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字塔感言

(选自《自巴黎至耶路撒冷》)

[法国]更多布里昂

(1768—1848)

我们的船,取道麦努夫运河,这样一来,西边大支流上华茂的棕榈林,就无由见到了。该支流通向利比亚沙漠,西岸一带正遭阿拉伯人扰攘云耳。出麦努夫运河,继续溯流而上,朝左能看到穆格托姆山峰,右面尽是利比亚境内高大的沙丘。不一时,便在山丘的空隙处,依稀得见金字塔尖:实则尚隔八十余里。这段航程,几乎走了八小时,我一直站在船首遥望金字塔群。渐次临近,陵墓也越发见出规模庞大,愈加显得高耸入云。宽展如同洋面的尼罗河;绿芜与黄沙相为映发;棕榈树,无花果树,圆穹顶,开罗的清真寺与宣礼塔;远处塞高拉村的梯形金字塔,滔滔河水,源似而来;凡此种种,构成一幅无与伦比的画面。“世人不管多努力,”鲍舒哀说,“万事到头终归空:蔚为壮观的金字塔,竟是一无用处的坟墩头!且不说造金字塔的法老,未必有权葬进去,享用其寝殿。”

然而,我得承认,瞥眼看到金字塔之际,心头陡兴一股赞佩之情。出自人类之手的最伟大的建筑物,却是一座坟!哲人思虑及此,不免浩叹一声,或揶揄一笑,这我知道。但是,为何把齐阿普斯金字塔,仅仅看成是一堆巨石加一副枯骨?造这样一座坟,不是有感于生死无常,而是出于求不死永生的本能:陵墓如界石,不是宣告有涯之生的终结,而是标志无穷运命的肇始,犹乎建于永恒疆域上的一座通往不朽之门。狄奥多罗斯曾说:“埃及人把人生一世看作须臾一瞬,无甚紧要对目反,对身后令人怀念的功德,却极为关注。所以,他们把生者的宅第以作过客的逆旅,而把进焉不复出的坟墓,称为永久的归宿。故此,埃及古王对起造宫殿,神情淡漠,却殚精竭虑于营建坟茔。”

凡是建筑,今人都求其有一种实在的用处,殊不知对普通百姓而言,精神作用的品格更高。古之当权者,正着眼于此。参谒陵墓,难道不能有以教人?一代帝王愿藉此把教喻垂之久远,何用埋怨?!宏伟的建筑,足以使整个人类社会引以为荣。有些殿堂,把对一个民族的缅怀延续得比其存在本身还长,与在废弃的荒地上繁衍生息的后人成为共时同代;除非不介意于一族一姓之是否彪炳史册,否则,就不要去腹诽心谤。至于其形式,是古罗马剧场,还是埃及金字塔,出入不大。对一个不复存在的民族,遗存的一切俱是坟墓。一代伟人去世之后,他生前的府邪,比死后的坟墓,更其虚空:陵墓至少有用于其骸骨,而巍巍宫室,焉能保存其昔日的欢情于万一?

极而言之,小小一方墓穴,不论对谁,亦已足矣;如马锡安·莫雷所说,六尺之上,于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物,也绰绰乎有余。在树荫下,与在圣彼得大堂的穹顶下,同样是赞颂上帝;住在茅草棚,与身居卢浮宫,也一样过日子;这种论调的偏颇之处,是把一类事混同于另一类事。再者,一个根本不

   


鲍舒哀(1627—1704),法国神学作家,语见《漫说世界史》。

埃及最大的金字塔,高146米,塔基边长230米,计用2.5吨巨石二百二十万块,费时三十年始建成。

狄奥多罗斯(公元前90—21),长期居住罗马的西西里史学家。
知艺术为何物的民族,比之于留下辉煌的天才痕迹的民族,未必活得更为欢快。早先说牧人生活得无忧无虑,在林间悠哉游哉,世人现已不信。因为知道,朴质如牧民,为杀食邻人的羊,会不惜大动干戈。他们栖身之处,墙上既不会攀满悦目的蔓藤,洞里也不会飘浮芬芳的花香;而往往浓烟呛人,给发酵的奶酸气憋得透不过气来。从诗或哲学的角度看,一个弱小种族,尤其还处于半开化状态时,似更能体味各种生趣;但无情的历史,却使他们吃尽别人的苦头,有些人之所以声嘶力竭反对荣名,不正是对名声有点爱慕?在我,决不会把建造一座偌大金字塔的国王看作神经正常,相反,倒会视若一位胸怀宽广的君主。以筑造陵墓来战胜时间,让后人、习尚、律法、世世代代站在灵柩前为之心折,如此念头,不可能出诸凡庸的心灵。如果说,这是骄狂,那至少是一种好大喜功的骄狂。要说虚荣,建造像金字塔这种能存迹三四千年的虚荣,千载之下,自可算作一桩功业!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