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短暂的,而这短暂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呢?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选择。
明治三十年出生的医生满谷喜四男先生,辞去了他东北大医院内科主任的光荣职务,来到了濑户区玉岛的一个古老的镇上,在那儿开设了一个内科医院。这是40年前的事情。
他的医术可靠,深受全镇居民的好评,因此门庭若市,生意兴旺。如果
他想建一座医院,那也不是异想天开的事情。然而,他追求的目标不在这上。他索取的治疗费很低,尤其是对那些生活困难的人,他总是免费治疗,即使收费也微乎其微。所以那些贫困的人都到他那里去看病。他的医院是一所旧式的日本房,泥瓦屋顶,构造极为普通,因此我很长时间也不知还有这么个地方。有一次,我从这个医院门前经过,看到有那么多候诊的患者,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他的房门,我才注意到门上那块牌子,知道这是满谷喜四男先生的家。他沉默寡言,和蔼可亲,无论金钱、权势或荣誉,他都一无所求,然而对患者却满腔热情,深受人们的爱戴。
从壮年直到临终,他唯一的乐趣就是每天喝上二斤日本酒,酒对他来说是一种有疗效的食物。他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僻静的小巷到繁华的大街,到处奔波去给不幸的人们治病,这就是他的生活动力。他的行动感动了自行车厂主,厂主以原价把那辆自行车买了回去,使他才换上了一辆小型旧摩托。镇上从来没听说过他因为酒后驾车造成事故,他也没给警察添过什么麻烦。这足以说明,他是一位品格高尚的人。
在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我们这个小镇上有个酒鬼,他什么活也不干,整天喝酒,喝醉了就打老婆,还到处惹事生非,叫人厌恶极了。他也是满谷喜四男医生的患者。
有一次,他又喝多了,肚子痛得很厉害,便来到医生的家里。“大夫,您的药也不管用,肚子还是痛得不得了,求求您,给我点好药
吧!”他说道。
实际上,满谷喜四男先生见他从不打针,以为给他拿那点儿药就能起作用。听了这个酒鬼的抱怨,他并没有生气,而且照样不收钱。
“您就戒酒吧,能戒掉吗?”满谷喜四男先生问道。
他这番话是对患者的一片真诚,可那个患者却把脸一沉,说道:
“您当医生的,还天天喝二斤酒呢,干吗不让我喝?”满谷喜四男先生
似乎听到了以酗酒来逃避现实的人发自内心的悲鸣。
“嗯,日本吃了败仗,酒供应不足啊,你喝多了,不就没我的份儿啦。所以嘛,你最好还是把酒戒了!难道你做不了吗?”
医生这番话前言不搭后语,可酒鬼听了反而从此不再喝酒了。这就证明了这个一向被人看作不务正业的无赖汉献给这位医生的,是一颗叫人敬佩的心。虽然他的话很难听,可他不能不爱先生;而为了向医生报恩,他唯一力所能及的,就是把酒戒掉。尽管医生没讲什么大道理,可这个醉汉所需要的正是医生那温和的目光和坦率的忠告。从此以后,这个醉汉的生活渐渐地变了样,孩子也长大成人了。后来,他得了一场小病,虽经医生治疗,可他却死去了。现在他的妻子正精心扶养着孩子,过着安静的日子。
还有一件事,那是在医生去世之前大约半年的时候发生的。他有个患者,是个无依无靠的老太婆,她得了不治之症。后来老大婆升天了,在她死去那天,医生一个人替她擦净了浑身的屎尿,足足忙活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才离开死者的家。老太婆临死的时候说:
“谢谢您照顾了我一场,我就要到极乐世界去了。”
除了这句感激的话之外,他没得到她任何的报酬。所谓怜悯,就是与患者同分悲愁。对于这个一贫如洗的老太婆,他既是医生,又是僧侣;既是亲人,又是朋友。
这位医生,是在今年也就是昭和53年的春天,进了N街的金光医院,在
那儿只住了二十天就去世了。也许是上天不忍心让他更多地遭受痛苦,也许是为了让他跟亲友们告别,才给了他二十天的时间,叫他休养休养。
医生的葬礼是在我们街上的曹洞宗名刹元通寺举行的,主持葬礼的是他生前那些朋友和仰慕他的人们。
那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而且,好像是为了弥补姗姗来迟的春天一样,漫山遍野绽开了鲜艳的樱花。我沿着樱花丛中的幽径,像穿过樱花的隧洞一样,徐徐走到灵台跟前。我举目仰望医生的遗像,只见片片樱花随风飘来,散落在灵台之上。我把供香插进香炉,然后说道:
“大夫啊,上天给您献来了供花。”
接着又有许许多多的花瓣儿纷纷落到供桌上来。
我离开熙熙攘攘的正殿,来到海滨停车场,面对着濑户诸岛,多么渴望把这些都告诉它们哪。我站在那儿,仰望长空,心中默念:啊,先生,您归去啦。唯独今年才听得见晚来的杜鹃归山时发出的悲鸣。突然,我的双眼涌出了两行热泪,泪水顺着面颊滴落到脚下的沙滩上,我没有去擦,让这清清的泪水任情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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