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之家的故事

凯塞琳·曼斯菲尔德(1888—1923),20世纪英国重要作家之一,人称“契诃夫式小说家”。短篇小说集《幸福》和《园会》是她的成名作品。

他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太老了。那天黄昏,当尼福老先生从那扇转门挤出来,步下宽阔的三级台阶,踏上人行道时,忽然觉得春天已不再属于他。不是吗,春天是那么温暖。给人以希望,而又那么不使人安宁,此刻正在金色的阳光下等待着他呢。春天想冲到每个人面前,想吹起他的白胡子,甚至想亲密地钩住他的胳膊,可他无法去迎接春天,毫无办法了。他再也不能像年轻人那样,摆开架势,充满信心地迈开大步走了,他累了,虽然夕阳还在,他却感到浑身麻木、冷得厉害。他突然一下子觉得精疲力竭,什么心思也没有了,一切春天里欢乐明媚、生机勃勃的景象都使他心烦意乱。他真受不了,真想站住,用手杖把这些都赶走,喝道:“去你的吧!”突然间,他觉得用手杖碰碰宽帽沿,和那些他所认识的朋友们、熟人们、商店掌柜、邮递员、司机打个招呼都得费尽力气了,至于要用那些高兴的眼色、手势,或者亲切地眨眼向人们表示,似乎“我还没有落伍,甚至比你们谁都强,”——尼福老先生实在是做不到了。他拖着步子,把膝盖抬得高高的,仿佛有点飘飘然,像穿云驾雾一般。下班回家的人群从他身边匆匆而过,电车当当地响,轻便马车得得地驶过,时髦的出租大马车肆无忌惮地招摇过市,那神气人们只会在梦中见过

这一天办公室与往常一样,没发生什么特殊的事儿。哈罗德吃午饭出去后一直未见人影,差不多快四点钟才回来。他到哪儿去了呢?干什么去了呢?他不会让他爹知道的,尼福老先生正好在门厅里送客的当儿,只见哈罗德不紧不慢地荡了进来,衣着像往常一样淡雅,无可挑剔。他似笑非笑,这种独特的笑容倒是很讨人欢喜。

呵!哈罗德实在是太俊了,俊得过分了。以致一直叫人担心。一个男人可不该长出像他那样的眼睛、睫毛和嘴唇,真有点不伦不类。至于他妈、他姊妹和上下仆人,说他们把他当成活祖宗,这话一点不假。他们崇拜他,事事都原谅他,而不原谅他也不行,因为他从十三岁起就偷她妈的钱包,取走了钱还把钱包塞在厨娘的卧室里。想到这,尼福老先生把手杖往人行道上狠狠地跺了几下,可他回忆起并非他一家人把哈罗德给宠坏了,而是所有的人,只要他对别人看一看,或者笑一笑,大伙儿就都对他五体投地。所以,他以为办公室的人都会像这样拜倒在他的脚下,这想法也就不奇怪了。哼!哼!这可不行,这是做生意——哪怕一个实力雄厚、买卖兴隆的大商人,也不能把做生意当成儿戏的,做生意要是不全力以赴,他准得砸锅然而他妻子夏洛特和女儿们却老让他把生意上的事全都移交给哈罗德,要他退休,要他在家享享福,还享福呢!想到这里,尼福老先生不由得在政府大厦外的一堆老槟榔树下站住了,享的什么福哟!晚风摇曳着苍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似乎在嘲笑他。即使坐在家里,他无事可做,只是想到自己毕生的事业正从哈罗德漂亮的手指缝中,在他的微笑里悄悄滑掉、丧失、丢尽

“爹,您怎么这样讲不通?您根本没有必要再到办公室去嘛!看到人家对您老说您显得多疲倦什么的,叫我们多难堪呵!家里房子、花园也不小,换换环境您该高兴呵!要不您也可以寻找点其他爱好什么的干干嘛!”
连洛拉那小丫头也跟着大家起哄,口气还不小呢:“所有的人都应该有爱好,否则就没法活下去。”

行了,行了!他爬着坡,翻过山便是哈科特大街,忍不住苦笑了几声。他真想知道,如果他真的去爱好什么,洛拉和他的姊妹们,还有他的夏洛特会是什么样子呢?能有这些城里的公馆、海边的别墅,还有那些供她们玩的马呵,高尔夫球呵,音乐室里跳舞用的六十几尼金币的留声机吗?靠“爱好”可付不起这些。并不是他舍不得给他们这些享受。不是的。她们都是些既聪明又漂亮的姑娘,而且夏洛特也是个出众的女人,她们理所应当去参加那些社会文娱活动。事实上,城里没有一家有他们家那么广泛的社交,也没有一家有他们那么多客人。每当老尼福向客人递上烟盒,敬上一支烟时,都不知在他耳朵里要灌多少赞颂的甜言蜜语,无非是夸他的太太,夸他的千金,或者夸他本人,“先生,您家可真是个理想家庭,理想之家哩!就像在书中写的和舞台上演的一样。”

“不敢当,不敢当,伙计,”老尼福总是这样回答,“抽抽这烟吧,我想你会喜欢的。要是你愿意到花园里去抽烟,我担保你会看到我女儿都在草地上玩的。”

怪不得人家说这些姑娘干嘛不结婚哩!照说,她们可以出嫁了,可她们在家过得太好了,她们娘儿们在一起多快乐呀,他夏洛特和女儿们,哼!哼!行了!也许是这样

这时他已经走过了哈科特大道,当时这是上流社会聚会的路段,他来到一栋拐角房屋前,那就是他的住宅。马车出入的正门开着,车道上还有刚刚留下的车轮印,一座刷得雪白的大房子出现在他面前,窗户大开着,薄薄的纱窗帘往外拂起,还看得见那宽宽的窗台上插着风信子的兰花瓶。马车停放处的两边,他家全城闻名的绣球花儿正在开放,那粉色的、蓝色的花簇儿像火花一般闪现在一片片展开的绿叶之中。可不知怎么搞的,就尼福老先生看来,这房子,这些花儿,甚至这些刚留下的车印儿,都在对他说:“这儿是青春的世界,这儿是姑娘们的——”

像往常一样,门厅里的橡木衣柜上堆满了大衣、伞和手套,显得比较暗。

音乐室里传出的钢琴声又快又响,不耐烦似的,微开的客厅门里传出说话声。

“有冰淇淋吗?”是夏洛特在内,接着是摇椅发出的咯吱声。“冰淇淋!”埃西尔喊道:“亲爱的妈呀,你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冰淇淋

呢!只有两种,一种是铺子里卖的普通小草莓冰淇淋,边上都融成了水。”又听见玛丽恩说:“这些吃的东西也真叫人腻透了!”

“可现在吃冰淇淋是还早了些。”夏洛特懒懒地说。

“是吗?要是能吃得上倒也”埃西尔也开口了。

“哦,是的,我的宝贝。”夏洛特闷声说。

忽然,音乐室的门打开了,洛拉冲了出来,一眼石见尼福老先生,吓得差点叫起来。

“呵哟哟,爹!您可吓了我一跳!您刚回来吗?查尔斯呢?!

他干嘛不给你脱外衣?”

她因为弹琴脸儿红红的,眼睛亮亮的,额头披着刘海,这下好像在黑地方受了惊似地直嘘嘘。老尼福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像从来没见过她似的。难道这就是他的洛拉吗?看来她心里可没了她老子,她是不会在那儿等他的。只见她把揉成一团的手帕角放在牙齿缝里咬着,还使劲儿生气地拉着。
电话铃响了,洛拉“哇”地叫了一声,从他身边冲了过去,电话间的门砰地关上了。正在这时,他听见夏洛特在叫他:“回来了吗,他爹?”

“你又累坏了。”夏洛特责备道,她把摇椅停住,把自己像李子一样的温暖的脸向丈夫凑过去。头发梳得光光的埃西尔在父亲的胡子上碰了一下,玛丽恩也把嘴唇挨了挨他的耳朵。

“我说你又是走着回来的吧,他爹?”“是呵,我走回来的。”老尼福一屁股坐在客厅里的一张大椅子上说。“可您为什么不坐出租车呢?”埃西尔说,“这会儿车子可多着哩!”“我说好埃西尔,”玛丽恩叫道:“也许爸爸是自己愿意累坏的,我真

不知道这样老劝他有什么用?”“孩子们,你们是这么说话的吗?”夏洛特哄着她们说。

玛丽恩还不肯罢休:“妈,您也太顺着爹了,可这并没什么好处,您该对他管严点儿,他也太淘气了。”她边对着镜子摆弄着头发,边刺耳地哈哈大笑起来。真奇怪,小时候她的声音多柔和呵!说话时犹犹豫豫,好像还有点口吃,可现在,无论她说啥——即使是在说句很随便的话,“爹,请把果酱拿来——”那语调也像在舞台上演戏一样。

“哈罗德在你先一步离开办公室的吧,亲爱的?”夏洛特又摇起了椅子,问道。

“我搞不清,四点后我就没看见他。”

夏洛特刚说到:“他说——”正翻着几张报纸的埃西尔跑到她妈面前坐

下。

“这儿,您瞧,”她喊着,“我说的就是这个,妈吔!黄的,再镶上银色,您说怎么样?”

“给我看看,宝贝儿!”夏洛特说。她找着了她的玳瑁边眼镜戴上,用她那胖胖的小手指头轻轻点了点,噘起了嘴:“好极了!”她嘟哝着,从眼镜上面看着埃西尔说:“不过我不应该要那裙裾。”

“不要?!”埃西尔伤心地说:“可没有裙裾就不完美了。”“来,妈妈,让我给您决策决策。”玛丽恩调皮地把夏洛特手中的报纸

抢了去。“我和妈的看法一致,”她洋洋得意地说:“如果加上裙裾就太显目了。”

老尼福早给大家忘了,坐在那张宽大的椅子里打起瞌睡来,听着她们的对话,像在做梦一般。毫无疑问,他是累坏了,累得爬不起来了。今天晚上,就连夏洛特和这些姑娘们也叫他够受了,他们太太太什么呢?——对他来说是太富裕了,他脑子里昏昏的,想到的只有这一点。而且,他看见一切东西的背后,都有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在没有尽头的梯子上爬着。他是谁呢?

“我今晚不必换衣了。”他喃喃地说。

“你说什么,他爹?”

“哦,什么,我说什么啦?”老尼福惊醒了,呆呆地看着他们,重复道:

“我今晚不要换衣了。”

“可是,爹,我们今天请了露西来作客哩!还有亨利·达文皮特和特迪·沃克太太。”

“这看上去也太不雅观了。”

“你是觉得不舒服吗,亲爱的?”
“干嘛您去费那么多劲,查尔斯是干什么的?”“不过,如果你感到实在不想换的话,”夏洛特拿不定主意地说。“没啥,没啥!”尼福老先生站起身,和那个爬楼梯的小老头一起走到

更衣室里去了。

年轻的查尔斯正在那里等他,小心地把一条毛巾围在热水桶上,那样子一看就使人觉得他办事可靠。他是老先生的宠仆。从他小时候还是个红脸膛的小伙计,到这大院里来当烧火工时起,就很讨尼福老先生的喜欢。老爷躺在窗前的藤睡椅上,伸了伸腿,像往常一样开玩笑地说道:“把这老头给打扮打扮,查尔斯!”查尔斯紧张地憋住气,皱了皱眉,屈身将他领带上的别针取掉。

嗯,嗯!好,好呵!躺在这打开的窗前真舒服,舒服得很哩——瞧这晚上的空气多好,多暖和。有人在下面网球场剪草,他听见割草机那轻轻的颤音。很快,姑娘们的网球又要开始了,想着想着,他就像听见玛丽思在嚷嚷什么“好球,伙伴们呵,打呀!伙伴们啊打呀!伙伴们!哦,真打得好极了。”接着,又听见夏洛特从阳台上问:“哈罗德在哪儿?”“他当然不会在这儿哪,妈妈。”埃西尔回答她,夏洛特还在嘟哝着:“他说过——”

尼福老先生叹了口气,站起来,一只手摸了摸胡子,从查尔斯手里接过那把梳子,仔细地把白胡子梳了梳,查尔斯把一方折好的手帕、手表、图章,以及眼镜盒一一递给他。

“行了,我的伙计。”门关上了,他又在睡椅上躺下,这会儿就他一个人了。

可那小老头又从那看不到尽头的梯子上爬下来了,那梯子正通向一间灯火辉煌、华丽无比的餐厅里去,他的腿多难看!又干又瘪——真像蜘蛛腿差不多。

“您们真是一个理想家庭。先生,一个理想之家哩!”

如果这句话果真不假,那为什么夏洛特和那几个姑娘不拦住他?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爬上爬下?哈罗德在哪里?唉!不要在哈罗德身上再指望什么了。那只小小的老蜘蛛下呵,下呵,然后,他看见他溜出了餐厅,经过门廊、黑黑的车道、过马车的大门,最后进了办公室,他大吃一惊。拦住他!挡住他!来人哪!

尼福老先生惊醒了,更衣室里黑黑的,窗外一片昏暗。他睡着多久了?他听了听,在这又大又空的黑屋子里,远远传来说话声和各种响声。他迷迷糊糊地想,也许他睡了很久,而大家已经把他忘了。那么这一切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房子,夏洛特和女儿们,还有哈罗德——他究竟了解他们吗?他们对他来说就像陌生人。生命正从他身边离去,夏洛特不是他的妻子,不是!

一株西番莲花遮住了一半黑黑的门廊,花藤垂下来哀婉、凄凉,仿佛它也理解人的心思,温暖的小毛臂抱住了他的脖子,一张苍白的小脸朝他伸过来,一个声音低语道:“再见了,我的宝贝。”

“我的宝贝!再见,我的宝贝!”这是谁在说话?为什么他们要说再见?一定是他们完全搞错了。她是他的妻子,那个娇小而苍白的姑娘曾是他的妻子,除此之外,他一生中的其他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梦。

这时门打开了,小查尔斯站在灯光里,像个年轻的士兵一样垂着两手,
大声说道:“晚餐已经准备好,老爷!”“我来啦!我来啦!”尼福老先生说。(韩刚韩少功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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