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老花,两条腿也渐渐不灵活了。印刷厂厂长对他说:
“瓦西里·依里奇,你干得很卖力,诚实地完成了工作任务,你应当有
享受退休的权利。”
可是,当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得不到别人任何帮助的时候,这种休息会是什么样的呢?
科尔涅夫曾把他那坐落在莫斯科附近的费尔桑诺夫卡的小房子交给自己的儿子,那时,他对儿子说:
“米沙①,你住吧,使用这小房子吧。等我老了,也许会给我弄个小窝棚住。”
他的儿子米哈依尔带着责备的口吻答道:
“嘿!爸爸,爸爸!”
如今,米哈依尔应募在西伯利亚于他那建筑安装工的本行,为期两年。家里就剩下他的妻子安托宁娜,她在附近的疗养院当管理员。科尔涅夫给她写了封信,信中说:
“亲爱的托尼娅,几天前他们欢送我退休。我打算到你们那儿去,暂且住住。后头的事往后再看吧。”
人们是怀着敬意欢送这位老印刷工退休的。他们赠送他大钥匙式的镂刻着题词的台钟,“斯皮多拉”牌晶体管收音机。瓦西里既忧郁又感动,他打定主意到费尔桑诺夫卡儿媳妇那里去住些时候。他把莫斯科住房的钥匙交给房管所保存。
几年前,儿子跟比他年长的女人安托宁娜结了婚。安托宁娜同前夫生的女儿丽达,一年前中学毕业后,住在莫斯科一所学院的宿舍里。一次,她到瓦西里·依里奇那里去了一趟,然而显得很疏远,她诉说她们的亲戚尽是远亲;对她来说,就连继父,大概也不是自己人。瓦西里·依里奇很为儿子担忧。
给安托宁娜写的信,没有回音。于是,瓦西里·依里奇便颇局促地搭车去费尔桑诺夫卡。他几乎什么都没带,唯独就带了赠送给他的晶体管收音机,他不愿意跟它分开。
那小房子是他和妻子度过近四十个年头的地方,原来在田边,现在新村建造起来了。瓦西里·依里奇从车站走来,追溯着往事:傍晚,他下班回家,妻子等着他,小凉台的桌上,茶点已经摆好,太阳已接近下山,它显示出一种安谧的、延续寂静的气氛。傍晚时分,小园子里散发着白色、淡紫色烟草的香味。
用毕茶点,他通常和儿子去骑自行车,儿子凭着一双结实的腿,尽力加快车速。可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而几年前,儿子告诉他说:“爸爸,我要结婚了。”接着,儿子又解释说,安托宁娜比自己大三岁,她的女儿已经十岁,安托宁娜同丈夫离婚了。那个时候,瓦西里·依里奇说道:
①米沙是米哈依尔的爱称。
“米沙,这是你的事。”
诚然,当你还不知道一个人的幸福会在哪里被毁的时候,难道你能予以劝阻或者预先告知什么吗!
瓦西里·依里奇很快就明白他的儿子没找到幸福。儿子为期两年应募到西伯利亚的原因,很可能就在于他的生活没安排好。可是,或是出于对父亲的怜悯,或是由于自尊心的缘故,米沙什么也没告诉父亲。
他先走过草地,接着又穿过松林小道。当走近自己的房子时,他放慢了脚步。他回忆着过去发生的事情;而现在他,瓦西里·依里奇已经退休。这是怎样发生的;岁月把他抛到浅滩的水流里,它往哪儿流逝呢?
他打开小门,走过菜园。苹果园在房子的另一边,如今苹果树都已老了。他曾栽下苹果树苗,只过了几年,淡粉红色的花瓣便纷纷飞落在树枝上。那当儿,他的妻子说:“我们的小苹果树开花了!”
瓦西里·依里奇沿着小凉台的小梯级走上去,但房子的门紧闭着;他绕行房子,后门也关着。看样子,安托宁娜还没下班回来。他就到园子里,坐在靠近一棵大而老的苹果树旁的长凳上。他先前栽种的栗子树底下,有像小刺猬模样带刺的栗子。瓦西里·依里奇拿了一个,摸摸它的刺,这栗子倒没刺破他的手,仿佛它是认得主人的。
他在自己的园子里独自一人坐在长凳上,他生活途程中经历的一桩桩美好的事,在他的脑海里晃过,而这一切是那么急速地一晃而过,就像火车在行进的时候,你从车厢窗口,看见疾驰而去的车站一样
已经是九月了,但只在两棵苹果树上挂着稀疏的、还没成熟的果实。那些缺乏照料的树已经退化了。仿佛它们看到了瓦西里·依里奇的老态、看到他那衰弱的双腿和老花眼睛而为他伤心。
“米申卡,你为什么应募两年到西伯利亚去呢?”他在心底里问儿子,“在莫斯科事情还少吗,没你我怎么办——孤零零的一个人。”
过了两个钟头、安托宁娜才回家。她拿着提盒,看得出,是带着晚饭的。当她走近房子的时候,她看见瓦西里·依里奇,他孤独忧伤地坐在长凳上,犹如他自己所断定的那样,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已经变成如铅字般渺小的人了。
“瓦西里·依里奇!”安托宁娜装着腔说,“这多么突然啊!”尽管他已给她写了表示要来的信。
“您好,托涅契卡,”用“你”称呼她,他不习惯,“我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我不需要很多,稍微呼吸呼吸就行了。”
然而,这轻松话并没奏效。他与其说看到,不如说感觉到媳妇是怎样以一种观望的姿态端详着,仿佛她在思忖,往后会怎么样。
“当然啰,您是上这儿来住住的,”她这样说,好像他并非回到自己的家,而是想来作客接受款待的。“现在天气还不冷,您可以住在添造的披屋里。那儿对您来说,会更自由自在些。”
这房子原有三个房间,儿子现在不在家,安托宁娜的女儿住宿舍。而他开始时甚至没弄明白,为什么他住在披屋要自由些。
“为什么我要到披屋去住,我就呆在我儿子的房间里。”
安托宁娜默不作声。她大个儿,丰满的胸脯,高高的发型。她长得美,不过那是一种叫人不舒服的美。瓦西里·依里奇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到她,而且也是同样模模糊糊地看到她经历了某种事情。这就是他的到来完全不是时
候,她没功夫跟他周旋,还有,她也没功夫为他张罗,跟他聊天。老年人的想法,她压根儿不感兴趣。他还将为自己的命运担忧,而六十五岁的人,况且是孑然一身,还能有什么样的命运呢?
安托宁娜可能就是这么想的。而瓦西里·依里奇听到了她正在想的事。“您住披屋的事,我并不坚持我不过是想您住在那里会更加安静
些。您能多睡些时间,而我是一大早就得离家的。”
她显然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她没说。只是当她在小凉台上铺好桌子、切好面包、摆好牛油盅的时候,她才假情假意地说道:
“我们这儿的冬天很美可就是今年煤炭有困难。我只在一个房间里生火取暖,”可是,他却听到:“现在第二个房间不也得生火取暖吗!?”他想象这儿的冬天比他在大波良卡的房间还要孤寂。
“莫斯科现在有废气余热供暖设备,”他不知为什么说道,“有锅炉房的屋子也许没有了,人们现在转到使用气体了。”
但是,安托宁娜对此毫无兴趣,她又说:
“我在疗养院里吃中饭我随便带点什么当晚饭。”而瓦西里·依里
奇却听到:“我现在对您该怎么办呢?”
“我已经习惯自我安排生活了,车站附设的商店可以买到东西,托涅契卡,怎么办呢如今我得干女人活了,好在我已有了熟练的技巧。”
他说这番话,是为了使媳妇别再提他打算怎样过冬的问题,可是安托宁娜装出没听见的样子。她全然不去想这些。关于她的丈夫,她说了这样一些话:
“说实话,我不了解米哈依尔我反对过他应募前往西伯利亚。为什么我得两年的时间重新像寡妇一样呆着。瓦西里·依里奇,难道您当时不能发挥做父亲的影响吗?”
“米沙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他直截了当地答道。
他本来还可以说,当他儿子准备结婚的时候,他没对儿子说什么,也没有予以劝阻。何必去管一个人是在哪儿又是怎样寻找幸福的。但现在他已坚信,儿子没有找到他寻觅的东酉。而这,正是他从心坎里祝愿儿子得到的。
茶点用过后,瓦西里·依里奇开了晶体管收音机。他仍然希望安托宁娜对于他的到来会稍稍变得轻松些。可是,她却说:
“我不喜欢无线电收音机,我们疗养院有很好的电视机,但我也不去看。”
“那么,托涅契卡,您每天晚上都做些什么?”瓦西里·依里奇关了晶体管收音机,说道。
“难道我没事可做吗?”她用一种挑衅的口气说,“女人们,不用说,她们的丈夫都从各方面给予帮助的。而我却忙得团团转好像少了米哈依尔西伯利亚就不行了!”而他听到的却是:“而这个时候,又有您来了我可没功夫服侍您。似乎我在盼望做这些事哩!”
安托宁娜可能不全是这么想,是他在脑子里替她想到的。他的房子一下子变得那么空,只有一样东西,就是一连串的回忆,他能在早已被抛弃的自己的家里找到。可是,他在大波良卡的住处也可以有这样的回忆,它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安托宁娜在瓦西里·依里奇儿子房间的长沙发上给他铺好床,说道:
“您早晨多睡会儿,我把茶壶搁在炉灶上,您只要加加热就行了。晚安。”瓦西里·依里奇就住在这房间里,这是他儿子生长的地方,以往,钓鱼竿搁在角落里,他儿子到附近的池塘去,带回来鲈鱼或者科齿鳊。他的儿子
是勤劳、可爱的孩子。这安详的幸福曾经洋溢在他们的家里
他睁开眼睛躺着,看到过去生活中所发生的一切,看到现在生活中值得珍惜的东西那么少,却有那么些使人忧愁的东西。印刷厂厂长说过:
“瓦西里·依里奇,如果不考虑你的情况,那就不是同志式的态度。”厂长要叫他明白,老印刷工已经到了领取奖品的时候,把自己的位子腾出来,让给年轻人。这也许不是印刷厂厂长的想法,而是瓦西里·依里奇替厂长想到的
临近早晨,他醒来了;起身时,安托宁娜已经不在了。茶壶搁在炉灶上。瓦西里·依里奇孤苦伶仃地坐在小凉台上,喝着茶。一只乌鸦也是那么孤单地蹲在苹果树上望着他,随后,便飞走了。看得出来,乌鸦不忍心看他,看着想在自己房子里小住的人,这房子里曾有过他的幸福。
他喝完茶,洗好茶具,在园中的长凳上坐坐,他终究决定要很快让安托宁娜晓得,他不准备给她增添麻烦。他用拐杖触到铺满落叶的地面,拿着拎袋上车站去,他在店里买了一盒细面条、一公斤麦糁。至于烧粥,对他来说,早已是习惯的了。
退休的一天过去了,可他没得到任何的休息,因为首先是心灵需要休息。
那么,就试着去找到它吧。
安托宁娜回到家里,为了使他马上对自己有个好印象,她说道:
“为了您,今天我特意把事情提早办完我想,瓦西里·依里奇孤单单地生活,这不很寂寞吗?”
“我已经习惯了。”他直截了当地答道。
安托宁娜不知怎地格外殷勤,她用挺漂亮的台布铺在房间的桌上。凉台上已有凉意。她在用茶时,还捎来了奶渣饼,仿佛她是想给这房子送回昔日的、已被忘却了的温暖。
“瓦西里·依里奇,您拿定主意到这儿来,是很好的。您至少可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还有,在我们的费尔桑诺夫卡,松香味也总是向您袭来。”她斟了茶,忙着家务,她的情绪好极了,仿佛只有现在,她才悟到她是
多么高兴他的来到。
“您有绒线衫吗?”她关心地问道,“我去把米沙的绒线衫拿来。现在早晚都很凉。”
但是,他还是不能明白安托宁娜为什么待他这么好,这跟昨天见面时的情景,真有天渊之别。后来,她又讲了父亲的心很需要倾听的事情。
“米沙在建筑工程中受到表扬,不久前他得到奖品他毕竟有一双能干的手。”仿佛昨天她根本就没责备他嫌莫斯科工作少而应募去西伯利亚。
接着,好像就是那么一瞬间,她讲了可能是一开始就想讲的话,但由于她大肆夸奖费尔桑诺夫卡冬日情景而止住了。她说:
“我想提一个建议,瓦西里·依里奇,您既然一整个冬天都在我们这儿,那就请您把丽达契卡的户口报到您家里。登记户口的事,大慨不会有困难吧丽达契卡终究是您的孙女儿。”
没有栖身之所的想法,使瓦西里·依里奇感到非常可怕。
“怎么好这样,托涅契卡,要知道我不长住在您这儿。我还想再工作哩可能是在装订车间,关于这我已查问过了。”
安托宁娜骤然沉默下来了,她神志紧张地站着。但这情景他没有看到,只是感觉到了。
“瓦西里·依里奇,这事毕竟是叫人感到奇怪的,”她随后说道,“昨天您到这里是想来过冬的,而今天又说是短时间逗留您就这样对待我吗?不管怎样,我是您的儿媳妇,我有权利要求得到尊重。”
“托涅契卡,我什么地方对您不尊重呢?”瓦西里·依里奇问道。“我现在有许多时间,我不过想在自己的房子里稍住些日子,可我究竟在什么地方对您表示不尊重呢?”
“据我所知,您早就把房子转交给米哈依尔了。”她说道。她没有说“这怎么还是您的房子呢?”可是,他却听到了。
“当然,现在这房子是我儿子的,”他说道,“可是,我跟米沙说好,我老的时候,得给我弄个小窝棚。”
“谁让您住小窝棚?我向您建议过,天气还没冷,您到披屋去住。”他听到的是:“而您非得住进这房子不可!”
“托涅契卡,我可是什么也不需要我大约住一个星期,如果我给您添了麻烦,那我就只呆几天也行。”
安托宁娜坐在桌子的另一端,默默无言,只有茶匙碰撞茶杯发出的铿锵声。糖也许早已溶化,而她由于气愤才用荣匙碰杯发出声响的。
“我为丽达契卡难过,我真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无情。”她已经是在发泄怨恨了。
“我还想工作,托涅契卡,”他温和地答道,“我的房间只有十五平方米,我们两人住很拥挤,再说,这对您的女儿也不方便。”他本来还想说:“万一我活得很长呢?”但是,他没说。
安托宁娜到厨房去洗碗碟,而他就像负罪似地坐着,他的罪就在于他来这里,在于他不愿住进披屋,而更大的罪还在于他老了,他还想有自己的家。
他还想,他的房子,对于他儿子来说,或许也不是自己的了。昔日的温暖离开这所房子,新的温暖还没进来。他站立着,尽管房间里生着火,他仍然浑身冷透。
清早,安托宁娜到疗养院去的时候,瓦西里·依里奇没把茶壶放在炉灶上加热。他陷入沉思之中:仿佛还是在小凉台上,他在自己妻子柳达身边坐坐,儿子刚放学回家,在自己房间里弄无线电零件,儿子打算当个无线电设计师。瓦西里·依里奇的妻子问道:“米申卡,你在那儿干什么?”儿子从自己的房间里回答了母亲的问话:“我在装配无线电收音机。”昨天晚上,瓦西里·依里奇就是睡在这房间里的。
那个时候,晶体管收音机还没有。
瓦西里·依里奇打定主意,等儿子从西伯利亚回来的时候,他就把奖励的晶体管收音机和钥匙式的台钟直接交给儿子,就是说直接从一颗心传到另一颗心,从父亲这老年人的心传到儿子那年轻人的心。
一小时过后,瓦西里·依里奇用拐杖触着散落树叶的地面,他先是走过草地,后来他又通过林间小道,向车站走去。多少年来他就是沿着这林间小道赶早班火车的。黄昏回来,他总是吸着如今想最后一次吸到的新鲜空气。每当这样的时候,妻子总是问他:“瓦夏,累了吗?”午饭后,他有时就躺
在吊床上,他周围的世界在微微地摇晃、轻轻地飘动。他们的世界
在火车站上,瓦西里·依里奇走到月台的另一边,他很快就听见列车的行驶声,有人搀扶着老印刷工的手,帮他走上车厢的梯级,瓦酉里·依里奇说了声:“谢谢,朋友。”列车已经开动,他没看见那个帮助他的人。现在对他来说,没有比莫斯科更亲的了。他的老家并不在费尔桑诺夫卡,而是在心灵的深处。它从前所在的地方,现在什么也找不到了
(翁义钦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