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的故事

总管的故事
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1818—1883),俄国现实主义作家,创作丰富。六部长篇小说(《罗亭》、《贵族之家》、《父与子》等)反映了俄国重大社会问题,被称作一个时代的“艺术编年史”。

成名作为《猎人笔记》(短篇小说集)。

在离开我的领地大约十五俄里的地方,住着一个我所熟悉的人——青年地主、退职近卫军官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宾诺奇金。他的领地里有许多野禽,房屋是依照一个法国建筑家的设计而建造的,仆役们都穿英国式服装,饮食很讲究,招待客人很殷勤,然而你总还是不喜欢到他家里去。他为人审慎而积极,照例受过良好的教育,担任过职务,在上流社会中厮混过,现在经营产业,颇有成就。阿尔卡季·巴甫勒奇,照他自己所说,为人严格而公正,关心他属下的幸福,惩罚他们也是为了他们的幸福。“对待他们必须像对待孩子一样,”在谈起这些的时候他这样说,“他们是没有知识的,moncher;ilfautprendrecelaenconsideration。”他到了所谓免不了不愉快的时候,避免暴躁剧烈的动作,不喜欢提高声音,而大都是伸出手来直指着那人,冷静地说:“仁兄,我不是这样要求过你吗?”或者:“你怎么啦,我的朋友,想想清楚吧。”这时候他只是轻轻地咬着牙齿,撇着嘴巴。他身材不高,风姿翩然,相貌很不坏,手和指甲都保持十分清洁;他的红润的嘴唇上和面颊上显示着健康之色。他的笑声响亮而轻松,和蔼地眯着一双明亮的、褐色的眼睛。他的服装体面而有风格;他订阅法国的书籍、图画和报纸,但是他不大喜欢看书:一册《流浪的犹太人》好容易读完,玩纸牌他是能手。一般地说来,阿尔卡季·巴甫勒奇算是我们省里最有修养的贵族和最可羡的风流男子中的一个;女人们为他神魂颠倒,尤其称赞他的风采。他持身处世异常谨慎,像猫一样小心,他有生以来从未沾惹过任何事端;然而有机会也喜欢卖弄自己,欺侮怯弱的人。他非常嫌恶不良的交际——恐怕损害自己的名誉:而在高兴的时候,就自称为伊壁鸠鲁的崇拜者,虽然他对于哲学往往没有好评,称之为德国学者的虚无的食粮,有时竟称之为妄语。他也喜欢音乐,玩纸牌的时候常常含糊地、然而有感情地唱歌;《卢西阿》和《松那蒲拉》中的曲子他也记得一些,但是不知为什么取音都很高。每逢冬天他就到彼得堡去。他家里收拾得异常整齐;连马车夫们也受他的影响,每天不但擦马轭、刷上衣,还洗自己的脸。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家的仆人们的眼色的确有点阴郁,但是在我们俄罗斯,懊恼和睡眠不足原是分别不出的。阿尔卡季·巴甫勒奇说话时声音柔和悦耳,抑扬顿挫,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乐愿地从他那漂亮的、洒满香水的髭须中吐出来的;他又常常应用法语的辞句,

  




法语:“我的亲爱的;必须顾到这一点。”

《流浪的犹太人》是法国小说家欧仁·苏(1804—1857)所著的长篇小说。

伊壁鸠鲁:纪元前342至270年的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主张,人应当在合理的生活享受中找寻幸福。

在当时,尤其是在俄罗斯贵族阶级之间,伊壁鸠鲁的这种思想往往被利用来为自己的游手好闲辩护。

《卢西阿》和《松那蒲拉》是意大利作曲家所作的歌剧,前者是尼采蒂(1797—1848)所作,后者是贝

里尼(180—1835)所作。这两部歌剧流行于1830至1840年间。
例如:“MaiSC'eStimpayable!”“Maiscommentdonc!”等等。由于这种种原因,我至少不很喜欢去访问他,要不是为了他那里有松鸡和鹧鸪,我也许完全同他绝交了。在他家里,有一种奇怪的不安支配着你;即使生活很舒服也不能使你快乐。每天晚上,当一个穿着有纹章钮扣的浅蓝色号衣的鬈发侍仆出现在你面前,开始卑躬屈节地替你拉下长统靴来的时候,你就感觉到:假使这个苍白而瘦削的人突然换了一个颧骨阔得可惊而鼻子扁得稀奇的、体格强壮的年青小伙子(这人刚刚由主人从田间拉来,而不久以前赏赐他的土布衣服已有十处绽裂)出现在你面前,你将说不出地高兴,而乐愿蒙受和长统靴一起拉掉你的小腿的危险。

虽然我对阿尔卡季·巴甫勒奇不怀好感,有一次我却在他家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清早,我就吩咐套好我的四轮马车,但是他不愿意让我不吃英国式的早餐就离去,便领我走进他的书房。和茶一起拿出来给我们的有肉饼、半熟的鸡蛋、奶油、蜜糖、干酪等等。两个侍仆戴着洁白的手套,机警而肃静地、无微不至地侍候我们。我们坐在一只波斯式的长沙发上。阿尔卡季·巴甫勒奇穿着宽大的绸裤,黑色的丝绒短大衣,头戴一顶有蓝色流苏的漂亮的非斯卡帽,脚踏一双没有后跟的中国式黄拖鞋。他喝茶,笑着,欣赏着自己的指甲,吸着烟,把坐垫衬在腰部,总之,觉得心情非常愉快。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吃饱了早餐,样子显然很满足,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把酒杯拿到嘴唇边,忽然皱起眉头。

“酒为什么不烫温?”他用十分刺耳的声音问侍仆之中的一个。那个侍仆着慌了,一动不动地站着,脸色发白了。“仁兄,我在问你话呀!”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冷静地继续说,眼睛一

直盯着他。

这不幸的侍仆踧踖不安地站着,拧着餐巾,一句话也不说。阿尔卡季·巴甫勒奇低下头,沉思地蹙着眉头对他看看。

“Pardon,moncher,”他带着愉快的笑容说,同时亲切地用手碰碰我的膝,然后重又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侍仆。“哼,去吧。”略微沉默了一会之后他这样补说一句,然后扬起眉毛,按一按呼铃。

一个身体肥胖、肤色浅黑、头发黑色、额角低低而眼睛浮肿的人走进来。

“费多尔的事去处理吧。”阿尔卡季·巴甫勒奇泰然自若地低声说。

“知道了。”那胖子回答,就出去了。

“Voilà,moncher,lesdésagrémentsdelacampagne,”阿尔卡季·巴甫勒奇愉快地说,“嗳,您要到哪儿去呀?别去了吧,再坐一会儿吧。”

“不,”我回答,“我该走了。”

“老是打猎!唉,你们这些猎人啊!您现在到哪儿去呢?”

“离开这儿四十俄里,到略波伏去。”

“到略波伏去?哈,好极了,那么我陪您一同去。略波伏离开我的领地

希比洛夫卡不过五俄里,我很久不到希比洛夫卡去了,总是抽不出时间。这

  


法语:“真滑稽!”。

法语:“可不是!”

非斯卡帽是一种平顶圆锥形的帽子,某些亚非国家戴这种帽子。

法语:“失礼了,亲爱的先生。”

法语:“您瞧,亲爱的先生,乡村生活的没趣。”
回真巧极了:您今天到略波伏去打猎,晚上回到我那儿来。Ceseracharmant,我们一起吃晚饭,——我们带一个厨子去,——您就在我那儿过夜。好极了!好极了!”他不等我回答,就这样说,“C’estarrangé喂,谁在那边?吩咐替我们套马车,要快些。您没有到过希比洛夫卡吗?我实在不好意思请您在我的总管家里过夜,可是我知道您是很不讲究的,您在略波伏也许会在干草棚里过夜哩。我们去吧,我们去吧!”

于是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唱起一只法国的浪漫曲来。“您也许不知道,”他摆动着两脚,继续说,“我在那儿有缴代役租的

农人呢。现在讲宪法了,有什么办法呢?可是他们倒能如数付给我代役租。老实说,我早就想叫他们改成劳役租制了,可是地皮很少!我一直觉得奇怪,他们怎样敷衍过去的呢。不过,C’estleuraffaire,我那边的总管是一个能干的人,unefortetéte,做大事业的人!您看见了就会知道。这真是一个好机会!”

真是没有办法。本来我早上九点钟就要出发的,但是我们直到两点钟才出发。猎人同志们一定都能体会我的心焦。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像他自己所说,喜欢乘机享乐一下,他携带了无数的衬衫裤、食物、饮料、香水、枕垫以及各种化妆用品箱,这些物资在某些俭朴自持的德国人足够一年之用呢。每次从山坡上驶下去的时候,阿尔卡季·巴甫勒奇总要对马车夫说一番简短而有力的话,由此我可以断定我这位朋友是一个十足的胆小鬼。然而这次旅行十分平安地完成了;只是在一座刚修好的小桥上,载厨子的马车翻倒了,后轮子压住了他的胃。

阿尔卡季·巴甫勒奇看见他那家养的卡列姆翻倒了,这一吓非同小可,连忙叫人去问他:手有没有跌伤?得到了满意的回音,立刻放心了。因为有这一切事,我们在路上走了很长久;我和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同坐在一辆马车里,到了旅行快终了的时候,我觉得苦闷得要命,尤其是因为在几小时的过程中,我的朋友已经完全松懈下来,开始显出自由主义作风了。我们终于到达了,不过不是到略波伏,而是直接到了希比洛夫卡;不知怎么一来弄成这样了。反正我在这一天里不能打猎了,于是只得勉强地顺从我的命运。

厨子比我们早到几分钟,而且显然已经安排好,预先通知过有关的人了,因此正当我们的车子开进村子的栅门去的时候,村长(总管的儿子)就来迎接了。他是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强壮、头发棕黄色的汉子,骑着马,脱着帽,穿着新上衣,不扣钮扣。“索夫龙在哪儿?”阿尔卡季·巴甫勒奇问他。村长先敏捷地跳下马来,向主人深深地鞠一个躬,说:“您好,阿尔卡季·巴甫勒奇老爷。”然后微微抬头,抖擞一下身子,报告说:索夫龙到彼罗夫去了,但是已经派人去叫他了。“好,你跟我们来吧。”阿尔卡季·巴甫勒奇说。村长为了表示礼貌,把马拉在一边,爬上马,踏着小速步跟在马车后面,手里拿着帽子。我们的马车在村子里走。我们碰见了几个坐在空货车里的农人;他们是从打谷场来的,一路唱着歌,全身颠动着,两条悬空的腿摇摇摆

  


法语:妙极了。

法语:准定如此。

法语:这是他们的事。

法语:一个聪明人。

卡列姆是1820至1840年间巴黎一个有名的厨师,曾经写过几部关于烹饪的书。
摆;但是一看见我们的马车和村长,突然默不作声了,脱下他们的冬帽(这时候是夏天),欠身而起,仿佛在听候命令。阿尔卡季·巴甫勒奇亲切地对他们点点头。惊慌的骚扰显然传遍了全村。穿格子裙的农妇用木片投掷那些感觉迟钝的或者过分热心的狗;一个胡子从眼睛底下生起的跛足老头儿把一匹还没有喝饱水的马从井上拉开,不知为什么在它肚子上打了一下,然后鞠躬行礼。穿长衬衫的男小孩都啼啼哭哭地跑进屋里去,把肚子搁在高门槛上,挂下了头,翘起两只脚,就这样很敏捷地滚进门里,到了黑洞洞的前室里,不再从那里出现了。连母鸡也都急急忙忙地加快步子走向大门底下的缝隙里去;只有一只黑胸脯像缎子背心而红尾巴碰着鸡冠的、大胆的公鸡,停留在路上,已经完全准备啼叫出来了,忽然困窘起来,也逃走了。总管的屋子和其他屋子相隔离,建立在茂密的绿色大麻田中央。我们在大门前停车。宾诺奇金先生站起身来,姿态入画地脱下了斗篷,从马车里走出来,和蔼可亲地环顾着四周。总管的妻子深深地鞠着躬迎接我们,又走过来吻主人的手。阿尔卡季·巴甫勒奇让她恣意地吻够了,然后走上台阶去。在前室的黑暗的角落里,站着村长的妻子,她也鞠躬,但是不敢走过来吻手。在所谓冷室里——在前室的右面——已经有另外两个女人在那里张罗着;她们把各种废物、空罐子、僵硬的皮袄、油钵、装着一堆乱布头和一个肮脏的婴孩的摇篮从那里搬出,用浴室帚子来打扫灰尘。阿尔卡季·巴甫勒奇把她们赶了出去,就在圣像下面的长凳上坐下了。马车夫们开始把大小箱笼和其他应用物件搬进来,走路的时候尽力减轻他们的沉重的靴子的踏步声。

这期间阿尔卡季·巴甫勒奇便询问村长关于收获、播种和其他农作的事情。村长的回答还算使他满意,但是似乎态度萎蘼而不爽快,仿佛用冻僵的手指去扣外套的钮扣一般。他站在门边,常常留心张望着,给动作敏捷的侍仆让路。我通过他的强壮的肩膀,看见总管的妻子正在前室里悄悄地殴打另一个女人。忽然听见马车声,它在台阶面前停下来,总管走进来了。

这个阿尔卡季·巴甫勒奇所谓做大事业的人,身材不高,肩膀宽阔,头发苍白,体格结实,长着一个红鼻子、一双浅蓝色的小眼睛和扇形的胡子。我要顺便说一说:自有俄罗斯以来,国内尚未有过发福发财的人没有浓密的大胡子的前例;有的人一向只有一点稀薄的尖胡子,忽然满面生须,同光轮一样,这种毛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总管大概在彼罗夫喝得醉醺醺了,他的脸相当浮肿,而且散播着酒气。

“啊,您哪,我们的好老爷,我们的大恩人,”他扯着调子说起话来,脸上表示非常的感动,仿佛就要迸出眼泪来似的,“好容易赏光!请您的手,老爷,请您的手,”他说这话时,嘴唇早已突出着了。

阿尔卡季·巴甫勒奇满足了他的愿望。“唔,索夫龙老弟,你的业务搞得怎么样?”他用亲切的声音问。“啊,您哪,我们的好老爷!”索夫龙叫起来,“业务怎么会不好呢!

您哪,我们的好老爷,我们的大恩人,您这一来啊,我们这个小村子可就有光彩啦,您给我们带来了一辈子的幸福!上帝保佑您,阿尔卡季·巴甫勒奇,上帝保佑您!托您的福,一切都很顺利。”

说到这里,索夫龙沉默了一会,向老爷看看,然后仿佛又感情冲动起来(同时酒醉也在发作),再次要求吻手,说起话来扯调子扯得比以前更厉害

  

指不生暖炉的夏天用的房间。
了。

“啊,您哪,我们的好老爷,大恩人,咳真是!我实在高兴得发疯了。我看了简直不相信是真的。啊,您哪,我们的好老爷!”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向我看看,微笑一下,问道:“N’est—cepasque

c’esttouchant?”

“啊,老爷,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唠叨不休的总管继续说,“您这是怎么啦?您简直把我急坏了,老爷;您没有通知我您要来。今天晚上在什么地方过夜呢?瞧这儿多脏,全是灰尘”

“不要紧,索夫龙,不要紧,”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微笑着回答,“这里很好。”

“啊,我们的好老爷,——怎么算得上好?只配我们农人住住;可是您啊,您哪,我的好老爷,大恩人,啊,您哪,我的好老爷!请原谅我这傻瓜,我发疯了,真的,完全昏头昏脑了。”

这期间晚餐端出来了;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开始用膳。老头儿把自己的儿子赶出去——他说,气息太重。

“喂,老人家,地界分好了吗?”宾诺奇金先生问,他显然要模仿农人的语调,向我眨眨眼睛。

“地界分好了,老爷,全是托您的福。前天清单已经开好了。赫勒诺夫的人起初硬不答应,好老爷啊,真的,他们硬不答应。他们要求这样,要求那样,天晓得他们要求什么;简直是一群傻瓜,老爷,都是蠢货。可是我们,老爷啊,听您的话,表示了谢意,酬劳了经纪人米科莱·米科拉伊奇;一切都依照您的吩咐去做,老爷;您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全都是得到叶各尔·德米特利奇的同意才做的。”

“叶各尔报告过我了。”阿尔卡季·巴甫勒奇郑重地说。“可不是,老爷,叶各尔·德米特利奇报告过了,可不是。”“那么,这样说来,你们现在都满意吗?”

索夫龙正是在等这一句话。“啊呀,我们的好老爷,我们的大恩人!”他又扯着调子说起来“那还用说吗,我们的好老爷,我们日日夜夜在替您祈祷上帝呢。土地么,自然是少一点”

宾诺奇金打断了他的话:

“啊,好了,好了,索大龙,我知道的,你是我的忠心的仆人。那么,谷子打得怎么样?”

索夫龙叹一口气。

“唉,我们的好老爷,谷子打得不怎么好。足这样的,阿尔卡季·巴甫勒奇老爷,让我报告您,发生了这么一回事。(这时候他两手一摊,向宾诺奇金先生靠近些,弯下身子,眯住了一只眼睛。)我们地上发现了一个死尸。”

“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不明白,我们的好老爷:准是仇人在那里捣鬼。幸亏发现在靠近别人地界的地方;不过,该说句实话,确是在我们的地上。我趁事情没有发觉,马上就叫人把它拖到了别人的地上,还派了人去看守,我预先嘱咐自己人,说:不许声张。为了妥当起见,我对警察局长说明了,说是这么一回事;又请他喝茶,又酬谢他。老爷,您猜怎么着,这件事就卸在别人的

  

法语:“这不是很动人的吗?”
肩膀上了;要不然,一个死尸,出两百卢布都不算一回事哩。”

宾诺奇金先生听了自己的总管的诡计,不住地笑,几次向他点着头对我说:“Quelgaillard,ah?”

这时候天完全黑了;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吩咐收拾食桌,拿干草来。侍仆替我们铺好床单,放好枕头;我们躺下了。索夫龙领得了关于第二天的指示,回到自己屋里去了。阿尔卡季·巴甫勒奇临睡的时候,还谈了些关于俄罗斯农民的优秀品质的话,同时告诉我:自从索夫龙管理以来,希比洛夫卡的农人们不曾欠过一个钱的租税。更夫敲起梆子来;那个婴孩,显然还未能体会应有的自我牺牲精神,在屋子的某处啼哭起来。我们睡着了。

第二天我们起身很早。我准备到略波伏去了,但是阿尔卡季·巴甫勒奇想要给我看看他的领地,要求我留了下来。我自己觉得,这做大事业的索夫龙的优秀品质,让我在事实上确证一下,也是好的。总管来了。他穿着蓝色的外衣,束着一条红色的腰带。他说话比昨天少得多了,眼光锐利,一直盯着老爷看,答话有条有理,十分干练。我们和他一起到打谷场去。索夫龙的儿子,身材极其高大的村长,在各方面看来都是一个非常愚笨的人,他也跟我们去,还有一个地保费道塞伊奇也加入我们这一伙里,他是一个退伍的兵士,长着一大堆口髭,面部表情非常奇怪:他仿佛在很久以前对某种东西大大地吃了一惊,从此一直没有回复原状。我们参观了打谷场、干燥棚、烤禾房、库房、风车、家畜院、苗秧、大麻田;的确一切都井然有条。只是农人们的沮丧的脸,使我觉得有些疑惑。除了实用之外,索夫龙还顾到美观:所有的沟渠旁边都种爆竹柳;在打谷场上的禾堆中间开辟着几条小路,上面铺着沙;风车上装着一个风信子,形状像一只张开嘴巴、吐出红舌头的熊;在砖造的家畜院上,筑着一个有点像希腊风人字头的东西,在这人字头下面用


白粉题着字:“此家浣。壹千捌伯肆拾年健造于希比各夫卡村。”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开心极了,就用法语对我叙述代役租制的好处,然而同时又指出,劳役租制对地主的好处更多,——不过这些也不必去计较!他开始给总管出主意:怎样种马铃薯,怎样备办家畜的饲料等等。索夫龙用心地听取主人的话,有时反驳几句,但是不再称扬阿尔卡季·巴甫勒奇为好老爷或大恩人,而只管强调地说,他们的地太少,不妨再买些。“这有什么,买吧,”阿尔卡季·巴甫勒奇说,“用我的名义买吧,我不反对。”索夫龙听了这些话没有回答什么,只是摸摸胡子。“那么现在我们不妨到树林里去一趟,”宾诺奇金先生说。立刻有人给我们牵来了乘用的马;我们骑了马到树林里去,或者像我们那里所说,到“禁区”里去。我们在这“禁区”里看到了人迹不到的极其荒僻的景象,阿尔卡季·巴甫勒奇为此称赞索夫龙,拍拍他的肩膀。宾诺奇金先生关于造林,抱着俄罗斯人的见解,这时候便对我讲了一件他所谓非常有趣的事:说有一个爱开玩笑的地主开导他的守林人,把他的胡须拔掉了一半光景,用以证明砍伐是不能使树林繁茂起来的。可是在别的方面,索夫龙和阿尔卡季·巴甫勒奇两人都不反对新办法。回到村子里之后,总管领我们去看他最近从莫斯科定购来的簸谷机。这簸谷机的确很好,但是如果索夫龙知道这最后的散步中有多么不愉快的事情在那里等候他和主人,

  


法语:“多么能干的人,是不是?”

这题词的原文有许多拼音上的错误。译文为欲保留原意,也用了几个错字.正确的题词应该是:“此家

畜院。一千八百四十年建造于希比洛夫卡村。”
他大概要和我们一起留在家里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从库屋里走出来,看到了下述的光景:离开门若干步的地方,有一个污秽的水坑,三只鸭子正在其中逍遥自在地拍水,水坑旁边跪着两个农人;一个是大约六十岁的老头儿,另一个是大约二十岁的小伙子,两个人都穿着打补丁的麻布衬衫,光着脚,腰里系着绳子。地保费道塞伊奇在那里起劲地同他们周旋。假使我们在库屋里多耽搁一会,他大概可以把他们劝走了,但是他看见了我们,就挺直身子笔直地站着,一动也不动了。村长张开了嘴巴,握着怀疑的拳头,也站在那里。阿尔卡季·巴甫勒奇皱起眉头,咬紧嘴唇,走近那两个请愿人。两个人默默地向他叩一个头。

“你们要什么?你们请求什么?”他用严厉而略带鼻音的声音质问。(两个农人互相看一眼,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怕太阳似的眯起眼睛,呼吸急促起来。)

“喂,怎么啦?”阿尔卡季·巴甫勒奇继续说,立刻转向索夫龙,“这是哪一家的人?”

“是托波列叶夫家的。”总管慢吞吞地回答。“喂,你们怎么啦?”宾诺奇金先生又说,“你们没有舌头的吗?你说,

你要什么?”他向那老头儿点一点头,继续说:“别怕呀,傻瓜。”

老头儿伸长了他那暗褐色的、有皱纹的脖子,歪斜地张开了发青的嘴唇,用嘶哑的声音说:“老爷,照顾我们!”说着,又在地上叩一个头。年轻的农人也叩下去。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尊严地望望他们的后脑,把头一仰,把两只脚稍微摆开些。

“怎么回事?你控告谁?”

“老爷,发发慈悲!让我们透一口气。给折磨得苦死了。”老头儿费力地说。

“谁折磨了你?”

“是索夫龙·亚科夫里奇啊,老爷。”

阿尔卡季·巴甫勒奇沉默了一会。

“你叫什么名字?”

“安底钵,老爷。”

“这是谁?”

“是我的小儿子,老爷。”

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又沉默了一会,翘翘髭须。“唔,他怎么折磨了你呢?”他说时,轻蔑地从口髭上望下去看着那老

头儿。

“老爷,人家完全被他拆败了。老爷,两个儿子没有轮到就给他拉去当新兵,现在又要夺去我第三个儿子了。老爷,昨天他把我最后一头母牛从院子里拉了去,又狠狠地打了我老婆一顿——喏,就是这位先生。”(他指指村长。)

“嗯?”阿尔卡季·巴甫勒奇说。

“不要让我们的人家完全被拆败,恩人。”

宾诺奇金先生皱起了眉头。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他带着不满意的神情低声问总管。

“禀告老爷,这是个醉汉,”总管第一次用最恭敬的语气回答,“不肯
做工的。欠租已经有五年了。”

“索夫龙·亚科夫里奇替我付了欠租,老爷,”老头儿继续说,“已经付了五年了,付过之后,就把我当作奴隶,老爷,还有”

“那么你为什么欠租呢?”宾诺奇金先生厉声地问。(老头儿低下了头。)“大概是爱喝酒,在酒店里混日子吧?(老人张开嘴巴,要说话了。)我知道你们的,”阿尔卡季·巴甫勒奇暴躁地继续说,“你们的事情就是成天喝酒,躺在炕上,让规矩的农人替你们负担。”

“他又是一个无赖的人,”总管在主人的话里插进一句。“嗯,这还用说吗。往往是这样的;我看到已经不止一次了。一年到头

放荡、无赖,现在就叩头求饶。”

“老爷,阿尔卡季·巴甫勒奇,”老头儿绝望地说,“发发慈悲,照顾我们,——我哪里是无赖的人?我在上帝面前发誓,我实在忍不住了。索夫龙·亚科夫里奇讨厌我,为什么讨厌我——让上帝审判他吧!人家完全被他拆败了,老爷。就连这最后一个儿子就连这个(老头儿的一双黄色的、有皱纹的眼睛里泪水闪闪发光了。)发发慈悲,老爷,照顾照顾”

“还不止我们一家呢,”年轻的农人开始说话了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忽然动起怒来:“谁来问你,啊?不问你,就不许你说话。啊,天哪!这简直是造

反了。不行,老弟,在我这里是不准造反的,在这里(阿尔卡季·巴甫勒奇跨上前一步,然而,大概是想起了我的在场,就别过脸去,把手插在裤袋里了。)Jevousde-mandebienpardon,moncher,”他勉强装出微笑,显著地降低了声音说,“C’estlemauvaiscotédelamédaille喂,好啦,好啦,”他继续说,并不看着那两个农人,“我会吩咐下去,好啦,去吧,(农人不站起来。)咦,我不是对你们说过好啦,去呀,我会吩咐下去的,听见了没有?”

阿尔卡季·巴甫勒奇背向了他们。“永远不满足。”他从牙齿缝里喃喃说出,就大踏步走回家去。索夫龙跟在他后面走。地保突出了眼睛,仿佛准备跳到很远的地方去似的。村长把鸭子从水坑里赶走。两个请愿者又在那地方站了一会,互相看看,然后慢吞吞地走回家去,并不回转头来。

大约两个钟头之后,我已经在略波伏,同我所熟悉的农人安巴季斯特准备出猎了。在我离开以前,宾诺奇金一直对索夫龙表示不满。我和安巴季斯特谈起希比洛夫卡的农人们,谈起宾诺奇金先生,问他认不认识那边的总管。

“索夫龙·亚科夫里奇吗?噢!”

“这个人怎么样?”

“这是一只狗,不是人;这样的狗,走到了库尔斯克也找不到的。”

“怎么呢?”

“希比洛夫卡村只不过名义上是那个他倒底姓什么呀,喏,就是那

个宾什么金的产业;实际上这村子并不是他掌管的,而是索夫龙掌管的。”

“真的吗?”

“他当作自己的财产掌管着。那边的农人全都借满了他的债;像雇农一

  


法语;请原谅我,亲爱的先生。

法语:这是奖章的反面。
样替他做工:派这个赶货车、派那个到那里,把他们折磨得好厉害。”

“他们的地好像不多吧?”

“不多?光是在赫勒诺夫的农人那里,他就租了八十俄亩,在我们这里也租了一百二十俄亩;他全部有一百五十俄亩。他不单靠田地,又贩卖马匹,还有牲口,还有柏油,还有牛酪,还有大麻,还有这样、那样。能干、真能干,发财了,这家伙!可恶的是,他要打人。这是畜生,不是人;人家都说他是一只狗、恶狗,真是一只恶狗。”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控告他呢?”

“啊呀!他们的老爷才不管这些事呢!只要没有欠租,他还管什么?嗯,你去试试控告他,”他略停一下又说,“哼,他就把你嗯,你去试试,不行,他会给你点厉害瞧瞧”

我想起了安底钵,就把所看见的情形告诉了他。“瞧吧,”安巴季斯特说,“这回他要吃掉他了;要把他一古脑儿吞下

去了。村长现在要打他了。你想,这个可怜的人真倒霉!他凭什么该受这份罪。他在村会上跟他吵过嘴,跟那个总管,一定是忍不住了。这件事有什么大不了!可是他就折磨起安底钵来。现在就要把他折磨死了。他真是一只狗,一只恶狗,——上帝原谅我的口业,——他懂得哪些人可以欺压。有些老头儿有几个钱,家里人比较多,他就不敢碰,这个秃头鬼,可是这一回他就放肆了!所以安底钵的儿子没有轮到就给他拉去当新兵,这蛮不讲理的骗子,恶狗,——上帝原谅我的口业。”

我们出发去打猎了。

(丰子恺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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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管的故事

总管的故事 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1818—1883),俄国现实主义作家,创作丰富。六部长篇小说(《罗亭》、《贵族之家》、《父与子》等)反映了俄国重大社会问题,被称作一..

一个官员的死

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1860—1904),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杰出的短篇小说巨匠,曾荣获俄国科学院普希金奖金,一生创作短篇小说七八百篇。 在一个挺好的傍晚,有一个同样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