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洛亚灭亡了,普里阿摩斯也殉国了。普里阿摩斯的王后也丧失了一切,最后连她自己的形体也丧失了:她在赫勒斯蓬托斯狭长的海峡上变成了一条狗,望着异乡的天空发出吓人的吠声。
特洛亚城一片火光。大火还没有熄灭,老王普里阿摩斯就被拖到朱庇特的神坛前,他的枯竭的血被神坛吸干。阿波罗的女祭司被人拖着头发俘虏去了,她双手向天呼吁,又有什么用处?特洛亚的妇女紧紧捧着本邦的神像,拥挤在火光烛天的神庙中,一个个被胜利的希腊人拖走,当了俘虏,人们看着这些希腊人好不艳羡。阿斯堤阿那克斯被人从碉楼上推下摔死了,当初他时常坐在这碉楼上,母亲指给他看他父亲在城下作战,立下功勋和保卫祖宗社稷。
北风吹起,摧她们上路,在风中飘动的船帆,发出拍拍的声响。船长下令开船。特洛亚的妇女们都喊道:“特洛亚啊,永别了!我们是被人强拉去的啊!”她们吻了吻土地,辞别了余烟未熄的家园,转过身去,走了。最后登船的是赫卡,人们在她的许多儿子的坟墓间把她找着了,她死抱着坟不肯走,要和她的死去的儿子们诀别、亲吻,还是于利栖斯一把把她拖走。但是她究竟还是取到了赫克托的骨灰,她把这抢救得来的骨灰紧紧抱在胸前。她还把自己一绺苍苍白发留在赫克托墓上,这绺头发和几滴眼泪是她祭儿子的菲薄的奠仪。
在特洛亚的对面有个国家,这里的人是比斯通族。国王波吕墨斯托尔住在一座奢华的宫殿里。特洛亚老王曾把儿子波吕多洛斯偷偷地寄养在这里,使他远远离开战争。这原是一条非常妥善的计策,只可惜老王送他去的时候一同送去了一大批金银财宝,这对贪心的波吕墨斯托尔有很大的诱惑力,于是他就存了歹心。当特洛亚国运日衰,这位丧尽天良的比断通人的王就拿起刀来向着那个托付给他的少年的喉咙刺去,把他刺死了。他觉得杀了人只消把尸首灭迹就完了,因此他把波吕多洛斯的尸体从悬崖上推落海中。
就在这国家的海岸外,阿伽门农命令船队停泊,等候海上风浪平息再继续前进。在这个地方突然之间地面上裂开一条大缝,阿喀琉斯的阴魂跳了出来,他的样子和生前一样。他的神情是怒气逼人,就像那天他拿起剑来凶狠狠地要和阿伽门农挑战时一样。他喊道:“希腊人哪,你们现在回家了,是不是把我忘记了?你们对我的功劳应表的谢意难道和我一起被埋葬了么?这可不行!”我的坟前决不能缺少应有的奠礼,把波吕克塞娜杀来祭我,我的阴魂才能息怒。”
他说完之后,希腊盟军将领只得服从死者的残忍的命令。波吕克塞娜是她母亲唯一的骨肉了,但是人们还是把她从慈母怀抱中强拖出来。这位苦命而勇敢的姑娘鼓着妇女所没有的勇气,跟着他们走到坟前,在坟前被人杀死作了牺牲,祭献给阿喀琉斯了。当人们把她牵到祭坛之前,她明知这惨酷的仪式是为她准备的,但是她神色自若。她看见涅俄普托勒摩斯手里提着刀,眼睛盯着她的脸,她说:“杀死我吧,我准备好了,把你的刀插进我的喉咙或者我的脸膛,让我这贵族后裔流血而死吧。”说着,她把胸怀袒露。“我波吕克塞娜决不愿作奴隶,苟且偷生。你把我祭献,天神是不会息怒的。我只希望我母亲不知道我死就好了。我一想到母亲就不愿死了;她减少了死亡给我的愉快。但是她也用不着为我的死而担惊害怕,倒是她自己的生活很可虑呢。我现在只有一件事请求你,我愿意在我走进阴界的时候,保持我的自由人的身份,你如果认为这请求是正当的,请你不要让男人的手碰我的处女身。不管你把我牺牲是为了向谁讨好,我想他也更愿意我是个自由人。假如我临死前的这番话打动了你们,——请求你们的不是普通俘虏,而是普里阿摩斯王的女儿呢——请你们把我的尸首好好交还我母亲,不要向她讨赎金,不要让她用黄金,让她用眼泪偿付埋葬我的权利吧。”她说完,在场的众人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虽然她自己倒克制了自己的悲泪。这时祭司也热泪纵横,勉强地把刀子深深刺进她迎上来的胸膛。她两腿一软,倒在地上,一直到死保持着无畏的勇气。在她倒下去的时候,地也还特意把自己身体遮盖起来,不愿暴露自己纯洁的女儿身。
特洛亚的妇女们领回了她的尸首。她们回忆起特洛亚王朝所遭受的一切苦难,她们一个一个地计算着普里阿摩斯的儿女有多少已经不幸死去。公主啊,她们现在在哭你呢;她们也在为你而难过。想你昨天还是王后、还是母后,你昨天还是骄傲的亚细亚的化身,而今天却遭受俘虏的悲运,幸亏你是赫克托的母亲;否则胜利者于利栖斯还不愿意要你。赫克托从没想到自己会替母亲找到了一个主人。她现在抱住她英勇的女儿的冰冷的尸体,又和往常哭社稷、哭儿子、哭丈夫一样哭起女儿来了。她的眼泪流在女儿的伤口上,她乱吻着女儿的脸,她捶打着时常捶打的胸膛。她的白发垂在女儿的凝固的血迹上,她乱搔着自己的胸,哭道(她的话还不止这些呢):“孩子,在你母亲哭过的儿女之中,你是最后一个了。我的儿女如今一个都不剩了。孩子,你现在躺在地上,我看见了你的伤痕,这也是我的创伤。你为什么会受伤?因为他们就怕我的子女得到好下场。但是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女儿家,不会被人杀死,谁料到一个女人也会在刀下亡身。那把你弟兄们都杀光了的阿喀琉斯,也把你杀了。他真是特洛亚的祸星,他害得我心都醉了。当帕里斯用日神的神箭把阿喀琉斯射死的时候,我说:‘现在不必再怕阿喀琉斯了吧,’谁想现在我还得怕他。在他死后,尸骨变成了灰,他还对我们家族这么凶狠;即便他躺在坟墓里,我还觉得他是我们的敌人。想不到我为他生育了这许多
儿女!伟大的特洛亚灭亡了,在这悲惨的结局中,全部特洛亚人的灾难也结束了。虽然悲惨,总算结束了。唯独对我来说,特洛亚好像还没有灭亡——我的痛苦还方兴未艾。不久以前,我高高站在一切之上,我有许多儿子、女儿,我有丈夫,这一切给我以力量。但是今天,我成了流放的俘虏,分文不名,被人从亲人的坟墓之间强行拖走,好去供珀涅罗珀的驱使。在我纺着分给我纺的羊毛的时候,她会指着我对伊塔卡的妇女们说:‘这女人就是赫克托的母亲,普里阿摩斯的王后呢。’今天我多少儿子都已丧失了性命,只剩下你一个来安慰安慰你苦命的母亲,不料连你也在我们敌人的坟前遭到牺牲。我为我的敌人生了这个女儿!我好狠心呀!我还活着作什么?我还留在人间作什么?我这风烛残年的老人活着还有什么用处?天神呀,你们为什么还拖延我这老妇人的性命,是不是要我再埋葬几个儿女呢?当时谁想得到在特洛亚灭亡的时候,殉国的普里阿摩斯反倒是福气呢?他死得好!他看不见你被人害死,倒在这里;他死了,国也亡了,倒干净。公主啊,你休想还有什么送丧的仪式,休想你的尸体还会葬进祖茔!我们王朝今天已经没有这种好福分了!你母亲的眼泪就代替了葬礼,异国的沙丘就是你的坟茔了!我们一切都完了。不过我们还剩下一点东西,因此我还可以忍痛多活几天,我作母亲的还有一个孩子,他是我现在唯一保存下来的孩子了,他是我现在唯一的亲人了——那就是我的最小的小儿子波日多洛斯,寄养在特刺刻王的国中。咳,我为什么还不赶快用水洗净我女儿的伤口,和沾满了无情血渍的脸呢?”
她说完歪歪倒倒地迈着衰老的步子走到海边,一面走一面扯着自己的白发。这位可怜的老妇人又说:“特洛亚的妇女,给我一个罐子,”她想用罐子到海边舀水。到了海岸,她一眼看见波吕多洛斯的尸首,被海浪冲到岸边,满身都是特刺刻人用长枪刺透的伤口。特洛亚妇女一见大声惊呼,但是赫卡柏却悲痛得一言不发,她不仅说不出话,而且眼泪也不流了。她一动不动,就像一块石头,眼睛呆望着地上,偶尔把脸抬向天空。她一会儿看看倒在地上的儿子的死尸,一会儿又看看他的伤痕,但是大部分的时候她是在看着儿子的伤口。其实她这时是在武装自己,鼓足怒气。果然怒气爆发,她就像自己还是王后似地一心只想着报复,只想怎样惩罚他们,想得都出神了。就像母狮发现自己的吃奶的小狮被人偷窃,沿着敌人的足迹追踪而去,同样赫卡柏也是悲怒交集,也不顾自己衰老的年纪,只想到要报仇,一冲就冲到害死她儿子的波吕墨斯托尔门前,要求见他,只说她曾经为她儿子埋藏过一窖黄金,现在要告诉他黄金在什么地方,好把黄金赠给他。特刺刻王相信了她的话,他原是贪恋黄金的,因此就跟着她去到藏金的地方。他还甜言蜜语地骗赫卡柏说:“快点走,赫卡柏,把你为你儿子保存的黄金交给我好了。我指天神发誓,我一定把你现在给我的黄金和以前你给我的东西统统都交给他。”他说这话的时候,赫卡柏狠狠地瞪着他,明知他在发假誓。她心里的愤怒就像沸腾的水似的,她一声号令,所有的被俘的特洛亚妇女都攻上前来,她一把把他揪住,用手指把他的眼珠挖了出来(一个人发起怒来,气力就大了)。然后,她又把手伸了进去,(她身上沾满了那罪人的血)这回挖出来的不是眼珠了,因为眼珠已经没有了,而是眼框。特刺刻人看见自己的王遇害,一怒就把枪棒石头向赫卡柏砍去。但是她这时发出低哑的吠声,并且去咬那些向她扔来的石头,她的嘴生来是为说话的,现在她一想说话却只会叫唤。这地方现在还有,而且这地方的名宇就因为这件事而起的。她一直记得当年的
苦难,因而还发出悲惨的呼叫声,整个西托尼亚平原都能听见。她的悲惨命运感动了特洛亚人,也感动了他们的敌人——希腊人,并且感动了天神。甚至朱庇特的妹妹和妻子——朱诺,也说赫卡柏不应该得到这样的下场。
(杨周翰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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