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倪埃人驾着忒萨利亚的船在大海上航行。他们见到菲纽斯在永恒的黑暗中度着残年,北风之神的儿子替这位不幸的国王驱散了怪鸟。在卓越的领袖伊阿宋领导下,他们冒了许多风险,最后才到达混浊、奔腾的法细斯河的河口。他们晋见了国王,向他讨索佛里克索斯赠给他的金羊毛,国王答应,但是条件苛刻,其中包含巨大的危险。正在这时,国王的女儿美狄亚忽然疯狂地爱上了伊阿宋。她内心里斗争了很久,但是理智终于敌不过恋情,她说道:“美狄亚,你的斗争完全是白费的。不晓得哪位天神在和你作对呢。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所谓的爱情,或者至少是类似爱情的东西,否则为什么我会认为我父亲的条件太苛刻了呢?这些条件的确是苛刻,否则为什么我和他初次见面我就替他担心,怕他断送性命呢?我担心的原因何在呢?不幸的姑娘,算了吧,假如你能够的话,把你胸中感到的爱情的火焰扑灭了吧。咳,我若能够就好娄!但是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吸引着我,使我不能自主。欲望劝我这样作,理智劝我那样作。我明白哪样作法比较好些,我也赞成那样做,但是我听从的却是坏办法。你是国王的女儿,怎么居然爱上一个陌生人,想和一个异乡人结婚呢?这个国家里也有值得你爱的人啊。至于那个人的生死问题,要由天神来决定。但是我仍愿意他活下去!我即便不爱他,我也可以作这种希望吧。伊阿宋有哪件事作错了呢?凡是有恻隐之心的人,哪个不怜惜他的青春年华、高贵出身和英雄气概呢?就算他没有别的好处,谁又能看见他那俊美的议表而不感动呢?毫无疑问,他已经感动了我的心。我若不帮助他,他就会让公牛喷出来的火焰烧死,他就会遭遇到他自己种在地里、又从地里生长出来的敌人,他就会被贪吃的龙当一头野兽那样吃掉。我若听其自然,那我就不得不承认我是禽兽投胎,铁石心肠的人了。但是我为什么不能见死不救,为什么不肯忍心看着他死呢?我为什么不促使公牛、土里生长的战士和永不闭目的龙去杀害他呢?天神啊,我求你门不要待我这么坏吧!但祷告有什么用处,我应当行动。那么,难道要我出卖我父亲的王位么?难道要我出力保全一个异乡的陌生人,等我救了他,好把我抛弃,扬帆逃逸作别人的丈夫,而我——美狄亚——却留下遭受处分?如果他作得出这种事,如果他竟能爱别个女子,而不爱我,那么就让这忘恩负义的人死吧。但是看
他那堂堂的相貌、高贵的心灵、文雅的风度,倒不像是会欺骗人的,不像是会忘记恩德的。我倒不必担心。而且,我一定要他先立下盟誓,而且要求天神给我们的誓约作见证。这样,一切就都妥贴了,你还害怕作什么呢?立刻行动起来,不要再拖延了!伊阿宋会永远感激你,他一定会庄严地和你缔结婚姻。所有希腊城市里,成群的妇女将向你欢呼,因为你拯救了他。那么,我就非得离开我的妹妹、弟弟、父亲、祖国和祖国的神,乘风远飏了么?我的父亲是个严厉的父亲,我的弟弟还只是个孩子,我的祖国原是蛮荒之地,我的妹妹原是愿意我这样作的,而最高的神明只存在在我的心里。我舍弃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而我将要获得的却是件了不起的东西。我将赢得希腊青年的救主的称号,我将看到美丽的希腊国土,和这里都已闻名的许多城邦,我将看到许多文明国家的文化和艺术,而且我将占有全世界的财富都换不了的那个人——埃宋的儿子。有他作我的丈夫,人们会把我唤作上天的宠儿,我的头也就不难碰到天上的星辰了。有人说,在大海的中央有两座山会彼此相撞;水手们最怕的卡律布狄斯时而把海水吸进,时而又把它吐出;还有贪吃的斯库拉腰间生着许多野蛮的狗头,在西西里海中狂吠,但是我抱着我心爱的人,我躺在伊阿宋的怀里,我将乘着无边的海浪前进,我拥抱着他就什么都不用怕了,即使害怕,也只是为我丈夫而害怕。但是,美狄亚,你把这种结合叫作婚姻么?你怎么把失德的行为美其名为婚姻呢?考虑一下吧,你打算作的事是莫大的罪过啊,趁现在还能够的时候,及早回头吧。”她说完之后,在她面前呈现出“正义”、“孝道”、“廉耻”、而爱神却失败了,在准备逃跑。
她走到赫卡忒——珀耳塞斯的女儿——的古老的祭坛前,这祭坛在树林深处,有浓荫遮盖。这时她已经拿定主意;爱情的火焰已经扑灭、消散。但是当她看见伊阿宋,爱情的火焰却又燃着了。她的面颊通红,忽而又苍白无色,就像死灰之下的星星火花,一阵风吹过,又燃烧起来了,又恢复了原来的热力和生命。她的爱念原来已是一堆烧过的柴火,你以为已经快灭了。不想她看见这位青年英雄站在面前,又发出熊熊的光芒。正巧这天埃尔的儿子比往常更为漂亮,因此你得原谅她又爱上了他。她谛视着他,她的眼睛死盯住他的脸,就像从没见过他似的。在这种如醉如痴的状况下,她以为眼前的这张脸简直不是凡人的脸,她真觉得难舍难分。这位异乡的客人开始和她说话,握住她的右手,低声求她帮助,并且答应和她结婚,作为报答。她听了,流泪说道:“我要走的这一步,我看得很清楚。我万一失足,也不是因为我不知道这一步的危险。失足只是为了爱情。我一定帮助你、保全你的性命。你如果不死,就得实践你的诺言。”他指着那三位一体的女神的神坛,指着林中的众神,指着未来的岳父的无所不见的父亲,指着自己的成功和将要经历的危险起誓说他一定谨守诺言。她相信了;立刻给了他一支魔草,教给他用法。他这才高高兴兴地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第二天的黎明驱散了闪烁的星光。蜂涌的人群都聚集在比武场上,站在高冈上。在人群之中坐着国王,他身穿紫袍,拿着象牙王杖,以表示权威。看!铜蹄的公牛出来了,铁一般的鼻孔中喷出火焰。地下的青草沾着了它们的热气都黄萎了。这两头公牛就像鼓风炉似地在呼吼着,又像石灰窑里浇水,发出嘶嘶的响声和炙手的热气;公牛的身体里幽禁着烈火,他的胸膛和干裂的喉咙发出隆隆的雷鸣。但是埃宋的儿子仍然前去迎战。当他向前走去的时候,这两头凶恶的牛把可怕的脸只管望着他,伸出带有铁尖的犄角,把双瓣
的蹄子只管在土里扒,满场都是它们的吼叫和浓烟。密倪埃人早吓得都和僵尸一样了;但是伊阿宋却直向两条牛走去,一点不感觉到热气,因为魔草的力量强大无比。他毫不害怕,用手抚摸着它的下垂的须皮,把沉重的耕犁套在它们的脖子上,叫它们拉,耕开了从未被铁犁耕过的土地。科尔喀斯人大为惊讶;而密倪埃人却大声欢呼起来,来鼓舞他们的英雄的勇气。然后他从铜盔上取下龙牙,播种在犁过的地里。这些浸透了强烈毒汁的种子在土里变软了,膨胀了,变成了新的形体。就像婴儿在母体内逐渐变成人形一样,五官四肢逐渐长全,等到完全成形了,才出世呼吸人间的空气;同样,当大地把他们完全孕育成了人形,他们就从丰腴的土地里滋长了出来,最足令人惊奇的是,每人手中都有刀枪,丁当作响。这些人举起尖头长矛要向伊阿宋掷去,希腊人一见,立刻脸都沉下来了,心里充满了恐惧。已经救过他的美狄亚,这时也恐慌起来。她看见许多敌人围攻他一个,她的脸色都苍白了,她坐了下来,忽然感到混身发冷,脸上就像一张白纸。她惟恐她给他的魔革力量不够,就念了一道符咒,把自己全付魔术都使出来了。于是,他把一块大石向敌人丛中一扔,转移了他们的目标,使他们彼此互相殴打。这些土里生长的兄弟们就这样彼此残杀而死。希腊人都来向胜利的青年祝贺,热烈地拥抱他。异邦的姑娘,你也很想拥抱他;但是由于羞涩,你却不能如愿。你心里实在想拥抱他,但是人言可畏,你不敢这么作。你能作的事,你作到了:你默默地望着他,心里非常高兴,感谢你自己的神术,感谢赏给你神术的天神。
除此以外,还须用药草把那永不闭目的恶龙催入睡乡。这条龙有一角,有三叉的舌头,有钩子似的牙。它守住金羊毛。伊阿宋把一种催眠的草汁洒在龙身上,念了三遍催眠咒语,这道咒语力量之大是能使汹涌的大海和奔腾的河流都平息的。这条龙的眼睛从来没有睡着过,这时却逐渐瞌睡起来了,埃宋的英雄儿子因而就取得了金羊毛。他夺得金羊毛,煞是高兴;他携带着第二件胜利品——赐给他金羊毛的人,他的妻子——胜利地如期回到了伊俄尔科斯海港。
忒萨利亚的年老的父母纷纷拿着礼物来欢迎他们的儿子们安全抵家,在神坛上烧起香来,把角上涂金的牺牲宰了献神。但是埃宋却没有来参加欢乐的行列,因为他风烛残年,眼看就要与世长辞了。埃宋的儿子便道:“妻呀,我对你实说,我的命是全亏你挽救的。虽然你把一切都给了我,虽然你的恩惠已经远远超出我的希望,不过如果你的符咒能够办成这件事——而你的符咒又有什么事不能办呢?——请你从我的寿数里减去几年加给我的父亲吧。”说罢,他不禁大哭起来。他的孝心感动了美狄亚,美狄亚想起自己的父亲被她抛弃在家里,他的处境和伊阿宋父亲的处境又是多么不同啊!但是她没有把这种情感表露出来,却回答道:“丈夫,你说的话可真是冒犯天神。你以为我能把你的寿数转让给别人吗?莫说赫卡忒不允许,你这样要求也不对,但是,伊阿宋让我来办一件超乎你所要求的好事吧。只要三位一体的女神肯帮助我完成这件大事,我就不需要用你的寿数,只需用我的法术就能够延续你父亲的寿命,使他返老还童。”
这时距离新月的双钩聚拢变成圆月还有三夜的时光。不久月亮就滴溜滚圆了,照耀着大地,美狄亚穿上宽大的长袍,赤着脚,头发不梳,披散在肩头,离开了家,独自一人走向死寂的午夜。人、禽、牲畜都已沉沉入睡;丛林边早已鸦雀无声;树上的叶儿静静地倒垂着,丝毫不动;寒露中一切寂静
无声。只有天上的明垦在闪烁。她把双手伸向星空,转了三次身,把溪流中的水在自己头上洒了三遍,并且还哀号了三声。然后她跪在硬地上,祷告道:“黑夜啊,忠实地保守我的秘法;天上的明星,你发出金光,和明月在一起继承着白昼的火焰;三位一体的赫卡忒,你是知道我们的心意的,你是会来帮助法师们施符作法的;大地啊,你替法师们准备了法力无边的药草;和风与烈风;高山、溪流和池沼;你们这些林中的众神,黑夜的神祇——请你们都来和我团聚吧,靠你们的帮助,在我需要的时候,我可以叫溪水退回源头,使两岸惊奇不已;我可以念咒使澎湃的大海平静,使平静的大海兴起波涛;我可以驱云,聚云;我可以驱风,呼风;我可以用咒语把蛇口打开;我可以把岩石和大树连根从土里拔起;我可以使树林搬家,可以使高山动摇,大地震荡,使幽魂从坟墓中走出来。月亮,我也能把你从天上取下,尽管有铁美莎的铜罐来解除你的痛苦。就连我祖父日神的战车,在我歌声影响之下也会黯然失色。我的符咒可以使黎明女神苍白。你,伊阿宋,靠我法术的帮助,降伏了火牛,把耕犁套在它们从没有受人控制过的颈上。你把龙牙变成的野蛮人的袭击变为他们自己对自己的残杀。你把从不睡觉的守龙催眠了,把它骗过去了之后,你就把金羊毛又带回到希腊的城邦。我现在需要仙露,使老人重得青春,返回少年。仙露是会起这作用的。天上的明星发出光彩了,我的飞龙车就在手边,这都不是平白无故的。”飞龙车是天上派下来的,她上了车,用手中的纤细的缰绳拍拍龙颈,就飞上天去了。她向下面一看,下面已是忒萨利亚的天培山谷,便把龙车转向她所熟悉的区域。她走遍了忒萨利亚的名山——俄萨、珀利翁、俄特吕斯、品多斯以及比品多斯还伟大的俄林波斯——看遍了这些山上的仙草。她检那些中意的草有的连根拔起,有的她用弯弯的铜镰刀割断。她又在阿庇达诺斯和安佛吕索斯河边采集了不少的草。厄尼剖斯河,你也作了贡献。珀纽斯和斯珀耳刻俄斯河以及芦花荡边的琥珀城,都贡献了一些东西。在欧玻亚的安忒冬城她采了一篮长寿草,这长寿草后来被格劳科斯吃了才出了名。
九天九夜她乘着飞龙车走遍各国,最后回来了。那龙仅仅闻到了草香,多年的龙皮竟然脱落。美狄亚到家之后,先不进去,却停在门外,在露天地里,也不准丈夫拥抱她,她用草皮堆成两座祭坛,右面的祭赫卡忒,左面的祭青春之神。她从树林里采来了树枝,把祭坛四周装饰起来,又在旁边掘了两道沟,然后行起礼来,她把尖刀刺进一只黑绵羊的喉管,把血注入沟里。然后她又把几碗水酒浇进去,又倾注了几碗余温犹存的奶,在这同时,她口中念念有词,唤起地上的神祇,并且向地府之神和他夺来的妻子祝祷,祈求他们不要早早地就把生命从老人的躯体夺走。
她低声祝告了半晌,使所有这些神祇都感觉满足,然后她又命人把年老体衰的埃尔抬到露天地里。她念了一道符咒,老人就进入了深沉的睡乡,像死去一样,美狄亚把他平放在青草铺成的褥子上,她叫伊阿宋和所有的侍从都远远避开,并且不准他们的凡眼偷看她的秘密法术。他们遵照她的命令走开了。美狄亚像酒神的女法师似地披散了头发,围着神坛的烈火行走,把劈开的树枝蘸着沟里的乌血,然后把这带血的树枝在神坛的火上点着。她用火、水和硫黄,每样三道,使老人的躯体纯净。
同时,铜釜里煎的药已在沸腾,漂起一股股白沫。在釜中她煮的是忒萨利亚采集的树根,此外还有花草、种子和一些苦汁。她又加上一些东方极远处觅来的石子,和大洋的潮汐所冲涮的沙土。她又加上月圆时所收集的寒霜,
主凶的枭鸟的羽翼和肉,和能够变成人形的豺狼身上的腑脏。此外,釜中还有齐努菲亚的水蛇的鳞皮,长寿鹿的肝,她又加上九世不死的乌鸦的卵和头。这蛮邦的女子用这些和上千种叫不出名字的东西,调制好了这付凡人所不能制的药剂,她用一根久已干枯的橄榄枝在锅里搅拌,使上下掺和匀称。忽然这根枯枝在热汤里搅动片刻之后,发出绿色,不久竟长出叶子来,转眼之间早已橄榄累累了。釜中泡沫飞溅出来落在地上,凡是溅着的地方,土变绿,繁花细草就生长出来。美狄亚见到这情况,便将小刀抽出,割断了老人的喉管,让衰老的血液流尽,用釜中药汁灌进他的血管。这药汁一半从埃宋的伤口灌注进去,一半从口里喝进去,立刻他的苍白的须发又变成漆黑,人也不瘦了,苍白憔悴的面容也消失了,深凹的皱纹也被新肉填平,四肢宛似少年那样健壮。埃宋心里充满了惊讶,根据他的回忆,这是他四十年前的景象啊。
酒神巴克科斯在天上看见这奇迹,经过探听,他了解到他的奶娘们也可以用这方法重得青春,于是他也从美狄亚这里讨了些药去。
美狄亚不能尽作好事,她假装和丈夫吵翻,逃往珀利阿斯的家中求援。珀利阿斯王也已经很大年纪,因此他的女儿们就非常款待她。狡猾的美狄亚假装表示友好,很快就赢得了她们的信任。她就把她以前作过的奇事讲述给她们听,特别把埃宋返老还童的事讲了半天,珀利阿斯的女儿们不由得暗暗希望借她的法术好叫她们自己的父亲也重返青春。她们于是求她帮忙,无论多大的报酬她们都肯出。她半晌不作答复,作出一付犹豫沉思的样子,故意让这些求她的姑娘们提心吊胆。最后,她答应了,并且对她们说:“为了使你们更相信我,请你们在你们羊群中检一头最老的领队羊拿来试验我的汤药。”人们立刻牵来了一头不知道有多老的卷毛公羊,两角弯弯,绕过额头。女法师用一把忒萨利亚的快刀割断了公羊的干瘪喉管,血液枯竭,刀上几乎没有血迹。她把羊的尸体投进一个大铜锅,把药力强烈的汁液也倾注在锅里。羊的身体见药就收缩了,它的两角也烧化了,但是随着两角的消失,它的老态也消失了。只听锅里发出微弱的吁吁声,大家正在纳闷,猛地从锅里跳出一头羔羊,跳跳蹦蹦,寻找奶头去吃奶去了。
珀利阿斯的女儿们见了,惊讶不已。美狄亚的话如今完全灵验了,她们便更加热切地恳求她。日神三次把投进希伯洛斯河流的骏马从车上解下,到了第四夜,星辰在天的时候,埃厄忒斯的背信弃义的女儿在火上烧起清水,在清水里加进毫无药力的药草。她念了符咒,国王昏昏睡去,像死了一般,混身松弛,连国王的禁卫也都睡着了。国王的女儿们听从美狄亚的吩咐,跟着她进了父亲的寝室,站在御床周围。美狄亚说:“你们这些懒鬼,还等什么?还不拔出刀来,放出他那老朽的血液,好等我把少壮的血液灌进他的血管。你们父亲的生命和青春全操在你们手里呢。你们如果还有孝心,你们如果还抱着希望,那么你们就应该尽你们的孝道,用你们的刀尖把他的衰老的年纪挖出来,钢刀一落,枯朽的血液便流出来了。”她们受到这几句话的激励,每个人都想尽孝,都争先恐后去干那不孝的勾当;每个人都怕忤逆,都争着作忤逆的事。但是,她们究竟不忍看见自己弑父的行为,她们都把眼睛转过一边,把脸转了过去,用手盲目地、狠心地砍了下去。老人血流满身,仍然想用两肘支起身体;半身血肉模糊,仍然想从床上起来。尽管周围都是刀剑,他仍然伸出苍白的臂膀喊道:“女儿啊,你们这是作什么呢?什么东西使你们武装起来,杀害父亲呢?”她们这时失去了勇气,手垂了下来。他还想继续说,但是美狄亚砍断了他的喉管,把他遍体鳞伤的身体投进了沸水。
这时,她若没有乘龙车逃逸,她必然会遭到报复的。
伊阿宋没有得到伊俄尔科斯的王位,尽管为了王位,他作过危险的探求,从美狄亚的父亲那里夺来美狄亚并邪恶地杀害了她的兄弟阿布绪耳托斯。他不能不将王国让给珀利阿斯的儿子阿卡斯托断,自己与年轻的妻子逃到科任托斯去。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在这期间美狄亚为他生了三个儿子。开首两个足双生的,一名忒萨罗斯,一名阿尔喀墨涅斯。第三个提珊得耳年纪小得多。在这些年中,伊阿宋敬爱他的妻子,不单是因为她美,而且因为她机智多才。但后来她年老色衰,他另爱上一个美丽年轻的女子格劳刻,她是科任托斯国王克瑞翁的女儿。他隐瞒着美狄亚向她求婚,在得到国王的同意并刻日结婚的时候,才告诉美狄亚,并强迫她解除婚约。他发誓说并不是他已经厌恶她,而是为着孩子们的利益他不能不和王室结亲。美狄亚悲愤地听着他的要求,她请求神祇来为他以前对她所作的誓言作证。但他不顾美狄亚的怨愤,决心和国王的女儿结婚。
美狄亚失望地徘徊在他丈夫的宫殿里。“唉,苦命的我,”她哭泣着,“但愿天上的神火将我击死罢!为什么我还要活下去呢?愿死神可怜我罢!啊,父亲哟!啊,我在羞耻中逃离的故乡哟!啊,我所害死的兄弟哟,你的血现在流到我身上了。但并不是我的丈夫伊阿宋应该责罚我!为了他我才犯罪呀!啊,正义女神哟,请求你毁灭他和他的情妇!”
当她正在宫中发怒,伊阿宋的岳父克瑞翁向她走来。“你面有怒容,”他说,“你怀恨你的丈夫。即刻带着你的孩子们离开我的国土。我非将你逐出我的国境我不回去。”
美狄亚隐忍着愤怒,和平地回答国王道:“克瑞翁哟,为什么要怕我作恶呢?你待我没有错,我与你无怨无仇。你将你的女儿许给你所同意的人,我为什么要干涉你呢?我只恨我的丈夫,他对不起我!但事已如此,就让他们作为夫妇同居下去吧。只是让我仍然住在你的国内,因为即使我受了极大的委屈,我将保持沉默,并屈服于那些比我权力大的人。”
但克瑞翁看见她的怒容。不相信她,甚至当她抱着他的双膝并以她的情敌即他的女儿格劳刻的名字祈求他,他也不敢相信她。“去罢,”他说,“别麻烦我。”她请求他稍缓一天再驱逐她,她好为她的孩子们找一个住处。他回答道:“我并不是狠心的人。许多次我因为不恰当的怜悯愚蠢地让步了。现在我也感到做的很傻,但——就让你这样办吧。”
美狄亚一得到她所希求着的延期放逐,又狂暴起来了,她准备把她心中模糊想到过而尚未决心实行的毒计加以实现。但首先,她仍然作最后一次努力去让她丈夫承认他的不信和无义。“你欺骗了我,”她哭泣着。“即使我已替你生了孩子,你还是另娶别人。假使你没有儿子,我还可以原谅你,你也还有理由。但事实上你却毫无理由。你以为替你的誓言作证的那些管理世界的神祇已不存在,或者现在的人都已信奉一种新的法律,所以你敢破坏你的诺言吗?告诉我——我还将你当作朋友一样来问你,你要我到什么地方去呢?你要将我送回我的父亲那里去么,那我曾欺骗他并为着爱你的原故而谋杀他的儿子的父亲?或者请你告诉我在什么地方藏身?真的,假使你的前妻和孩子们如同乞丐一样地在人间飘零,那才会给一对新婚夫妇增加光彩呢!”
伊阿宋不理睬她的责难。他答应给她和孩子们黄金,并写信给朋友们收留她,但她反对这种救助。“去结婚去罢,”她说。“你的婚礼将会有一个悲惨的结局。”
伊阿宋离开之后,她很懊恨她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并不是她的心情改变,乃是她恐怕引起他的提防,使她不能实施她的毒计。所以她又把伊阿宋请来,态度温和地婉言对他说:“伊阿宋,请你原谅我所说的话。因为我气愤得神智不清。现在我很知道你所做的都是对的。我们如同穷困的流亡者一样来到这里。由于你的新的结婚,你希望赡养你自己,你的孩子们和我。你的孩子离开你一会,你会想念他们并让他们来分享他们的兄弟姊妹们的幸福的。来罢,我的孩子们,别怨恨你的父亲,如同我之不再怨恨他一样。”
伊阿宋真的相信她已放弃对他的怀恨。他很欢喜,并对她和孩子们作各种的保证。同时美狄亚进一步使他更加相信她的好意。她要求他留下孩子们,让她独自一人离开。为了要得到格劳刻和国王的同意,她将她所保存着的几件珍贵的金袍交给伊阿宋送给国王的女儿。起初他犹豫着,最后她说服了他,他就命令仆人将礼品送给新妇。但那些美丽的衣袍是用曾在毒药里面浸过的料子缝制的。美狄亚假装向丈夫亲爱地告别之后,就时时刻刻期待着使者来报告她的礼物如何地被接受的消息。最后使者回来并远远的叫嚷着:“美狄亚哟,快上船逃跑罢!你的情敌和她的父亲都已死去。你的孩子们进入宫殿并在他们的父亲身边时,我们仆人们都高兴这仇恨总算消释。年轻的公主微笑着迎接你的丈夫,但当她看见孩子们,她用面网蒙着眼睛,掉过头去,好像她很厌恶他们似的。伊阿宋勉力安慰她,为他们说好话,并将礼物拿出来给她看。这华贵的衣袍使她衷心欢喜。她变得温和了,并答应新郎同意他所要求的一切。当你的丈夫和孩子们离开了她,她马上把这美妙的衣裳拿来,将金斗篷披在身上,将金的花冠佩结在头发上,并喜悦地注视着从明洁的镜子里反映出来的发光的身影。她在房中缓步而行,儿童一样地为自己的新装骄傲。但她的心情忽然一变。她面色惨白,四肢发抖,双脚摇摆着,还没有走到座位那里,就倒了下去。她面无血色,翻着白眼,口中吐着泡沫。宫殿里一片哭声。有几个仆人跑去告诉她的父亲,别的又去告诉她的丈夫。同时她头上的花冠喷出火焰。毒药和火焰争相啮裂着她的肌肉。当她的父亲大声悲号着向她跑来,他只看见他的女儿的不成形体的尸体。在绝望中,他抚抱着她,这时杀人的衣裳上的毒药也对他发生了作用,因而他也死了。伊阿宋的情形我们还不知道。”
这可怕的叙述不但没有平息美狄亚的愤怒,相反的,更煽起她熊熊的怒火。如同复仇女神一样,她跑去给她的丈夫和她自己以致命的打击。夜间,她慌忙地去到她的孩子们熟睡的屋子里。“硬起心肠罢,”她一路上自言自语。“为什么在做这可怕而又必需的事情时要发抖呢?忘记他们是你的孩子,忘记你曾经生育过他们。只在这一瞬间忘记他们,然后用你的一生去悲恸他们吧。现在你正是替他们作一件好事。假使你不杀死他们,他们也必然会死于他们的敌人之手。”
与伊阿宋忙着回家寻觅谋杀他的年轻的新妇的女人并向她复仇时,他听到他的孩子们尖声叫喊。他跑到他们的住屋,门敞开着,他看见使他们的致死的创口正流着鲜血,如同神坛上被杀死的羔羊一样。哪里都找不到美狄亚。他离开屋子的时候,听见头上隆隆的声音。他抬头一看,看见她坐在以魔法召来的龙车上,腾空而去,离开了她行凶的场所。要惩罚她是不可能的。绝望吞没了他。他的灵魂深处回想起对阿布绪耳托斯的谋杀,于是拔剑自刎,死在自己的住屋的门栏上。
(杨周翰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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