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的故事

安东·谢苗诺维奇·马卡连柯(1888—1936),苏联著名的教育家和文学家.他的长篇巨著《教育诗》深受广大读者欢迎。

很久以前,还是在刚开始实行新经济政策的时候,一个民警把他,瓦西卡·柯尔涅耶夫,带到了工学团。瓦西卡神气十足地跟随着民警,他两手插在口袋里,满不在乎地环顾着路边的杂草。后来,他站在我的桌子前面时也还是摆出一副傲慢相,两手仍然插在口袋里。那时我还没有经验,对瓦西卡的这种敌视态度心里有些胆怯。我开始了正式提问:

“你多大?”

瓦西卡望着一边,声音嘶哑地回答:

“一十六”

他的态度毕竟使我难堪,于是我问:

“干嘛这么神气,柯尔涅耶夫?你有什么可傲慢的?”

瓦西卡耸了耸肩,可他的一只浅蓝色的眼睛却朝我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又把头扭向一边:

“我没什么可神气的”

“你知道你来的是什么地方吗?”

“我来!不是我来,是把我带来的。好吧,就算是吧!”

“你想去哪儿?”

“想我跟随红军在一起有三年了”

“撒谎!”

他突然正视着我,从口袋里抽出了一只手,说:

“我没撒谎!你才瞎说!好吧,不是三年,可反正我在彼列科普

呆过,我们还和资本家干过”

“这么说你是个劳动者喽?”

“我为什么要成为一个劳动者?何苦呢?伤神透了当然”

“你钻进商店也是因为伤神?”

瓦西卡没有吭声。他满不在乎地又把手一挥,然后插进口袋里。我竭力使自己以“教养者的姿态”来说话:

“留在我们工学团里吧。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劳动者你会受到教育的。”

“听说了,”瓦西卡打断我的话。他用一个惯偷的腔调嘶哑地说:“听说了。所有的人都劝说:劳动吧,劳动吧,可为什么谁也不去劝劝那些资本家?”

他转过脸去,紧绷着脸。总而言之,要“哄住”他可不容易,我也“绷起脸”来,说:“又是一个哲学家?关你几次禁闭你就会明白的。谁也不准你再去商店”

他突然软了下来,脸色阴郁地沉思起来。“当然,关禁闭是够苦的,放了我同样也不会甜,只会带来祸害,校长

同志,我不可能脱胎换骨,你懂吗?我就是这么倒运!”

  

波列科普横断地峡,位于克里米亚,1920年红军曾在此地同弗兰格尔的自卫军激战。
瓦西卡苦楚地皱起眉头,用肮脏的拳头敲打着掩在破烂不堪的、褪了色的玫瑰色上衣里面的胸脯。我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对类似这样的浪漫的戏剧性表演我已经习惯了。不管怎样我还是重申我的建议:

“留在工学团里吧,柯尔涅耶夫。”“留下!干嘛要留在这里?您想让我成为一个什么人,校长同志?您要

让我成为一个鞋匠,或者,比方说,一个铁匠这同样是苦差事,校长同志!”

说实话,这个柯尔涅耶夫说话真是一针见血。工学团里确实没有什么叫人满意的东西,这种状况连我自己也早就十分苦恼了。此外,他说得很对:我能提供给他们的只有制靴场和打铁坊。然而,对街上来的第一个哲学家让步却太不成体统。我说:

“苏维埃政权是不准资本家们为所欲为的。我想让你成为什么人吗?要你受受教育。”

“受什么教育,校长同志?受什么样的教育,学写公文吗?”

我的回答并不那么果断,作为一个教养者,我的话语显得轻率,不现实。“你将成为一个大夫!”

瓦西卡轻信地哈哈大笑起来,他的两只手来回摆动着,十分开心地说:

“大夫!嘿,您真说得出来,校长同志!您还可以说:你将成为一个学

者!您以为,这是傻瓜,这一下可听进去了,再也不会偷东西了。”

他高傲地嘲笑着我的纯朴、善意,脸上显出一副快活而又得意的神情,离开了我的房间。

他在工学团里呆的时间不长,仅仅只有两个来月的时间。他不好好劳动,干活偷懒。铁铲或者斧头一到他的手里就成了孤儿,被任意摔打,得不到爱惜。一干体力活,他的脸上就显出一种烦躁、苦闷、厌恶的表情。他对工学团的教员们满不在乎,冷冷淡淡,对我却除了满不在乎外,还要说上几句俏皮话,寻寻开心:

“您好,校长同志,您瞧:我就要成为一个大夫了!啊,您可”后来,有一天早上,他失踪了。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打铁坊里的几乎所

有的工具:锤子、墁刀、丝锥、扳手。我们为我们本来就穷得可怜的打铁坊感到十分惋惜,以至无暇顾及那个失踪的人——瓦西卡·柯尔涅耶夫。年长的教导员走到我跟前,他满头白发,面孔消瘦,他一边拔着熏黑了的胡子,一边对我说:

“请您开除他吧。要叫这个下流东西知道,这些墁刀来的是多么地不容易”

这件事发生在七月里。可在八月里瓦西卡·柯尔涅耶夫又被带来了。当民警走了以后,瓦西卡站在桌子前,又做出一副受委屈的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他错了:现在的我打心底里已经没有一点儿“教养者的姿态”了,也不怕瓦西卡的这种愁眉苦脸了:

“四面八方,你可以随便去哪儿。请吧!”我敞开了通向院子的办公室门。

他的一双浅蓝色的眼睛闪现出惶恐不安的神色,惊慌地看了我一眼。

“走吧,”我重复说,“走吧!”

他把一只手拢成勺状,求援似地伸向前方,说:

“校长同志!我能去哪儿呢?”
“随你的便!”

像以前一样,他的脸上显出了小偷的那种可悲的神情。他把手捏成拳头移到胸前说:

“这怎么可能呢一个被抓住的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就是说,完蛋了,是吗?没有出路了。”

我对他没表示出半点怜悯之心。

“完蛋就完蛋吧!你算是个什么人?当初还自夸什么受资本家的欺侮!可后来转身就偷自己人的东西!你算是个什么人?别做出一副可怜相,去你的吧!你自由了!请吧!”

他走出办公室,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可是没有沿着阶梯往下走,而是靠在栏杆上沉思起来。我关上了门。半个小时以后,门被轻轻地推开了,瓦西卡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他轻轻地把门掩上,然后站在门边。过了十来分钟我才开口问他:

“你还有什么事?”

他果断地跨到桌子跟前,说:

“校长同志,您还记得吗?您曾说过,‘你将成为一个大夫’?您还记

得吗?”

“不记得。”

“校长同志,如果我是不可救药的坏蛋,我一定不得好死随您怎样

好了!我知道,您当然是厌恶我这样的偷打铁坊东西的人!可只是我可以吃泥巴发誓,我会成为一个大夫!您会看到的!”

我仔细地听他说着。他的话音里丝毫没有那种小偷特有的腔调,没有丝毫的俏皮味。看着我的是一双充满激情的、渴望的——人的眼睛。

“回寝室去吧,”我说。他于是急匆匆地、一本正经地朝门口跑去。

***

从那以后许多年过去了。瓦西卡·柯尔涅耶夫早就从医学院毕业了,并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那时,工学团的学生们离开了工学团,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和第三步以后——有的在大学里,有的在红军部队里,有的在工厂里,——总是不会忘记我,不会忘记工学团的,他们常常写信来或是来工学团看望我们。然而柯尔涅耶夫却在我们辽阔的苏联大地上消失了,就连他的消息也很难听到。隔那么两三年才偶尔听到一些人谈到他,他们含含糊糊地说出,曾在哪些城市,哪次列车或轮船上遇到过瓦西卡,——就这些。

我有理由生他的气,可同时我也记得,在工学团里瓦西卡并不是那种待人温柔细致的人。他用巨大、顽强的努力来履行自己要成为一个医生的诺言。他识字不多,文化程度远远低于自己的同龄人,每一本课本上的每一个段落他都接受得很慢,都经过勤思苦学、反复温习才被他掌握。学习常使他汗流满面,疲惫不堪。街头、放荡的生活、任性、对人的不信任、旧习的复犯、忧郁的孤独总把瓦西卡往回拉。我发现,瓦西卡在用一种无所畏惧的沉默的顽强精神抵制和克服着它们。此外,他从不“抱怨”,从不请求宽恕,从不诉苦。可是很显然,他在默默地恨我,为他自己由于曾向我发过誓而造成的艰难处境而恨我。可能,就因为这些他才从不跟我开诚相见,从不愿和我友

  

当地儿童发誓时的一种表示。
好谈心。仿佛要划清纪律和友谊之间的界线似地,他对同学们也很拘谨。只有一次他明显地表露出了灰心丧气的神情。那是他已经在医学院一年级学习的时候。他沮丧而又难堪地走到我跟前,避开我的眼光说:

“我学不下去了,实在没有能力。反正我坚持不了。只有弃学,没别的办法。”

我默默地看着他,他酸楚地笑了笑,稍带幽默地说。“这这种学习真是苦差事,真像软刀子割人,那么困难。这简

直是件苦事。”

沉默许久,不知说什么好。然后我简单地回答他:

“不,你能够毕业的。”

他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我,我也不大相信我是否做了什么坏事。

从医学院毕业后,他就无影无踪了。学院的教授们谈起他来总是赞不绝口,如一个很有天赋的大夫呀,将是一个出色的外科医生呀,一个勤于思考,勇于创新的人呀。我也安了心。至于他忘掉我和其他人——这是常有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待人处事的态度。

我自己也开始忘记他了,突然,经过了多年的疏远以后,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

“我一直没有给您写信。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现在我的心在请求我给您写这封信。这是因为,我现在是一个胜利者了。我现在取得了真正的胜利。我是个医生,这没什么,在我们这儿,很难区别谁做得多些,谁做得少些。我作为一个外科

医生参加了哈桑湖保卫战,可反正都一样——我参加了这次大规模的战斗,我现在感到高兴——我是一个胜利者。当他们,这些日本鬼子,朝我们爬过来时,我,您知道吗,不知怎么地我就这么回头一看,我看见他们这是在向我们整整二十年的道路进攻,在向我的艰难的解放道路进攻。我向你承认,只向你一个人来承认:我觉得——要是他们杀掉了我们,那他们就剥夺了我做人的尊严。他们忘乎所以地朝我们攻来,他们有着装备良好的炮兵。可是瞧我们是怎么对付他们的!我们把他们揍得溃不成军,尸横遍地!真是太好了!我们不光有热情,我们还能打善战。总之,——和我们的红军在战场上遭遇,绝尝不到什么甜头!

“我太高兴了,亲爱的,我应该把这些都告诉您。当然,我对您感激不尽,感激您最先给了我进步的力量。现在我是一个胜利者,我很快活,我渴望生活,很好地生活。别人说,您知道别人说些什么吗?别人说我是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紧紧地握您的手,祝您胜利。

您的瓦西里

  










哈桑湖:苏联沿海边区的湖泊,靠波谢特湾与朝鲜接壤,1938年7月底8月初,日本军国主义者企图在

哈桑湖地区以武力夺取哈桑湖一带。

瓦西里是瓦西卡的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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