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吉·皮蓝德娄(1867—1936),意大利小说家和剧作家。
一生写作近300篇短篇小说(取名《一年的故事》),7部长篇小说,20多部剧本。193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苔莱季娜在这儿住吗?”
佣人只是穿着一件衬衫,不过已经扣好了上浆的高领,他打量着站在他面前台阶上的青年。这个青年,乡下人打扮,粗呢大衣的衣领竖到耳根;两手冻得通红发僵,一只手拿着个肮脏的口袋,另一只手,为了平衡,提着一个旧提包。
“苔莱季娜?她是干什么的?”佣人反问道,吃惊地扬起又浓又密、连成一线的眉毛,那眉毛仿佛是从嘴上刮下来的胡子,唯恐糟蹋掉,贴在前额上似的。
青年先是摇摇头,把鼻涕甩掉,然后回答说:
“苔莱季娜,女歌唱家。”
“啊,”佣人吃惊地叫了一声,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您竟这样毫不
客气地称呼她苔莱季娜?您是哪一位?”
“她是不是在这儿住?”青年一边迫问,一边皱着眉头,并且抽着鼻子,“您告诉她一声,就说密库乔来了,让我进去吧。”
“这会儿家里没人。”佣人嘴角上依然堆着微笑,回答说:“苔莱季娜·马尔尼斯小姐现在正在剧院,并且”
“那么马尔塔大婶呢?”密库乔打断了他的话。
“嗅,您是她的侄子?”
佣人立刻变得非常有礼貌。
“您请进,请进。没人在家,您婶母也在剧院。戏不散场,她们不会回来的。今儿是您的我们小姐是阁下的大概是堂妹吧?今儿是为她举行的纪念演出。”
密库乔感到不大好意思,沉默了片刻,说:
“我不是不,我不是她堂兄,说真的我我叫密库乔·帕纳
维诺;她知道的。我是特地从乡下来的。”
佣人听到他的话以后,心想,还是不称呼青年“阁下”为妙,干脆就称“您”吧;他把密库乔引进厨房隔壁一个又暗又小的房间里——那里有人正在雷鸣般地打鼾——然后说:
“请坐。我这就拿灯来。”
密库乔先往打鼾的方向看了看,但是什么也看不清;然后又朝厨房望了望,厨师和下手正在那里准备晚餐。烹调的混合的香味袭进他的鼻子,密库乔稍微有些醉意,并且感到头晕。他从清晨起,几乎不曾吃过东西,他是从墨西拿来的:在火车上足足待了两天一夜。
佣人端来一盏灯,那房间中间隔着一道帷慢,打鼾的人在里边梦吃似地嘟呸:
“谁呀?”
“哎,道林娜,醒醒吧,”佣人叫道,“你没看见,帕维奇诺先生在这
儿吗?”
帅B纳维诺。”密库乔一边纠正他,一边往手指上呵着气。“帕纳维诺,帕纳维诺,小姐的熟人。你睡得真死。我该准备开饭啦,
再说我不能一下子全做得来呀,你明白吗?厨师什么也不会做,光照顾他,都忙不过来,还得招待所有的来客!”
听见那人在伸懒腰,打着又长又响的呵欠,接着,似乎由于突然袭来的一股冷气,打了一连串喷嚏,仿佛是对佣人抱怨一的一种回敬。
“算了吧!”佣人扬声说了一句,旋即走开了。
密库乔微微一笑,目送他穿过昏暗的房间,走到灯火辉煌的客厅深处摆着华丽餐桌的地方;密库乔以惊异的眼光欣赏那张餐桌,最后鼾声使他转过头来,朝帷幔望了望。
佣人腋下夹着餐巾进进出出,一会儿埋怨依然酣睡的道林娜,一会儿抱怨厨师——厨师大概是特地为这次晚餐新请来的,一个劲儿问这问那,使他很不耐烦。密库乔生怕触怒了佣人,脑子里虽然想到一些事儿,却横下心来不肯问他。可是也许总该说说清楚或是暗示一下——他是苔莱季娜的未婚夫,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不想提起这件事;也许他害怕佣人会把他密库乔当作主人看待,单就这种念头就已经使他感到窘迫了,况且佣人是那样放肆,虽说没穿燕尾服,却也够趾高气扬的。可是佣人打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密库乔还是忍不住地问道:
“请原谅这是谁的房子?”“我们的,我们住在这儿嘛。”佣人赶忙回答道。
密库乔只是摇了摇头。见鬼,这是真的吗?发家啦!好家伙!这位像高贵的老爷似的佣人,厨师和他的下手,还有在帷慢后面打鼾的道林娜,——他们全都听从苔莱季娜的使唤。谁能想得到呢?
密库乔暗自想起了苔莱季娜和她母亲在那遥远的墨西拿曾经住过的简陋的小阁楼。若不亏他,五年以前,母女两人早就在这座冷落的小阁楼里饿死了。多亏他,是他发现了珍宝——苔莱季娜那副嗓子。她就像屋檐上的小鸟儿一样不停地歌唱,却不知道自己的珍宝;她唱,是为了排遣烦恼,她唱,是为了忘却贫穷,——密库乔曾经不顾双亲、特别是母亲的反对,跟这种贫穷做过搏斗。难道他能在苔莱季娜父亲死后忍心看着她处于这种境遇而不闻不问吗?只因为她穷就抛弃她吗?可是他,不管好坏,总还在市乐队里保有一席长笛手的位置呢。难道这算是原因吗?那么良心呢?
噢,这真是上帝的启示,命运的呼声——她的嗓子从前谁也不曾留心过,如今却突然闪现出一种使它得到发挥的想法,这种想法是在四月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在镶嵌着明净瓦蓝的天空的阁楼窗子前边闪现出来的。苔莱季娜唱着热情的西西里民歌;密库乔还依稀记得那充满柔情的歌词。这一天,苔莱季娜想起不久前去世的父亲,心里充满悲哀,加之密库乔父母极力反对,更使她痛苦万分;记得在听她唱的时候,他心里也很悲哀,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是的,这首民歌从前他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但是唱得这样真挚,却还从来没有听过。
这一次,给他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第二天,他事先既没有跟她,也没有跟母亲打招呼,竟自把他的朋友、乐队指挥带到阁楼里来。就这样,开始了初步的练唱课程,一连两年,他几乎把自己的全部收入都为她花掉了:他为她租赁钢琴、买乐谱,还赠给音乐教师一点礼品,表示情谊。那美好的、
遥远的日子啊!苔莱季娜全身心燃烧着展翅高飞、奔向未来的愿望——音乐教师预言未来将是光辉灿烂的;当时,她以多么炽烈的深情表示她的谢意啊,他俩一起憧憬着未来的幸福!
马尔塔大婶却完全相反,她痛苦地摇着头;可怜的老太婆一辈子几经沧桑,实在不敢相信未来了;她替女儿担心,也根本不想让女儿奢望摆脱已经习惯了的贫穷处境;但是到头来——母亲还是看到了这种丧失理智的危险的幻想给他带来了怎样的后果。
可是,不论是他还是苔莱季娜,都没有听母亲的话;当母亲听到一位听过苔莱季娜在音乐会上演唱的年轻作曲家说,若是不给她聘请出色的教师,不让她受完高等音乐教育,那真是罪过,——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应当把她送到那波里音乐学院去;——当她听了这番话以后,气愤也只是枉然。
那时候,他,密库乔没有表示出丝毫的犹豫,跟他双亲争吵起来,把教父遗留给他的一点财产变卖了,送苔莱季娜到那波里去受完教育。
从那时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她。信,是的他收到她从音乐学院寄来的信,后来,苔莱季娜在圣卡尔洛举行首次演出,大为轰动,受到许多大剧院邀请,开始了演员生涯,此后收到的信,则是马尔塔大婶寄来的。可怜的老太婆虽然极力把信写得工工整整,却是闪烁其辞,流露出惶惑不安的心情;苔莱季娜总是挤不出时间写信,只好在妈妈的每封信末尾附上一笔:“亲爱的密库乔,妈妈写的一切我全同意。祝你健康,愿你爱我。”他们早就有约在先,他要等她五六年,等到她畅通无阻地为自己开辟了前程:他们俩都还年轻,可以等待。为了驳斥他双亲对苔莱季娜和她母亲散布的中伤,在这五年当中,只要有人想看,他便把这些信拿给他们看。后来他病了,几乎死掉;他一点也不知道,马尔塔大婶和苔莱季娜给他汇来一笔数目颇为可观的款子:病中用了一些,可是余下的他硬从他双亲的贪婪的手里夺了过来,如今前来把这笔钱还给苔莱季娜。因为他——无论如何!——不想收这笔钱。
当然喽,这笔钱不是恩赐,他为苔莱季娜花过那么多呢。可是无论如何!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尤其是在这儿,在这所房子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收这笔钱!密库乔已经等待多少年了——还可以等下去的。既然苔莱季娜有了余款,那就是说,如今,锦绣的前程已经展现在她的面前,自然,那从前的许诺——尽管违背那些对此事缺乏信心的人的意愿——也该实现了。
密库乔蓦然地站起身来,扬扬眉毛,似乎想肯定这种结论;又呵呵那冻僵的双手,跺了跺脚。
“冷吗?”佣人走过时问道,“等不多久了。到厨房这边来吧。您在这儿会好些。”
佣人摆出一副贵族老爷的神气,使密库乔感到难堪和愤怒,因此他没有理睬佣人的劝告。他又坐了下来,陷入悲哀的沉思中。不一会儿,一串紧急的铃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道林娜,小姐回来了!”佣人高声喊道,紧忙理理燕尾服,跑去开门,但是发现后面跟着密库乔,便骤然止步,拦住了他:
“您在这里等一会儿。让我先通报一声——您来了。”“哎哟——哟!”帷幔里边传出一个拖长的声音。随后出来一个穿戴邋
遢、又矮又胖的婆娘,跛着一条腿,羊毛披巾一直裹到鼻子底下,露出一绺染过的金丝发;她还没有完全醒转过来。
密库乔两眼发直地望着她。她也奇怪地瞪着陌生人。
“小姐回来了。”密库乔重复了一声。
这时候道林娜猛然间清醒过来。
“我这就来,这就来”她一边说,一边摘掉披披巾,扔到帷幔后边,
同时用她那整个笨重的身子冲向门口。
这个搽胭抹粉的妖艳的女人的出现,佣人的阻拦——这一切使受压抑的密库乔产生一种惊惶不安的预感。他听到了马尔塔大婶尖声尖气的话音:
“放到那边客厅里!放到客厅里,道林娜!”
佣人和道林娜从他面前走过,捧着色彩缤纷的花篮。他探着脖于望着尽里边灯火辉煌的客厅,看到许多身穿燕尾服的男人,听到含混不清的寒暄声。他两眼发黑:他是那样惊奇,那样激动,不知不觉地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眯上眼睛,在黑暗中全身紧缩,仿佛坚决不向那刺耳的阵阵笑声在他内心所引起的痛楚的感情屈服似的。苔莱季娜的笑声?我的上帝呀,她干吗在那个房间里这样笑呢?
一声压低的呼唤使他睁开了眼睛,他看见马尔塔大婶站在他面前,那样子一点儿也辨认不出了——她戴着帽子呢,可怜的老太婆!她仿佛受到身上那件华丽高贵的天鹅绒披肩压抑似的。
“怎么,密库乔是你在这儿?”“马尔塔大婶!”密库乔大叫一声,几乎是吃惊地望着她。“你怎么能这样呢!”老太婆激动地接着说,“连个信儿都不给?出什
么事了吗?你什么时候到的?是今儿个呀噢,天啊!天啊!”“我是来”密库乔嘟嘟囔囔,不知说什么好。“等一等!”马尔塔大婶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怎么办?怎么办呀?你
看来了多少人呀,孩子?今儿是苔莱季娜的大喜日子,是她的纪念演出等一下,在这儿稍微等一下”
“您若是,”密库乔嘟囔说,由于恐惧,他的嗓子都不好使唤了,“您若是觉得我该走”
“不,稍微等一会儿,我对你说。”这位善心的老太婆赶忙回答说,她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可我,”密库乔接着说,“真不知道,在这儿我该待在哪儿赶上这时候”
马尔塔大婶走了,扬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向他做了一个稍候的手势,便走进了客厅;过了一会儿,密库乔仿佛觉得,客厅里陷入了深渊:突然间一片沉寂。然后他清清楚楚地听到苔莱季娜的声音:
“稍候一会儿,先生们!”
在等待她的来临的时候,他眼前又是一片漆黑。然而苔莱季娜没有来,客厅里又喧哗起来。过了一会儿,在他好像过了几百年,马尔塔大婶来了,帽子、披肩和手套都脱掉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困窘了。
“我们在这儿等一会儿,好吗?”她说“,我陪着你他们在吃晚饭我们在这儿待一会儿。道林娜在准备晚饭,我们一起在这儿吃;我们回忆一下从前的好时候,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会看到你,我的孩子,在这儿,在这儿,面对面地你知道,那里有多少客人她,可怜的孩子,不能不应酬的要想走红嘛,你明白吗?又有什么办法呢!看报了吗?大事情,孩子!可我我总是像在大海里一样真不敢相信,今儿晚上会
跟你一起会在这里。”
好心肠的老太婆说呀说的,本能地尽量不给密库乔时间去思索,然后深表同情地望着他,笑了笑,搓着手。
道林娜匆匆地摆好了晚饭,因为客厅那里晚餐已经开始了。“她会来吗?”密库乔用颤抖的声音郁郁不乐地问道,“我问一问,是
想能够见她一面。”
“还用说吗,”老太婆应声说道,极力不露出惶惑的神态,“一腾出身就来;她亲口说的。”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笑了笑,仿佛彼此刚刚认出来似的。虽说是惶惑不安,可是他们的心却是息息相通的,彼此微笑着表示致意。“您是马尔塔大婶。”密库乔的眼睛在说话。“可你,密库乔,我亲爱的,好孩子,还是老样子,可怜的人!”马尔塔大婶的眼睛回答说。可是善心的老太婆立刻又垂下了眼帘,唯恐密库乔从她眼神里看出别的什么来。她又搓着手,说:
“我们吃吧,啊?”
“我实在饿了!”密库乔愉快而轻信地叫了一声。
“让我们先划个十字吧;在这儿,当你面,我才敢划十字。”老太婆露
出狡黠的神情补充说,同时丢了一个眼色,划了个十字。
佣人端来第一道菜。密库乔留心看着马尔塔大婶怎样拣菜。可是轮到他的时候,他刚伸出手来便想到,经过长途跋涉,两手很脏,因此一阵脸红,感到难堪,不由得抬起眼来望望佣人,佣人毕恭毕敬地向他微微点头,笑了笑,仿佛在请他品尝菜的味道。幸好马尔塔大婶使客人摆脱了困境:
“等等,等等,密库乔,我替你拣。”
他从心里感激,真想上前吻一吻她!
小吃拣好了以后,佣人出去了,密库乔也赶忙划了个十字。
“你真是我的好孩子!”马尔塔大婶对他说。
他感到安定自如了一些,于是开始放开胃口大吃起来,不再想什么手脏和佣人了。
每一次,佣人推开客厅的玻璃门出来进去的时候,总是传来喧闹的谈话声浪和一阵阵爆发的欢笑声,他激动地环视了一下,并且望着老太婆忧郁的、善良的眼睛,仿佛希望从她的眼神里找到解释似的。但是相反,他看到的是此时此刻什么也不要问、也别说话的恳求目光。于是两个人又相对笑了笑,一边吃着,一边谈着远方的故乡和亲友,——马尔塔大婶没完没了地问起他们。
“你不喝点酒吗?”
密库乔伸手去取酒瓶;但是就在这时候客厅的门开了;听到丝绸的窸窣声和匆忙的脚步声,突然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光,仿佛房间里骤然大放光明,使他感到眼花缭乱。
“苔莱季娜”
由于惊奇,话到他的唇边却吞下去了。噢,简直是个女王!
他满脸绯红,两眼瞪得溜圆,大张着嘴巴,呆若木鸡地望着她。她怎么会是这样呢?袒露着胸部、双肩、两臂全身珠光宝气,绫罗绸缎不,不,他不敢相信,站在他眼前的是她,活生生的,的的确确活生生的,真实的。她对他说什么来着?他对着这神奇的幻影——她那音容笑貌,丝毫都辨认不出了。
“日子过得好吗?你现在身体健康吧,密库乔?好极啦,好极啦我们一会儿见让妈妈先陪你一下好吗?”
于是苔莱季娜满身丝绸窸窣作响,跑回客厅去了。“你不再吃点?”马尔塔大婶怯生生地问,想要使密库乔从木然发呆状
态中解脱出来。
他勉强抬起眼帘望了望她。
“吃吧。”老太婆指着盘子固执地说。
密库乔把两个手指插进灰黑的弄皱的衣领里,拉了拉,极力想使情绪好转过来。
“吃吧?”
仿佛表示感谢,他用手指在下颏底下晃了晃,意思是说:他吃不下了,不想吃了。他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抑郁的,脑子里依然萦回着消逝的幻影,然后嘟囔说:
“她变了样了”
他看到马尔塔大婶痛楚地摇了摇头,也不再吃了,好像在等待什么。“已经没有什么可想的了”他合上眼睛,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又说了
一句。
在黑暗里,他看到他们中间出现了一道多么深的鸿沟。不,这不是她不是她他的苔莱季娜。这一切早已经结束了,可是他这个愚蠢的笨蛋,事到如今才明白过来。在家的时候,人家就对他说过,可是他固执地不肯相信而如今他在这所住宅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如果所有这些先生们,甚至这个佣人也在内,知道他密库乔·帕纳维诺历尽艰辛不远干里而来,乘坐了三十六个小时火车,满以为自己是这个女王的未婚夫,那他们——这些先生们,还有佣人、厨师和他的下手,还有道林娜,一定会哈哈大笑的!如果苔莱季娜拖他到客厅去见他们,并且说:“看吧,这个可怜的长笛手,竟想当我丈夫!”那他们会哄堂大笑的。是的,是她亲口答应他的,可是她又怎么会想象到,什么时候会变成这样呢?是的,是他为她找到的道路,并且使她能够踏着它前进;可是如今,她走得那么远,而他依然原地没动,在小城广场上,每个礼拜日吹奏长笛,已经追赶不上她了。没什么可想的了。对于这位高贵的小姐来讲,当年为她花掉的几个钱,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于是他想起了,他衣袋里装着在他病中苔莱季娜寄去的钱。他脸红了,他感到羞愧,于是他把手伸在装钞票的胸前衣袋里摸索着。
“我这次来,马尔塔大婶,”他慌忙地说,“还有一件事,想把你们寄给我的钱还给你们。这怎么说呢?报酬吗?还债吗?我现在看见苔莱季娜变成了算了,这件事已经没什么好想的了!可是钱,不,我不能收她的钱一切全完了,我们再也不会谈起这件事可是钱——无论如何也不能收!不过我很抱歉,这不是原数”
“你说什么呀,孩子?”深受委屈的马尔塔大婶含着眼泪想要打断他的
话。
密库乔做了个手势,让她别再说下去。“这不是我花掉的:是我父母在我生病的时候花掉的,我连半点都不知
道。那么就算还我当初花掉的吧您记得吧?我们别再提这件事了。这里是剩下的全部。我该走了。”
“怎么能这样快就走?”马尔塔大婶喊道,想把他拦住,“稍微等等,
我去告诉苔莱季娜一声。你不是听见了,她还要见你。吗,我去告诉她”
“不,不必了。”密库乔果断地回答说,“让她陪着她的先生们吧;她在那儿更好些,那是她待的地方。——而我,不幸的人我已经看见她啦,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要不最好您也去吧到那里去吧您听到笑声了吗?我不愿意让他们笑我我走了。”
马尔塔大婶把密库乔的突然决定想到很坏的方面去了——她认为这是鄙视,是妒嫉。如今,她这个可怜的老太婆觉得,所有的人,只要见过她的女儿,都会立刻产生一种侮辱性的猜疑;她也恰恰因为这种猜疑而时常伤心落泪却得不到慰藉,她那内心的悲痛,在那使她疲惫的晚年受到莫大侮辱的、可恨的奢侈的生活的喧闹声中,孜孜不倦地、缓缓地尾随在她的身后。
“可是我,”她突如其来地说,“我现在已经不能保护她了,我的孩子”
“为什么?”密库乔接着问道,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种他还没有来得及产生的疑虑;于是他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老太婆感到不安,极力忍住自己的悲哀,用颤抖的双手捂住了脸,但是她仍然没能抑止住夺眶而出的眼泪。
“是的,是的,走吧,孩子,走吧”她强忍住使她窒息的痛哭,说道,“她现在已经不属于你了,你说得对。当初你们若是听我的话,也就好了!”
“那么,就是说?”密库乔感叹地说,同时向她俯过身去,用力把一只手从脸上移开。但是,她一只手指贴着嘴唇,借以表示乞求怜悯的眼光是那样悲哀和不幸,因此他按捺住感情,迫使自己换了另一种声调悄悄地加了一句:“那么,就是说,她她配不上我了?够了,够了,反正我要走的,况且现在我多混蛋,马尔塔大婶:我没有明白!别哭了。现在怎么办?幸福,人都说幸福”
他从桌子底下拿起来提包和口袋,已经走到门前,突然想起口袋里装着他从家乡给苔莱季娜带来的鲜美的柠檬。
“噢,您瞧啊,马尔塔大婶。”他说。
他解开了口袋,一只手拉着,把那些喷香的鲜果倒在桌上。“若是我把这些柠檬扔在这些先生们的脑袋上,那又会怎么样呢?”他
又说了一句。
“看在上帝的面上!”老太婆痛哭着呻吟道,同时做了个手势,恳求他不要说下去。
“没什么,没什么,”密库乔接着说,一边含着痛苦的眼泪把空口袋装进兜里,“这些柠檬我本来是给她带来的,可是现在我把它们只留给您一个人,马尔塔大婶。”
然后他拿起一个柠檬,凑到她鼻子底下说:
“您闻闻,马尔塔大婶,闻闻咱们家乡的泥土味只要想一想,我甚
至还上税了呢算了。只给您一个人的,不要忘了您替我转告她一声:
‘祝她前途无量!’”
他提起手提包便走了。但是走到楼梯上的时候,一种痛苦的惆怅的感情攫住了他:孤单单的一个人,背井离乡,在黑夜里,被遗弃在这陌生的大城市里,失望,被侮辱,被打败他走到正门,看到正在下着倾盆大雨。他已经打不起精神冒着这么大的雨走在这陌生的街道上。他悄悄地返回来,登
上一层楼梯,然后在第一级上坐下,支起两只胳膊,头垂在两只手上,悄悄地哭泣起来。
晚餐结束后,苔莱季娜·马尔尼丝重又来到小房间。她母亲一个人坐着,也在哭泣,这时候,客厅里的先生们正在大声说笑。
“他走了?”她惊奇地问。
马尔塔大婶肯定地点了点头,没有看她一眼。苔莱季娜思索了一下,向暗处匆匆投了一瞥,然后叹了一口气:
“可怜的人”
说完以后立刻又微笑了。
“你看看,”母亲对她说道,已经不再用餐巾拭眼泪,“他给你带来的柠檬。”
“多好的柠檬啊!”苔莱季娜箭步跳过去,感叹地喊道。
她一只手捂在胸前,另一只手尽可能多地抓一捧柠檬。
“别哟,别拿到那边去!”母亲强烈地反对说。
可是苔莱季娜耸了耸肩,一边喊着一边跑向客厅:
“西西里的柠檬!西西里的柠檬!”
(苏杭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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