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糖块的故事

康斯坦丁·格奥尔基耶维奇·巴乌斯托夫斯基(1892—1968),苏联作家。出版过短篇小说集《相逢的船只》、作家札记《金蔷薇》和长篇小说《幻想家》等。

我来到奥涅日湖畔的沃兹涅谢尼耶镇,那里正是北方的夏天。

轮船靠岸已经是半夜时分。银白色的月亮低悬在湖面上。月亮在这北方是不需要的,因为白夜早已经开始,夜空泛着白光,朦朦胧胧。

北方的夏天总是给人们一种惶恐的感觉。北方的夏天也很脆弱,它那本来不充裕的热量会突然完全消失。因此,在北方你不久就会珍惜这造就了湖光水色的羞赧的太阳。北方的太阳不灿烂绚丽,它好像透过一层厚厚的玻璃把光芒洒向人间。似乎冬天也还没有完全离去,只是藏到森林里面,藏到深深的湖底,仍然从那儿散发着冰雪的气息。

花园里的桦树花已经开过了。几个打着赤脚的浅黄头发的男孩子坐在木头搭的码头上钓胡瓜鱼。除了几个黑色的大浮子,四周一片白茫茫。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浮子,低声地互相要纸烟抽。

跟孩子们一起钓鱼的还有一个蓬卷头发,满脸雀斑的民警。“哎,码头上不准抽烟!不要胡闹!”民警偶而喊了几声,顿时几颗纸

烟的星火落入白色的水面,发出咝咝的声音,随即熄灭了。

我向镇里走去,想找个过夜的地方。一个留着平头表情淡漠的胖子走在我后面。

他是到科夫若河去办林业方面的事的。手里提着一个装着各种报表资料的,褪了颜色的皮包。讲起话来像是一个没有才干的经济工作者,拙口笨腮,说些什么“确定运旅费限额”,“拍照像”,“举办便餐”,“打破木材流放定额”等半通不通的话。

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真叫人扫兴透了,天空也因而显得暗淡无光。

我们走在木板铺的人行道上。山楂树在阵阵寒意的夜花园里绽放。敞开的窗子里亮着一盏盏昏暗的灯光。

一栋圆木盖的房子前面,小院墙门的旁边,一张长凳子上安静地坐着一个浅色眼睛的小姑娘,手里玩着一个布娃娃。我问她可不可以在他们家里住一晚,小姑娘默默地点了点头,引着我沿着吱吱作响的陡楼梯,走进一间干净的屋子。留平头的人走在我后面。

屋子里,一个老太婆坐在桌子旁边,戴一副铁框眼镜,在编织东西,还有一个削瘦的、满身尘土的老人,背依着墙,合着眼睛坐着。

“奶奶,这个外地来的人要在这儿住一晚。”小姑娘一边说一边用布娃娃指着我。

老太婆站起来,向我鞠了一躬。

“欢迎您,”她轻快地说道,“就在我们这儿住下吧,贵客呀!不过,

我们这儿地方太窄,只好在地板上开铺,请不要见怪。”

“看样子,女公民,你们的生活倒是不怎么宽绰啊!”留平头的人挑剔地说道。

这时老人睁开了一对像瞎子一样白色的眼睛,慢慢地回答道:

“像你这样的人呀,再睡得好,再有见识,也出息不了。委屈点儿吧!
慢慢儿就习惯啦!”

留平头的人说:“我说,公民,你说话注意点儿,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大概你还从来没有在警察局蹲过吧!”

老人没做声。

“噢,天啊!”老太婆急忙央求说,“你别跟这个流浪人生气。这个老头儿没有家,到处流浪。你干吗责怪他呀?”

留平头的人一下子活跃起来。一时眼睛射出逼视和阴沉的目光。他把皮包往桌子上猛地一拍。

“毫无疑问,你这个老头是个异已分子!”他煞有介事地说。“要考虑考虑你们把什么人留在家里了。他不是逃犯就是偷偷摸摸搞迷

信活动的。现在我们就搞清楚他是什么人。你叫什么名字?老家在什么地方?”

老人轻蔑地笑了一下。小女孩手里的布娃娃掉在地板上,嘴唇吓得颤抖起来。

“到处都是我的家,”老人不慌不忙地说,“对于我来说没有异乡异土。我的名字叫亚历山大。”

“从事什么职业?”

“我是播种的人又是收获的人,”老人还是不慌不忙地说,“孩童的时候春种秋收,那是种粮食。现在播种自己温厚的语言,收集别人典雅的言词。只不过我不识字,全靠耳朵听,脑子记。”

留平头的人痴呆呆地不做声了,停了一下又问道:

“有证件吗?”

“有倒是有,只不过不是给你看的,亲爱的。我的证件是很贵重的。”

“好吧!”留平头的人说,“我们找一个看这些证件的人来。”他走出门去,随手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他还没有长成人啊,缺乏教养,”老人停顿了一下说,“这种人只能

把生活搅得乱糟糟的。”

老太婆摆上茶炊。她挺难过,家里一块糖都没有,忘记买了。茶炊轻轻地响着,似乎对她唱着怨叹的歌曲。小女孩铺上洁净的粗布桌布,桌布发散出黑麦面包的气味。

敞开的窗子外面一颗星星闪烁着。多么大的一颗迷蒙的星星!它孤独地挂在鱼肚色的天际,显得奇特和古怪。

夜里饮茶并没有让我感到奇怪。我老早就知道,北方的夏天人们夜里睡得很短。就是现在,窗户外面邻家小院墙的门边上,还有两个姑娘依偎着,望着暗淡的湖水。姑娘的脸庞露出忧郁的神情,可是十分美丽,由于激动显得有点苍白。在白夜里姑娘的面孔通常都是这个样子的。

“这是从列宁格勒来的共青团员,”老太婆说,“船长的女儿,他们每年都到这儿来过夏天。”

老人闭上眼睛一声不响地坐着,似乎在留心倾听什么。而后他睁开眼睛叹了一口气。

“他把人给领来了!”他忧伤地说,“老婆婆,请原谅我这个糊涂人,给你添麻烦了。”

楼梯吱吱地响。有人脚步很重地走上楼来。留平头的人连门也没敲一声
径直走进屋子。他背后跟着一个蓬卷头发的民警,一脸狐疑的神色——这就是那个在码头上钓鱼的民警。留平头的人往老头儿那边点了点头。

“嗯,老头儿,”民警严厉地说。“你是做什么的?把证件拿出来!”“我的身世很简单,”老人回答说,“不过说来话长,你坐下来听吧!”“你可得快点!”民警说,“我没有功夫在这儿坐着。要把你带到民警

局去。”

“亲爱的,我随便什么时候都来得及到民警局去。民警局里谈话只有三言两语,跟谁去好好谈谈心里的话呀。我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说不定今天还是明天死在别人家里。看来,你得容我慢慢说。”

“嗯,好吧!”民警答应了。“可别乱说。”“干吗乱说呢!我的一身清清楚楚,谁也弄不乱。我们费多西耶夫一家

世世代代赶马车和唱歌。我的祖父普罗霍尔就是远近驰名的歌手,从普斯科夫到诺夫戈罗德的大道上洒满了他的歌声和愁怨。有一副好嗓子可不容易。要精心爱护。我祖父爱护嗓子,可是没有爱护好——嘶哑了。可能你知道,也许不知道,在我们普斯科夫省出了一个名人叫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诗人普希金。”

民警微微一笑:

“怎么会不知道呢!”

“就是因为他,我祖父把自己的嗓子唱坏了。他们有一次在集市上碰见了,是在斯维雅托戈尔修道院。我祖父唱,普希金听,而后他们到酒馆里去一直坐到深夜。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只见我祖父回到家里那个高兴劲儿,好像喝醉了酒,可是他几乎一滴酒也没有喝。后来他跟祖母说:‘是他说的话和他的笑声把我灌醉了,娜斯秋什卡,他的话是那么美,比我唱的哪一首歌都好啊!’我祖父有一首歌,普希金非常赞赏。”

老人停了一会儿,突然响起了高亢忧郁的歌声:

啊,在茫茫的大雪原上

白色的雪花掩盖了我们的泪水

姑娘们走进窗口,依偎着,倾听着老人的歌声。民警小心地在长椅子上坐下。

“是啊!”老人叹了一口气。“好多年过去了。我祖父活到一百岁,他叮嘱儿孙们把这首歌唱下去。可是现在我想跟你们说的倒不是这件事。有一年冬天,深夜里有人敲着小窗户把祖父喊醒,吩咐说有紧急公事,要他套好雪橇。我祖父走出房门一看,到处都是宪兵跑来跑去,身上的佩剑丁当作响。他想,又是在押送苦役犯吧。可是没见到有什么犯人,只有一个黑色的棺材放在一辆雪橇上,四周用绳子缚捆着。他想,拉的是谁呢?临送去下葬还给这个受难的人加上镣铐?这是谁呢?他死了以后沙皇还怕他呢!我祖父走到棺木跟前,拿袖子抹掉棺盖上的积雪,向宪兵问道:‘拉的是谁?’‘普希金,’宪兵说,‘一个舞文弄墨的人,在彼得堡给人打死了。’祖父往后退了一步,脱下帽子,向棺木深深一躬。‘你怎么,跟他认识吗?’宪兵问道。‘我给他唱过歌。’‘嗯,今后就不用给他唱了!’这夜是多么难熬,多么寒冷啊,冷得连气都透不过来。祖父把铃铛系紧,不让它发出声音来,坐到赶车人的座位上,出发了。四周一片静寂,只有雪橇下面的滑木吱吱地响着,还有佩剑不时发出撞击棺木的砰砰声。祖父的心炽烈地翻腾,他放开喉咙唱
呀!

啊,在茫茫的大雪原上

宪兵用剑鞘打他的后背,祖父全听不到,继续唱啊!他回到家以后,一头倒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嗓子叫寒气给冻坏了。打那时候起一直到去世,他嗓音嘶哑,只能用小声说话。”

“这是诚心诚意地唱啊!”民警小声说了一句,话音里露出伤感。“亲爱的,做什么事都得诚心诚意,”老人说,“你来找我,盘问我是

什么人?做什么的?我是唱歌的,这就是我做的事。我穿街走巷,过村串店,唱我的歌。听到一首新的歌我就记住它。打比方说,你说话——这是一回事,如果你把说的话唱出来,这又是一回事,那要在人们的心里留得长久一些啊!亲爱的朋友,要珍惜歌的力量。不喜欢唱歌的人是愚昧的,他们对生活没有正确的理解你别担心我的证件,我这就给你拿。”

老人一双颤抖的手打怀里掏出一个小香袋,取出一张证件。

“拿去看吧!”

“我干嘛要看呢!”民警委屈地说,“现在我不需要看证件。没有证件我也看清楚了。老人家,你坐着吧,休息吧!可是您,公民,”民警转过身来对留平头的人说,“您最好到集体农庄庄员之家去住吧,那里对您更方便一些。咱们走吧,我领您去。”

他们走了。我从老头手上拿过证件,读起来:

“持证件人系亚历山大·费多西耶夫,从事收集民歌和民间故事工作,卡累利阿共和国政府支付养老金作为资助。希各地政府给予方便。”“唉,痛心啊!”老人说,“没有比人心冷漠更糟糕的事了。生活因为

有了这些人而凋谢,就如同芳草由于落了秋天的露水而枯萎。”

我们喝着茶。两个姑娘依偎着离开这儿朝湖边走去,朴素的连衣裙在膝胧的月夜里显出依稀的白影。昏沉沉的月亮朝湖面落去。花园的白桦树林里一只夜鸟悲哀地啼鸣。

浅色眼睛的小女孩走出房门来到街头,又坐到院墙的门口,玩弄她那个布娃娃。我从窗口看见了她。这时蓬卷头发的民警走到她跟前,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纸包和一串小面包圈。

“给老爷爷送去,”他说完这句话,脸孔涨得绯红。“你跟他说,这是一点小礼物。我自己这会儿没有功夫,得去站岗。”

他急忙走了。小姑娘把那个纸包和小面包圈送到屋里来。纸包里包的是碎糖块。老人家笑了。

“我真想再多活几年,”老人擦着饱含泪水的眼睛。“舍不得离开人间的温暖,舍不得死啊,舍不得!一瞧见这树林、明亮的湖水、孩童和草地,简直没有力量去死啊!”

“那你就活下去嘛!”老太婆说,“你的生活轻松,朴实。你这样的人不该死,应该活下去。”

中午,我离开沃兹涅谢尼耶镇动身去维帖格拉布。“斯维里”号小轮船行驶在左右长满水柳的运河上,擦着兰草前进。

小镇渐渐远去,落入熹微的轻纱薄雾里,留在夏天中午的静谧和深邃之中。我们已经驶进低矮黝黑的丛林的怀抱。四外夏日正浓。这是北方的夏,迷蒙而不艳丽,它像这里浅色眼睛的孩子,腼腆、羞涩。
1939年

(周柏冬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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