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表演太可怕了!”她一边喊,一边走出马丹先生的巡回动物园。她刚看过这位大胆的投机商所作的,用海报上的话来说,“驯鬣狗表演”。“他用什么方法,”她继续说,“把他的动物驯到这种程度,乃至相当
能把握住它们的感情呢”
“这件事对你是一个疑问,”我打断她说,“其实是相当自然的事。”
“噢!”她惊喊了一声,嘴角上露出微笑,表示不相信。
“你以为野兽就完全没有感情吗?”我问她,“要知道我们能够把我们
文明社会所产生的恶习,全部传授给它们呢。”
她用惊异的眼光望着我。
“我第一次看见马丹先生表演的时候,”我继续说,“我也像你那样,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讶的喊声。那时我坐在一个锯断了右腿的老兵旁边,他是同我一起进场的。他的面貌给了我很深的印象。他长着一个勇士的脑袋,上面留着无数战争的烙印和许多拿破仑的战役的记录。此外,这个老兵有一种直爽和快活的神气,使我一见就喜欢。他一定是那种对什么也不震惊的军人,他面对着濒死同伴的愁眉苦脸也能够笑起来,能够愉快地埋葬同伴,或者拿掉死者身上的东西;他在战场上炮弹如雨时也能够安详自若,他很少费时间去深思熟虑,他会毫不犹豫地跟魔鬼交朋友。动物园的老板走出兽房以后,我的同伴把他仔细端详了一下,然后带着轻蔑和嘲弄的神气抿了抿嘴唇,像上流人士那样含有深意地努着嘴,表示自己并没有受骗上当。因此,当我称赞马丹先生的勇敢时,他微笑起来,摇了摇头对我说:‘不稀奇!’
“‘怎么,不稀奇?’我问他。‘你如果肯把这秘密告诉我的话,我一定非常感谢你。’
“在几分钟之内我们便互相结识,交上了朋友,我们一同走进我们遇见的第一家饭店里吃饭。吃到餐末甜食的时候,一瓶香槟酒便引出了这个古怪兵士的十分清晰的回忆。听了他的故事,我才明白他的确有理由喊一声:‘不稀奇!’”
她回到家里以后,同我纠缠不清,说了多少好话,使我不得不同意把兵士的秘密写下来。第二天她便收到这篇史诗的插曲,这插曲可以题名为《法国健儿在埃及》。
德塞将军①远征上埃及之役中,一个普罗旺斯②籍的兵士被莫格拉班人③俘虏,阿拉伯人把他带到远离尼罗河瀑布的沙漠里去。为了同法国部队之间有一段安全的距离,莫格拉班人使用急行军,直到夜幕落下来才休息。他们在一个被棕榈树遮掩住的水井周围扎营,在这附近他们事先曾埋藏过一些粮食。由于没有想到俘虏会逃走,他们只缚住他的两只手,然后吃了一些椰枣,
①德塞(Desaix,1768—1800):拿破仑的将军,随拿破仑远征埃及,曾征服上埃及。
②普罗旺斯(Provence):法国南部旧行省。
③籍莫格拉班人是阿拉伯对北非人(如摩洛哥人、阿尔及利亚人)的称呼。
给马儿喂了一些大麦,就睡觉去了。这位大胆的普罗旺斯人看见敌人不再监视他,便用牙齿衔起一把弯刀,用膝盖帮助将刀锋固定住,切断了缚住他双手的绳子,恢复了自由。他马上拿了一支步枪和一把匕首,为了小心,又拿了一些干椰枣,一小袋大麦,一些火药和子弹,腰里系了一把弯刀,骑上一匹马,拼命赶着马儿向他认为是法国军队所在的方向奔去。由于他急不可耐地想找到法军营地,他便用力驱赶那匹早已疲乏不堪的马儿,终于使那匹可怜的牲口两肋裂伤,断了气,把那个法国人遗留在沙漠里。
他像一个越狱的苦役犯那样勇敢地在沙漠里步行了一些时候,最后不得不停止下来,因为天快亮了。尽管东方的夜晚天空特别美,他也感到没有气力再继续走下去。幸喜他已到达一个丘陵,丘陵顶上挺拔地伸出几株棕榈树,从远处望见这些棕榈树的绿叶,使他的心里产生了无限甜蜜的希望。他太疲劳了,倒头就躺在一块花岗岩石上,这块花岗岩石被大自然随意修削成一张行军床的形状,他在上面呼呼睡着,没有采取任何戒备。他已准备断送他的性命。他最后的想法甚至是后悔。他已后悔不该离开那些莫格拉班人,自从他远离他们孤身无援以后,他就感觉莫格拉班人的流浪生活开始向他微笑了。他被阳光晒醒,毫不留情的光线直射到花岗岩石上,使石头烫得难以容忍。普罗旺斯人不够聪明,没有睡在碧绿、庄严的棕榈树的浓荫覆盖的地方他望了望这几棵孤零零的树,不由得战栗起来:这些树木使他想起了阿尔勒大教堂的圆柱,这些优美的圆柱顶上都覆盖着长长的树叶,这是萨拉森①式圆柱的特色。可是,他数完棕榈树以后,极目四望,最可怕的绝望就侵袭了他的心灵。他看见的是无边无际的一片海洋。四面八方眼睛望得到的地方,都布满沙漠的深灰色沙子,它们像钢板被强烈的光线照射,发出耀眼的光芒。他竟弄不清楚面前到底是一片镜子的海洋,还是无数湖沼结合而成的一面镜子。一股火热的蒸气,被一阵阵的浪潮推动,在这块不停地晃动着的大地上旋转。天空具有东方式的明亮,洁净得叫人失望,因为它不留下任何可以产生幻想的余地。天上和地下都是一团火。一片静寂具有野蛮和可怖的威严,叫人不得不感到害怕。无边无际的大地,无穷无尽的宇宙,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压迫人的心灵。天上没有一片云,空中没有一丝风,沙漠里没有任何崎岖不平,只有沙子不断地被细小的浪头挪动;地平线的尽头,像晴天的海洋一样,有一条细薄得像刀锋一样的光亮的界线。普罗旺斯人抱住一株棕桐树的树干,仿佛抱住一个朋友的躯体;然后,躲在这棵树投在岩石上的笔直而纤细的阴影里,他流起泪来,呆在那里十分凄凉地凝视着呈现在他眼前的无情的景色。他高声叫喊,仿佛要试探一下这个荒漠似的。他的声音消失在丘陵的坑洼里,只听见远处有一下微弱的音响,不能引起任何回声;回声是在他的心里:普罗旺斯人今年二十二岁,他拿起步枪装上子弹,准备自杀。
“再等一些时候也不算迟!”他对自己说,又把那件能够帮助他解脱痛苦的武器放下来。
他一会儿望望深灰色的大沙漠,一会儿望望蔚蓝色的天空,他想念起法国来。他愉快地闻到了巴黎沟渠的气味,他回忆起他经过的城市,他的同伴的容貌,和他一生中最细微的事情。最后,南方人的幻想力不久就使他仿佛看见了他亲爱的普罗旺斯的砂砾,在广阔的沙漠上空飘浮着的热气中出现。这个残酷的海市蜃楼使他害怕起来,他就向丘陵的另一面斜坡走下去,方向
①中古时欧洲人把欧洲和非洲的回教徒称为萨拉森。
同他昨天走上丘陵的方向正相反。他十分快乐地发现构成这个丘陵的基石的巨大花岗岩中间,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山洞。遗留下来的一张残破的席子说明这山洞以前住过人。在离洞口不远的地方他又发现了几株满载枣子的棕榈树
①。于是求生的本能在他的心里觉醒起来。他希望活下去,活着等到莫格拉班人经过,或者,他不久就能听见大炮声!因为这时候拿破仑正在横越埃及。受到这种思想的鼓舞,法国人就打下一些成熟了的椰枣,这些枣子沉重得使枣树似乎弯下腰来。他尝了尝这些天赐的意料不到的食物,确信这些棕榈树是以前居住在这山洞里的人种植的。枣子的鲜甜果肉说明经过种植者的精心培植。普罗旺斯人突然从阴郁的绝望变成近似疯狂般快乐。他再登上山顶,将这一天的其余时间用来砍伐一棵不结果实的棕榈树,这棵棕榈树前一天夜里曾经荫蔽过他。一种模糊的记忆使他想起了沙漠的野兽;岩石下面有一道泉水,流远一点就消失在沙里,他预料野兽们会到这道泉水边来喝水,就决定在他的隐居所的门口设置一道栏栅,以防止它们进来。尽管他十分卖力,尽管害怕在睡眠中被野兽吞食的想法给了他力量,但他仍然不能在一天中将棕榈树砍成几段,而只能将树砍倒。傍晚时分,这棵沙漠之王倒下来的时候,声震遐迩,仿佛荒漠发出了一声呻吟;兵士打了一个寒噤,似乎听见了一个声音向他预报灾祸。可是,正如一个继承人不会长久哀掉一个死去的亲属一样,他把这棵美丽的树的富有诗意的装饰品——又长又阔的翠绿叶子——剥下来,用来修补他的席子,以便今晚睡觉。炎热和干活使他疲劳极了,他便在潮湿山洞的红色石壁下面睡着了。半夜时分,他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他坐起来,周围深沉的静寂使他能够辨别出一下重一下轻的呼吸声,这呼吸声饱含凶猛的精力,绝非人类所有。无限的恐惧,加上黑暗、静寂和乍醒过来的幻觉,使他的心冰凉了。他睁大着眼珠,在黑暗中看见两道微弱的黄色光线,他几乎连毛发直竖的痛苦也感觉不到了。起初,他以为这些光线是他自己瞳孔的反光;可是过了不久,黑夜的亮光帮助他逐步看清了山洞里的事物,他看见一头巨大的野兽躺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这是一头狮子,一只老虎,还是一条鳄鱼呢?普罗旺斯人没有受过充分的教育,不知道应该把他的仇敌列入哪一门类;他愈是无知,就愈是想到种种不幸,这样就使他的恐惧愈发猛烈。他像受苦刑似的耐心倾听和注意这呼吸的各种变化,绝不忽略任何动静,自己却动也不敢动。一阵强烈的臭味,像狐狸的气味一样,可是更刺鼻,更浓重,充满了山洞;普罗旺斯人用鼻子闻到这臭味的时候,他的恐怖达到了极点,因为他已无可怀疑地有了一个可怕的伙伴,他正是在这个伙伴的宫殿里宿营。过了不久,投射到地平线上的月光照亮了山洞,慢慢地使一只金钱豹的带斑点的毛皮闪闪发亮地显现出来。这只埃及狮子睡在那里,像安闲地在旅馆门前的华丽狗舍里蜷伏着的一条大狗。它的眼睛,睁开了一阵,又闭上了。它的脸对着法国人。千百种混乱的思想涌上这位花豹的囚徒的心头;起初,他想一枪打死它,可是他发觉他同野兽之间没有足够的距离可供瞄准,枪身可能碰到野兽的身体还有余。而且万一把它惊醒了呢?想到这里他就不敢动弹了。在万籁无声中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不由得诅咒自己血流得太快,脉搏跳得太急,只怕会吵醒这头睡眠的野兽,这个睡眠可以使他有时间想出一条活命的办法。他两次把手按在弯刀上,想用这武器砍断他的仇敌的脑袋;可是切断僵硬的短毛的困难迫使他放弃了这个大胆的计
①棕榈树又称椰枣树
划。“失误了呢?必死无疑。”他想。他宁愿找个机会同它拼个你死我活,于是他决定等到天亮。他用不着等多久天就亮了。法国人于是仔细端详那头金钱豹,它的嘴上沾满血迹。“她吃饱了!”他想,却毫不费心去想一想它吃的是不是人肉,“她醒过来时不会饿的。”
这是一只雌豹。肚子和大腿的毛都闪耀着白色的亮光。天鹅绒般的小斑点,散布在她的脚周围,就像套着漂亮的镯子一样。她的筋力坚强的尾巴也是白色的,可是末端有些黑环。全身的毛皮黄得像没有光泽的金子,可是十分平滑而柔软,散布着富有特征的斑点,形状像玫瑰花,这就是花豹同别种猫科动物不同的地方。这位泰然自若而可怕的女主人在那里打呼噜,姿态就像一头雌猫睡在躺椅的垫枕上一样优美。她的染着血迹的爪子,强劲有力而且全副武装,向前伸出,她的脑袋就枕在上面。几根笔直而稀疏的胡子,像银丝一样,从脑袋里伸出来。如果她是这样子睡在兽笼里,那么普罗旺斯人一定会欣赏这只野兽的优雅风度,和她身上鲜明色彩的强烈对照,这些颜色使她的袍子具有帝皇的光泽;可是在这时候,眼前这凶险的景象却使得他手足无措。据说毒蛇注视着黄莺时会产生一股魔力,现在他面对着花豹,即使是睡着了的花豹,也产生同样的效果。这个兵士在这个危险面前暂时丧失了勇气,而他在枪林弹雨中却能够勇气百倍。这时候,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的心里渐渐成熟,使得他额头上流下来的冷汗也干涸了。就像穷途末路的人不得不挺而走险,把自己献身给死亡一样,他不知不觉地把这场遭遇看作一出悲剧,下定决心光荣地把自己担任的角色演到底。
“前天,阿拉伯人也许早已把我杀死”他对自己说。因此,他当作自己已经死亡,就勇敢地带着激动的好奇心等待他的仇敌醒过来。太阳晒进来以后,花豹突然张开了眼睛;然后她猛力伸出爪子,似乎要使血脉舒展、消除麻木的感觉。最后,她打了一个呵欠,露出那副可怕的牙齿和像锉刀般粗硬的分叉的舌头。“真像一个时髦女郎!”法国人看见她打了一个滚,又做出许多温柔而娇媚的动作,心里就这么想。她把爪子上、嘴上的血迹舐干净,然后用十分可爱的姿势一再搔她的头。“好!梳装打扮一下吧!”法国人心里想。他开始恢复勇气,逐渐愉快起来。“我们来互相道个早安吧。”于是他抓住了那把从莫格拉班人那里偷来的短匕首。
这时候,花豹回过头来对着法国人,牢牢地盯住他,可是没有向前走。她的两只金属似的眼睛十分严峻,眼睛射出来的光芒使人无法忍受,迫得普罗旺斯人战栗起来,尤其是当野兽向他走过来的时候。普罗旺斯人用爱抚的神情注视着她,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对她行使催眠术,让她一直走到自己身边;然后,用一种十分温柔、充满爱情、仿佛在抚摸一个绝色美人似的动作,用手轻轻拂过她的整个身躯,从头到尾巴,而且用指甲搔了搔平分她的黄色背脊的柔软的脊骨。花豹十分舒适地摆了摆尾巴,眼光也变得温和了;等到法国人第三次进行这个怀着自私目的的谄媚动作时,花豹发出咕噜咕噜声,像猫表示快感时所做的那样;可是这个咕噜声是从强有力而且十分深沉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因此这声音在整个山洞里荡漾着,就像教堂里风琴的最后几下隆隆声。普罗旺斯人明白这种爱抚的重要性,就加紧重复着去做,想做到能够迷惑和麻痹这位威严万分的交际花。等到他相信自己已经平息了这位变化莫测的伴侣的兽性以后,他就站起来,想走出山洞;幸喜花豹昨夜已经吃饱了肚子,就让他走了出去,可是等到他爬上山岗时,花豹像麻雀跳过树枝那么轻捷地跳到他的前面,走近来在兵士的大腿上摩擦,并且像猫一样隆起
背脊。然后,用已经变得稍为柔和的眼光望着她的客人,她发出了一下野性的喊声,这种喊声被生物学家比拟为锯子的声音。
“她在勒索我呢!”法国人微笑着喊道。他设法逗弄她的耳朵,抚摸她的肚子,用指甲使劲地搔她的脑袋。发觉这种做法获得成功,他就用匕首的尖端去搔她的脑壳,一边窥伺着杀她的时机;可是坚固的骨头使他觉得没有成功的希望,他不由得发起抖来。
这沙漠的女王对她的奴隶的才能表示嘉许,她抬起头,伸长脖子,用安静的态度来表达她的喜悦。法国人突然想到,要一刀就能杀死这凶暴的女王,必须刺到脖子上。他举起匕首,那只花豹大概已经感到满足,正在温柔地躺在他的脚下,不时向他望上一眼,眼光里虽然天生带着凶猛的神气,却混杂着善意的表情。可怜的普罗旺斯人靠在一棵棕榈树上,吃着枣子,时而向沙漠投射一下探索的眼光,找寻能解救他的人;时而向他的可怕的伴侣望上一眼,察看她的仁慈是否可靠。花豹望着他把枣核扔下来,每落下一颗,她的眼睛里总流露出一种异常猜疑的表情。她用生意人那种谨慎小心来观察法国人;可是观察的结果对法国人有利,因为他吃完他的那顿简陋的早餐以后,她舐他的鞋子,虽然她的舌头又粗糙又坚硬,她却能够奇迹般地把鞋缝里的灰泥都舐干净。
“可是,等到她肚子饿了呢?”普罗旺斯人心里想。这个想法使他不寒而栗,然而兵士仍然好奇地衡量着花豹的大小,他发觉她肯定是她的同类中最美丽的一只,因为她有三尺高①、四尺长,尾巴不算在内。尾巴是强有力的武器,像根棍子那么圆,近三尺长。脑袋像一只母狮的脑袋那么粗大,但有一种罕见的优雅细致表情而显得与众不同;在这脑袋上老虎的冷酷与残暴占主导地位,但是模样儿也依稀有点像一个老奸巨滑的女人。在这时候,这位孤寂的王后脸上露出一种喜悦的神情,有点像喝醉了酒的尼罗②王的模样:她已喝够了血,现在想娱乐了。兵士试着走过来走过去,花豹让他自由行动,只用眼睛追随着他,看来花豹不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却更像一头巨大的安哥拉猫,观察着一切,密切注意主人的一切行动。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他在泉水旁边看见了他的马的残骸,花豹把尸体一直拖到这里来。大约三分之二的肉已被吞吃了。这个景象使法国人宽了心。这时候他就能够解释花豹为什么不在洞里,她为什么让他安安稳稳地睡觉而没有动他。这第一个好运使他胆大起来,敢于去试探一下将来,他怀着疯狂的希望想同花豹好好地度过这一天,绝不忽略任何可以驯服她的方法,设法一直获得她的恩宠。他回到她的身边,看见她用几乎觉察不出的动作摇了摇尾巴,心里便说不出的高兴。他便毫无畏惧地坐在她的身边,他们俩一起玩起来,他拿起她的脚爪,嘴巴,拧她的耳朵,把她翻倒在地,使劲地搔她的温暖而毛茸茸的腰部。她随他摆弄,兵士抚摸她脚上的毛时,她还小心地把钢刀一样的利爪缩进去。法国人的一只手里还拿着匕首,他还想把匕首插进这只过分相信他的花豹的肚子里,可是他害怕在她的最后挣扎中,会把他立即绞死。而且他听见内心深处发出来一种喊声,责备他不该杀害一只没有伤害过他的野兽。他感觉到自己在这无边无际的沙漠里已经找到一个女友。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的第一个情妇,他管她叫“美娘”,这是反话,因为她嫉妒到凶暴的程度,在他同
①这里所说的尺,每尺等于0.324公尺。
②尼罗(Neron);古罗马王,以残暴疯狂著名。
她相好的整段期间,他整天提心吊胆地害怕吃她的刀子。这个年轻时代的回忆使他想起了用这个绰号来叫那只花豹,现在他已经不那么害怕她了,反而十分欣赏她的敏捷、优雅和温柔。
天快黑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了他的危险处境,而且几乎爱上了这种处境的痛苦。最后,他的伙伴每次听见他用尖声喊“美娘”时,也习惯了抬起眼睛来望着他。太阳落山的时候,美娘发出了几下深沉而忧郁的叫声。
“她很有教养”快乐的兵士心里想;“她在作晚祷呢!”这种精神上的玩笑,只在他看见他的同伴保持和平态度时,才在他的心里产生。“去吧,我的金发美人儿,我让你先睡。”他一边对她说,一边打算依靠两条腿等她睡熟以后就飞奔逃走,去找另外一处夜间住宿的地方。兵士十分不耐烦地等待逃走时刻的到来,等到真的到来以后,他便快步向着尼罗河的方向走去;可是他在沙漠里走了不到一公里地,便听见花豹在他后面跳过来,不时发出一下锯子似的喊声,这喊声比她的沉重的跳跃声更叫人害怕。
“啊!”他对自己说,“她算同我有了交情了!这只年轻的豹子也许还没有遇见过任何人,得到她的初恋是值得骄傲的!”这时候法国人陷入旅客所最害怕的流沙里,陷进去是没法子自拔的。他发觉自己陷了进去,就发出求救的喊声。花豹用牙齿咬住他衣领,用力向后一跃,就像变戏法一样把他从深渊里拉了出来。“啊,美娘!”兵士喊道,一边热烈地抚摸她,“现在我们是生死与共的朋友了。不开玩笑!”于是他走回原处。
从此以后沙漠里仿佛有人居住了。法国人有了一个谈话的对象,这个对象的野性被他驯服了,他自己也不能解释这个难以叫人相信的友谊的来由。尽管他非常想站着警戒,他还是睡了。他醒过来时,不见了美娘;他走上山顶,远远地看见她在跳跃着过来,这类动物的习惯是不能奔跑,因为它们的脊骨十分容易弯曲。美娘回来时满嘴是血,她接受同伴的照常的爱抚,还几次发出咕噜声以表示她感到多么幸福。她的充满柔情的眼睛比昨晚更加温柔地望着普罗旺斯人,普罗旺斯人像对家畜一样对她说话。
“啊,小姐,你是一位好姑娘,是吗?你看见吗?我们喜欢被人爱抚。你难道不感到害羞吗?你大概又吃了一个莫拉班人?唔,他们跟你一样也是动物啊!可千万别吃法国人要不,我就不爱你了!”
她像一条小狗那样跟它的主人玩耍,听任他轮流地叫她打滚,拍打她,爱抚她;有时她向他伸出爪子,作出恳求的姿势来挑逗他。
几天就这样过去了。有了这个伴侣使普罗旺斯人得以欣赏沙漠的庄严壮丽的美。现在他有了一个想念的对象,有了食物,有了恐惧和平静的时刻,他的心就受相反的事物所激动他的生活里充满了矛盾。孤寂向他暴露了它的全部秘密,并且把它的美包围着他。他在日出和日落中发现了世人所不知的景象。飞鸟是稀有的过客,云霞是多变而身穿彩衣的旅人,他每听到飞鸟的微弱振翅声和看到云层的交错时,就颤栗起来!夜晚他研究月光在沙漠的海洋上所产生的效果,沙漠的热风经常在这海洋上翻起波浪和造成迅速的变化。他同东方的黎明一同起来,他仰慕这黎明的灿烂光华;时常,在这原野上刮起飓风,飞沙走石,景象可怖,造成红色、干燥的迷雾和能致人于死的云彩,他享受了这一切之后非常愉快地看到夜晚来临,因为夜晚能带来星星的仁慈的清凉。他倾听天空中幻想的音乐。孤寂也教会他怎样去梦想。他花了许多时间去回忆零星的琐事,拿过去的生活同现在的生活作比较。他终于爱上了他的花豹;因为他需要发泄他的感情。也许是他坚强地显示出来的
意志改变了他的伙伴的性格,也许是沙漠里正在进行的战斗给她提供了丰富的食物,她居然不去伤害法国人。法国人看见她这么驯服,也开始不怕她了。他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睡觉上;可是他也不得不像蜘蛛呆在网中一样,密切注意着,以防有人在地平线以内经过,会错过被解救的时机。他已经牺牲了他的衬衫,拿来制成一面旗子,挂在一株没有叶子的棕榈树上。由于需要,他懂得用小木棍把旗子永远撑开,因为他所等待的旅客朝这边望的时候,风可能没有把旗子吹动。
就在他感到绝望的长时间中,他同花豹玩乐。他终于认清了她的各种不同的喊声,各种不同的眼光,他也研究了装饰着她的金色袍子的各种花样的斑点。她的可怕的尾巴的末梢有一撮毛,形成黑色和白色的环,这是十分优雅的装饰品,跟珠宝一样远远地在阳光底下闪耀,当他抓住这撮毛来数有几只环时,美娘连吼叫也不吼叫。他喜欢欣赏她的躯体和柔和、优美的线条,雪白的肚子,雅致的脑袋。但是他最喜欢的,是她游戏的时候,她的敏捷,动作的轻快,总使他惊异;她跳跃,爬行,滑行,躲藏,起立,打滚,蜷缩,以及准备前冲的时候,身腰轻捷,使他赞赏不已。可是无论她的冲刺多么迅猛,无论岩石多么光滑,只要听见一声“美娘”,她便立刻就地停了下来
有一天,阳光灿烂,有一只大鸟在空中飞翔。普罗旺斯人扔下花豹,去观看这位新来的客人;只过了一会儿,被抛弃的沙漠女王就低声地咆哮起来。“我的天啊,我相信她吃醋了,”他看见她的眼光又严厉起来,就大声说:“维吉妮①的灵魂进入她的身体了,肯定的!”兵士还在赞赏花豹的浑圆的臀部时,那只鹰已经在空中消失。花豹的身躯真是充满了美感和青春!简直像个女人那么标致。金黄色的皮袍的精致色调配合着大腿上没有光泽的白色。大量阳光的照射,使这活跃的金色和赤褐色的斑点闪耀发光,产生难以形容的魅力。普罗旺斯人同花豹意味深长地互相望了一眼,娇媚的小姐感觉她的朋友用指甲搔她的脑壳时,竟打了一个冷战,她的眼睛像雷电似的发出一下闪光,然后紧紧闭上。
“她有一颗灵魂”他一边说一边端详着安静的沙漠女王,她的金黄色像沙一样,白色像沙一样,孤独和滚烫也像沙一样
“好吧,”她对我说,“我看过了你的为野兽辩护的大作;可是他们俩达到这么互相了解的地步怎么会散伙的呢?”
“嗅!他们的结局同一切伟大爱情的结局一样,是由于误会。他们互相怀疑对方不忠实,由于自尊心作祟,谁也不肯去解释一番,结果是因固执而吵散了。”
“可是在最美好的时刻里,”她说,“只要望上一眼或者开一句口就能够解开疙瘩。好吧,把故事讲完吧。”
“很难讲完;不过你听完老丘八喝光一瓶香槟酒后对我说的话,你就会明白了。他大声说:‘我不知道我触犯了她什么,她转过身来好像生气的样子,用她尖利的牙齿咬住我大腿,当然是轻轻地咬的啰,我以为她想吃我了,就把我的匕首插进她的脖子里。她滚倒在地,发出一声喊声,使我心都凉了;我看着她挣扎,丝毫没有发怒地望着我。我多么愿意牺牲一切,甚至于我还没有到手的十字勋章,去把她救活啊。这简直像我谋害了一个真正的人似的。那些望见我的旗子奔过来救我的兵士们,发觉我泪流满面唉!先生,’
①维吉妮是圣·比埃尔(BernardindeSaint-Pierre,1737一1814)的小说《保罗与维吉妮》中的女主人公。
他沉默了一阵又说,‘后来我在德国、西班牙、俄国、法国打过仗;我像一具尸首般走过不少地方,我从未见过任何东西能够和沙漠相比啊!因为沙漠太美了。’——‘你在那里的感觉如何?’我问他。‘年轻人,这可说不上来啦。其实我也不是经常惋惜我的棕榈树和花豹我应该为它们而悲伤。你知道,在沙漠里是一切都有也是一切都没有的’——‘请你再解释一下。’——‘好吧,’他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说,‘这是只有上帝没有人类的世界’”
一八三二年,巴黎。
(郑永慧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