女儿凯提雅·玛利雪娃住在你们村子里吗?”“她去年毕业了。她现在是村子里一个学校的教员了。你要见见她吗?”“你的儿子叫我一定要替他问她好呢。”
他的母亲叫邻家的小姑娘去找她。中尉刚刚穿上他的靴子,凯提雅·玛利雪娃就跑进来了。她那灰色的睁大的眼睛放着光彩,她的眉毛因兴奋而抽动着,她的脸因欢乐泛着红潮。她把她头上那手织的披巾扯到她那宽宽的肩膀上,中尉内心呻吟着。“啊,亲亲那温暖的、美丽的头发可多好呀!”他自己总是把他亲爱的朋友想象成这样——那么新鲜、甜蜜、欢快、温和,并且那么美丽,弄得这小小的村舍仿佛充满了她金色的光辉
“你替伊格尔带来了问候吗?”(他背对着光站着,并且只是点点头,因为他说不出话来。)“我非常非常想念他,告诉他这话吧。”
走近他身边,她瞧他的脸一下,忽然惊得倒退,她眼睛里带着一种恐怖的表情。在那一刻儿,他果断地决定走开了——就在那天。
他的母亲招待他吃烤着牛奶的薄饼。他又说到德里莫夫中尉,这次谈到他的战绩,毫不隐瞒残酷的详情,并且避开凯提雅的视线,好不看见那张甜蜜的脸上由于他自己的丑怪而引起的反应。伊格尔·伊格罗维奇打算叫一辆集体农庄的车子送他到车站,但是他步行去了,正如他来的时候那样。他因为事情这样的演变而觉得非常难过。他时时地停下来,用他的手紧抓着头,并且声音沙哑地问着自己:“现在该怎么办呢?”
他回到他那因换防而撤退到后方的团部里去。他的同志们带着真实的欢乐迎接他。这对于那使他睡不着、吃不下、呼吸不成的、痛苦极了的心痛,
像止痛的香膏一样。他决定让他的母亲再晚些时候知道他的不幸。至于凯提雅——他要把那个影像从他心上抹掉。
两个星期以后,他收到他母亲写来的一封信:
“你好吗,我的宝贝孩子。我都怕跟你写信说到这个,我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有一个人到这里来,带来你的问候——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是他的面孔很糟。他本来要和我们住几天的,可是又忽然走掉了。自从那天起,我亲爱的孩子,我夜里睡不着觉,总以为那就是你。你父亲为这事骂我,说你到老又发疯了,女人,要是他是我们的儿子的话,他不会直说吗假如是他的话,他干吗要隐瞒呢——有一张像那个来看我们的人的脸是只应该引以为骄傲的。你的父亲极力驳倒我,可是一个母亲的心偏要坚持它自己的想法——那是他,他跟我们在一起!那个人睡在炉台上,我把他的外衣拿到外面院子里刷,把它紧抱在我怀里,叫着——那是他,是他的衣服!伊格尔,宝贝,给我写信吧,看在基督的爱上,告诉我——那是谁?或者也许我真的发了疯啦”
伊格尔·德里莫夫把这封信给我和伊凡·苏达里夫看,并且把他的故事告诉我,用他的袖子擦眼睛。我对他说:“这就是我所谓的性格的矛盾!别作傻子,马上写信给你母亲,请求她饶恕,别使她发疯了她多关心你这蠢汉!她要比以前更爱你呢。”
他就在那一天写了一封信:“我亲爱的父母,原谅我的愚蠢,那天去看你们的确实是我,你们的儿子”等等,写了满满四张纸——如果可能的话,他会写二十张哩。
不久以后我们正一起站在射击场上,有个兵士跑到伊格尔·德里莫夫跟前来:“中尉同志,有人要见你”那个兵士虽然举止合乎规则,他的表情却像一个快要喝醉酒的人。我们往住所走去;我们走近德里莫夫和我两人合住的小屋的时候,我看得出他觉得很紧张,一直咳嗽着我自己想:“原来你们坦克手也是神经质的呀!”我们走进屋子里,他走在前面,我就听见:
“好呀,母亲,那是我!”我看见一个矮小的老太太抱着他的脖子。我望望四周,看见另一个女人站在跟前。我敢说,也许别处有美丽的姑娘们,她或者不是唯一的一个,但是我可还没有看过像她那样的。
他从他母亲的怀抱中脱身,又走到那姑娘面前——从他那整个坚毅的表情看来,这简直就是战神。
“凯提雅!”他说,“你怎么来了?你答应那个人说要等着他,可不是等着这个啊”
那可爱的凯提雅回答他——虽然我走出去,到走廊上了,我却听见她的
话:
“伊格尔,我打算我这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我一定忠实地爱你,我一定深切地爱你别把我打发走吧”
是的,在这儿你可以看见他们,俄罗斯性格呀!一个人,看上去挺平常,等到严酷的命运来敲他的门,一种伟大的力量就在他心里汹涌起来——人类的美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