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雅洛

雅各·艾伦伯(1847—1914),芬兰现实主义作家。他学过绘画和建筑,当过建筑师。他的作品情景交融,心理描写细致动人。

八月里的一天,已经到了后半晌,太阳依然把它那炎热的斜晖泻进克利斯申的起居室。这个农民靠窗坐着,显然正在凝视窗台上破瓷盆里那两株盛开的凤仙花,苍蝇快活地在他头上嗡嗡打转。克利斯申在那儿等了好半天,从树叶和花卉之间注视着那个小篱笆门,仿佛他正在等候什么人。

他已到了中年,不过看上去却显得更苍老。他双眼深陷在眼窝里,满脸皱纹。正在织布机上忙着干活的他的老伴,似乎并没有全神贯注在活儿上;因为,每当克利斯申轻轻一动,她就赶快瞧瞧门口,好像也在等什么人。

突然,地方法院推事劳里卡门走了进来,他和老两口打招呼,还很有礼貌地和他们握手。这位客人的造访,似乎既没叫人高兴,也没叫人感到意外,他靠桌子坐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以后,点上了烟斗,这才开口说:到了下午五点钟还这样,天气未免太热了。对于这句无可否认的实话,克利斯申回答说,天热至少对燕麦有好处。谈锋渐渐活跃起来了;他们谈到当前的问题,证券跌价,国内和俄国的粮食价格,还谈到法院开庭。直到这时,推事才把谈话引上正题。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走到火炉跟前,敲落烟斗里的烟灰,然后仿佛信口而出地说:

“顺便说一句,正要传你哩。”

“我?上法院?谁告的?”

“耶戈尔·季莫菲奇·伊万诺夫,你的邻居。”

“哼,他告什么?是关于去年春天我揍了他一顿的事吗?”

“完全不是,那回事儿他忍受下去了。这是关于他那匹骏马雅洛的案子,

你知道啦。”

“哦,那跟我有什么相干?”

“我不知道。明天你来,就会弄明白了。”

推事叹了一口松心的气,站起身来,告了别,就走了。

克利斯申抓了抓后脑勺,满怀心事地走了出去。他唉声叹气,在牧场和草地上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一直踱到天色很晚的时候。

屋里还是太热,因此他坐到台阶上去乘乘凉。这是一个潮湿的、闷热的夜晚;星星透过薄纱似的笼罩着大地的空气,闪射着暗淡的光芒。一轮满月正在荒野上庄严地徐徐升起,从覆盖着苔藓的小山上那些稀稀落落的矮枞树后面浮现,像一个赤红色的大金盘。晚归的鸟儿困倦地吱吱喳喳叫着,蚊母鸟像喝醉了似的笨拙地飞来飞去,先是往右,随后又往左,时不时消失在黑暗里。老乡们都讨厌蚊母鸟,也许正是因为这种不祥的东西使克利斯申的整个环境突然显得说不出的凄凉。他的情绪随着又感染了周围的景物。他无法把骏马雅洛这件事从头脑中驱逐出去。他一生中留在记忆里的东西都和这个名字分不开。他所有的梦想和希望,一切使他烦恼和担惊害怕的事,都和雅洛有关。耶戈尔·季莫菲奇·伊万诺夫的铺子在杰尔沃拉村开张的那一天,他记得多么清楚。过去要到城里去买的东西,如今在耶戈尔·季莫菲奇的铺子里都买得到。当时的耶戈尔多么恭顺、多么善于奉承人啊;他又是多么善于向每一个人讨好啊。
那时候,雅洛快到三岁口了。

耶戈尔曾经是每个人最谦卑的仆人。他卑躬屈节,身子弯得像口袋里的小折刀,他用雪茄烟和斯比丁招待主顾,还答应他们随便赊帐,因此很得人心。“手头没有现钱吗?啊,不要紧,——我们可以记帐;等您方便的时候再付吧。”一切全是这么简单方便,但是,一年过去,耶戈尔的帐本已经记得满满的时候,零零星星的帐目就合成一笔巨大的款项。

要是有人需要借一笔款子,除了耶戈尔,谁还有这笔钱呢?不错,他要收取一分二的大利息,但是,这就不必和律师、法官、推事以及诸如此类的人打交道了。再说,那个时候,谁不需要钱呢?谁都需要,也许,克利斯申比谁都更加需要。

可是,四年过去以后,耶戈尔·季莫菲奇便从每一个人的奴仆摇身一变成为每一个人的主人了。如今,他的腰板挺得像棍子一般硬;说起话来,另是一副腔调了:“劳特,你打算种裸麦?不,你应该种燕麦;眼下裸麦我卖不出去。你想借钱买牛?你原有的那一头还喂不饱哩。不,办不到。”

收割以前,他先就把农民的庄稼卖掉了。他随便砍下他们的树木作燃料和木材,丝毫不客气,顶多不过通知他们一声就算完事。但是,可怕的债务不断地增长!债务这东西,就像非利士的摩洛一样贪婪。什么东西都在它那张大嘴里化为乌有。尽管用了柏油、木头、牛油、羊、螃蟹、飞禽和燕麦来献祭和付款,帐是永远还不清的。

如果有人理当受这位邻居的折磨,那就是克利斯申了。他们的农场毗连,所以他比别人更懂得欠债是什么滋味。那就像从他身上啮肉,从他骨里吸髓一样。对于一个这么残暴的敌人,他常常感到束手无策,只要能再做一个自由的人,他真是宁愿挨门挨户去乞讨。

在他感到痛切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助就来了。他的救命恩人就是雅洛,到米迦勒节它已经满六岁口了。

嘿,雅洛是多好的一头牲口!它乌黑的皮毛像丝绸一般闪光。从侧面看,它背上和腿上显出了更黑更亮的圈圈。它生有多好的尾巴,多好的鬃毛,都是这么密、这么长!它的蹄子像钢铸的,宽阔的胸膛吸起气来像风箱。它生有一双海鹰的眼睛。它不但看得远,就是在浓雾里、在飞旋的雪里、在黑暗里,它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比起它的气力和美丽来,它的高贵的品质就更有价值了。它的自尊心很强·用鞭子打一下就是一种侮辱,会逼得它几乎发狂。它全心全意地服从驾驭,效忠于主人。它是多么知恩必报!当克利斯申给它盐和面包、燕麦或一点糖的时候,它是怎样用它那天鹅绒般的嘴鼻去蹭主人的胳臂啊。这头牲口比许多人还好,比起他那不孝的女儿和忘恩负义的女婿来,当然好得多了。有谁见过雅洛畏缩?从来没有,——它连魔鬼也不怕。它打过前失吗?从来没有,不管下山时坡有多陡。雅洛是全芬兰最好的牲口,谁也不能不承认。就是在俄国,也很难找到它的对手。当克利斯申负债累累,摩洛张开大嘴要吃新祭品的时候,克利斯申走到马棚里,用马栉梳他的雅洛,把它的蹄子刷黑,把它的鬃毛辫起,拍拍它的背脊。这样一来,

  


俄罗斯民族的一种大众化的饮料,用糖浆、淡啤酒及水制成。

非利士人是《旧约》时代邻近以色列人的部落。据说这个民族崇拜太阳神摩洛,要烧死活人(主要是儿

童)来献祭。

天使长的节日,在9月29日,为四结帐日之一。
他就觉得轻松愉快了。

当克利斯申的能力远不能满足耶戈尔·季莫菲奇的要求,而他又无法甩掉这个吸血鬼的时候,他把雅洛套在轻雪橇上,启程去维堡,请教一位著名的律师。他不相信耶戈尔把帐记得正确无误。他所买到的烟叶和谷子、咖啡和糖,数量少得可怜,绝对不会欠那样大的一笔债。其中必有差错,一定是耶戈尔的重利盘剥在里边起了作用!

旅途的情景他记得多么清楚。那是一月里一个晴朗的大冷天。白雪铺在田野和牧场上,平滑得像一个湖面。篱笆、草堆和碌碡的影子好像落在白色湖面上的蓝色斑点,雪鸟蹦蹦跳跳地跨过大路,喜鹊在篱笆上跳上跳下,兴高采烈地叫个不住。西皮,那条猎熊狗,生着尖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在雅洛前面用全速飞跑,雅洛优美地迈着蹄子,好像游戏一般,以闪电般的速度往前冲去。一切都是这么兴致勃勃,克利斯申郁郁不乐的心情也开始消失了。当他快来到巴普拉区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高声喊叫。他从嘴里拔出烟斗,探身到雪橇外面,往后瞧了瞧。一个人驾着一辆小跑橇用全速追上来,挥动着他那戴镶皮长手套的手。克利斯申停下来,同路人是个矮小壮实的人,穿着皮袄,赶着一匹鼠灰色的马,很快就赶上了他。

“早上好,老板。你的牲口真是一匹快马!”他兴奋地说,一面咬他那结了冰的胡子。“老实说,我在后面追你,起码有一刻钟了,始终没赶上。你打哪儿弄到这匹牲口的?什么种?几岁口了?瞧瞧那个胸膛,那四条腿!”陌生人说着便走出雪橇,更仔细地察看雅洛。克利斯申又高兴又骄傲,尽可能作了回答,他对这个新来的人夸奖自己的马,那个人也似乎十分满意

那匹马。

“那么说,后天的赛马会你当然要参加啦。有了这样一匹好马,你是有责任参加的。我是T上尉,赛马会的裁判之一。记住,一等奖是一千马克。”克利斯申已经听到赛马会的消息,甚至还想参加,可是在乡下,人们往往是在事情发生以后才知道消息。但是现在——为什么不参加呢?他已经在

城里了。

克利斯申答应参加赛马,他们俩握手为定。早就等得不耐烦的雅洛,在上尉羡慕的凝视下,像一道电光,消失在下一座山头后面了。

克利斯申为他的马报上了名,参加了赛马会。对雅洛和它的主人来说,这是多么光荣的日子,多么得意和光彩的季节!全国没有一份报纸没提过雅洛和他的主人。电报从这个城市飞到那个城市,宣告那匹马的奇迹。它的胜利是非凡的;它超过了著名的老跑马,获得了一等奖。就是现在,当克利斯中心灰意冷、垂头丧气地坐在门口的时候,回忆起那个光荣的日子、一个愉快的微笑还掠过他的脸上。每一件事多么清楚地在他的脑际涌现:金黄色的阳光,蔚蓝的天空,朔风带来的小雪片,音乐和欢呼,暖身的饮料,还有雅洛—一当时的英雄。毫无疑问,这是他一生中最光明和最幸福的一大。但是,翻腾得最高的浪头沉得最低,最高的松树投下的影子也最长,那一天,也是这样,当雅洛和它的主人欢乐达到绝顶的时候,作常可悲的后果也就接踵而至。

从律师那里得不到一点好处。律师不但没给他鼓励,却通知他,耶戈尔已经从地方长官那里得到最后判决。克利斯申所欠的债,必须本利归还。除了卖掉雅洛,没有别的办法,就是把雅洛卖掉,帐也还不清。克利斯申喝酒喝到头晕眼花,痛哭流涕,随后又清醒过来,尽管心绪不定,却无时无刻不
想提高价格。交易终于做成了。把雅洛卖给一个俄国商人。克利斯申赶着一匹他从一开始就非常讨厌的母马回了家,他悲痛欲绝,怒不可遏。他钱包里塞着一些一百马克一张的钞票,这是雅洛的胜利给它主人带来的赠别礼物,算不得什么安慰。

什么都安慰不了克利斯申,要付给耶戈尔这么大一笔好钱,简直像是发疯。这无异把钱扔进了大海。但是,他终于不得不下了决心这么办,在他断定耶戈尔一个人在铺子里的时候去找他,还了债,拿了收条和别的文据。耶戈尔不小心说了几句惹人生气的话,这就足以使得克利斯申压抑着的怒火爆发出来了。如果说耶戈尔以前没尝过挨揍的滋味,等他的邻居离开铺子以后,他就知道了。自从那天以后,他们之间就结下了深仇大恨。

克利斯申自由了。虽然他在耶戈尔听得见的地方,拿这个来夸口,可是他的心毕竟是痛苦的。失去了雅洛,自由又算得什么?不错,他已经逃过一场临头的灾难,但是,这代价是他牺牲了一生的全部幸福。生存在他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不再有债务来麻烦他,可是也没有雅洛可以爱了。他从报纸上偶然读到关于这头牲口的消息,就好像一把盐撒在伤口上。“曾在维堡荣获一等奖的骏马雅洛再度出足风头”,或“大名鼎鼎的骏马雅洛又在萨瓦斯杰赫斯赛马会上得奖”。在这样的日子,克利斯申简直像个疯子。他不是愁眉不展地坐着,沉默得像大雨中的鶸鸟;就是烦躁不安,像火里的杜松一样,一点就爆。

不惜任何代价重新得到雅格的决心渐渐在他的脑子里生了根。在毫无欢乐的日思夜梦中生活,攒钱和积蓄又有什么用呢?他的女儿和女婿正在不耐烦地等他死,好承继他的遗产。他没有孙子,照目前的情况看来,他最好是想办法把雅洛再弄到手。

经过重重困难。他找到了保证人,把他的土地抵押出去。现在,要紧的只是拿到钱,然后去买马。无论如何,马也不会“比金子更贵”呀。雅洛现在的主人住在维堡,他有许多马匹,当然愿意为了一个好价钱把雅洛出让。克利斯申已经定下出门的日期,可是就在七月里一个美丽的早晨,当他正在剃掉下巴上几根白胡子茬的时候,他听到一声耳熟的嘶叫。没错儿,准是雅洛,他午前走进马棚的时候,雅洛总是这样呼唤它的主人的。克利斯申扔下剃刀,冲了出去。在他自己的马棚后面,跟耶戈尔的牧场交界的地方,雅洛张着鼻孔,上下地颠动着脑袋站在那里。它一下子就跳过篱笆,站在旧主人的土地上。克利斯申觉得好像手脚都瘫痪了。他只能吃惊地喘了一口气。一个快乐的微笑像沼泽上的阳光一样掠过他的脸,他听到过的一切魔术故事,都在他那激动的脑海里出现。他还站在那里擦眼睛,使自己相信这不是在做梦,就在这时候,耶戈尔,他的仇人,走过院子,手里拿着马笼头和鞭子。“马是我的,”他说,“别在这儿勾引它。”

耶戈尔抓住雅洛前额的一绺毛,套上笼头,恶狠狠地咒骂着,说要为了它跳篱笆,好好惩治它一顿。可怜的雅洛被粗暴地牵回自己的马棚,过了一会儿,克利斯申便听到它在耶戈尔的鞭打下喷鼻和踏脚的声音。鞭打雅洛,虐待这样一头牲口——谁听到过这样的事?

从那一天起,克利斯申就过着地狱一样的生活。被迫失去这匹好马,已经够痛苦了,但是,知道它落在他最恶毒的敌人手里,再也不能归他所有,

  

芬兰谚语.
每天看到它,而不能亲近它,就更加痛苦得多了。为了使克利斯申痛苦,耶戈尔想尽办法当着他的面折磨这匹马。他自己挨过的每一拳,都还给了雅洛。有时马像寻求保护一般飞跑到旧主人跟前,克利斯申可以确定,雅洛两侧重重的伤痕,足以表明耶戈尔·季莫菲奇怎样报答忠实的友情。

照这样过了几个星期。在一个酷热的八月的日子,土地被烤裂了,空气在灼人的阳光下颤抖和闪光。连村子里的狗都停止了吠叫,躲到台阶和外屋的阴影下去了。那些牛都泡在冬青树下没膝的水里。只有蠓虫欣赏太阳的酷热;蜻蜒在空中闪闪地飞旋。克利斯申摊开四肢躲在屋里的木板凳上,用热情的眼睛盯着雅洛,雅洛面对着他站在耶戈尔牧场上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榆树荫下。克利斯申梦想着雅洛仍然属于他时那些快乐的日子。那时候烦恼显得多么微不足道,而他们的快乐又是多么了不起啊。他正在打盹儿,三个从维堡来的猎人把他惊醒,他们急切地要见主人。他们追捕兔子的时候,想不到碰到一只山猫。他们一连两天追踪这只已经疲惫不堪的野兽,不幸他们的猎狗的一只脚爪受了伤,因此不得不把它留下来。现在,猎人们向他打听去哪儿借一条狗,好让他们继续追捕。克利斯申恰巧有这么一条狗。他的西皮能够追踪海鸟、兔子和熊。于是几个人就由克利斯申和西皮陪伴着,匆匆忙忙回到他们最后看到山猫踪迹的荒野上。西皮一刻钟内就找到了它的目的物,它得意地吠叫,摆动那毛茸茸的尾巴,直奔树林里跑去。不久,从狂怒的吠声知道,山猫不是被逮住了,就是爬到树上去了。猎人赶到那地点时,西皮正围着一棵松树跳来跳去,野兽躲在树枝上,朝它的敌人龇牙咧嘴。野兽向后抿着耳朵,眼睛放射着怒光,似乎就要扑到它那长毛仇敌的身上去。但是在它决定开始行动之前,就被第一个走近的猎人的子弹打下来了。他们把它的四条腿绑在一起,用一根棍子穿在中间,胜利地抬回克利斯申的农场。这些疲劳的人就在那里吃了一顿乡村风味的饭,喝了大量的白兰地和甜酒,来祝贺他们的好运气。烈酒上了头,将近黄昏时分,克利斯申和他的客人们已经变得非常兴奋,唠叨不完了。

“听我说呀,克利斯申,”他的老伴说,这伙吵吵闹闹的人叫她有些担心,“我不许把实弹的枪放在屋里;去把枪膛里的子弹放掉吧。”

克利斯申慢慢地站起来,嘴里说着娘们儿总是胆小;他从板凳上拿起枪来,走出去了。白昼将尽,黑夜还未降临;新割的首蓿的香味随着微风飘来。远处传来牧人的号角声,蟋蟀在院子里唧唧地叫。

克利斯申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他突然站住了。马棚的角落上又站着他朝思暮想的东西。雅洛抬起它那优美的脑袋,抖动着它那飘拂的马鬃,发出一声低沉的、神秘的嘶叫,仿佛在呼唤它的旧主人。

克利斯申走到它跟前,轻轻地拍它的脖子。那头牲口把它那天鹅绒般的嘴鼻从低矮的篱笆上伸进克利斯申的口袋。深深地受了感动的克利斯申,用胳臂搂起马脖子。他已经好久没有爱抚一下雅洛,拍拍它那柔软的皮毛,对它说说话了,正当他这样用手抚摩着这头漂亮牲口的背脊时,他突然摸到耶戈尔鞭打的伤痕。热血在他的血管里沸腾。“下贱的畜生,”他一面嘟囔,一面愤怒地朝耶戈尔的房子挥动拳头,“我可怜的朋友,我要为你永远免除他的鞭打,他的残暴和虐待。”几乎连他自己还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他就从肩膀上取了枪来——砰的一枪,这头高贵的动物就呻吟着倒下了;呆定的眼睛投出了伤心的一瞥;雅洛就在隔开它和它的旧主人的篱笆后面死去了。克利斯申像杀人犯一般逃进森林。半个钟头之后,他回了家,完全清醒过来了。
猎人们已经去找他们的狗了。家里只有他和他的老伴。他十分激动地把他干过的事告诉了她。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克利斯申深夜从劳里卡门家回来时,他的老伴说,“反正没有见证人。”

“不错,没有见证人;但是,不管他们拿我怎么办,我一定要把雅洛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

(凌山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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