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1730—1774)
我刚从西敏寺这个埋葬英国的哲人、英雄与帝王的墓地归来。那儿有着那么多的墓志和功勋显赫的人物的尸体,令人感觉到一种多么阴郁的气氛!试想一下,以古代书法为特征的一座庙宇,像宗教那样肃穆,着实使人敬畏,那些雕饰的幽暗窗户,和雕梁画栋,长柱廊和晦暗的天花板,真是雄伟壮丽,琳琅满目。然后,想一想,一个人目睹此景,会有什么样的感情?我仁立庙堂正中,纵目环顾布满墙壁的各种雕像、题字和死者的碑铭。
唉!我暗暗忖度,骄傲如何能随凡人进入墓中!甚至卑微如我者,在目前这种情景中,也要比那些最伟大的英雄更为重要。他们辛劳一生博得短暂的不朽,而终究钻进坟墓,在那里,他们没有随从,只有虫类;没有奉承的人语,只有无声的墓铭。
我正在逻想时,一位穿黑衣的绅士看出我是个陌生人,便走来向我表示,愿意作解说和向导,领我参观这座寺院。他说:“假如有什么纪念碑会特别引起你好奇的话,我将尽力满足你的要求。”我感谢他的这番美意,并说,“我来的目的是为了观察英国人在对立过功业的死者报偿的办法与公正。”
“如果这类崇敬,”我继续说,“处理适当的话,它既不损害死者,又可激励活人去追求荣誉。每一个强大的政权的职责就是要把死后的光荣变成有助于它的资本,把力量单薄的个人,变为强而有力的集体。倘使在这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庙堂中,只有真正伟大的人物才能有其一席之地,那未,这庙堂就会给人上一堂最好的道德课,而且,对于真正的雄心壮志,将是一种有力的启示。我听说,除了几个最有才能的人而外,并无其他的人在此占有一席之地。”这位黑衣人对于我的谈话似乎有点不耐烦;因此,中断了我的评论,我们一齐继续前行,再看看那些依次而立的纪念碑。
最漂亮的目标自然吸引了我,我不禁特别好奇地走近一座较之其他更为辉煌的纪念碑。我对我的向导说:“我想,这就是哪位伟人的墓碑吧!单从工艺的巧妙,设计的宏伟看,这定是纪念某国王的。他也许就是曾经拯救国家于危亡的圣君,或者是曾经惠泽臣民,拨乱反正的立法者。”我的向导微笑着答复我道:“要在这里建立一座辉煌的纪念碑,并不需要具备这些条件。这里只要多少有点才能的人就行了。”——“什么!我倒以为,要打几次胜仗,攻占十来座城他,才被公认是够有资格的!”黑衣人回答说:“打胜仗,掠城他,也许是个贡献;但是,一个绅士,纵使不占地攻城,在这儿,也要竖立一块精美的纪念碑。”——“那末,我推测,这一定是什么诗人的纪念碑了!一个诗人的文学才华就足以使他名垂千古的,是吧?”“不,先生,”我的向导又说,“在这儿的人,绝不会写诗;说到才华,他瞧不起别人,正因为他自己实在没有什么才华。”“请干脆一点告诉我,”我不太高兴地说,“躺在这里的伟人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了不起!”我的向导说,“先生,这位绅士,躺在这儿,教人难解,非常难解!——居然躺在西敏寺的墓地上。”“但,我的先人!他怎么来到这儿的?我想,他一定是贿赂庙堂的监护人给他一席之地,其实在那里,没有什么特殊功绩的人,反而相形见绌。难道他附庸高雅,会不觉得羞愧吗?”黑衣人答道:“我想,这位绅
士有钱,他死后,奉承他的人们照例恭维他,并夸赞他伟大。他当然听任他们饶舌;庙堂的监护人也相信这类自欺欺人的话语,因此,他就在生前出钱为自己营造一座精美的纪念碑。工匠见他有钱,便为他起造了最辉煌的一座。但是,不要以为,渴望葬在伟人当中的人,单单只有这位绅士;在这个寺院中,还有别的一些人,生前受到伟大人物的讨厌和冷落,便决心死后在此与伟人为伍,现在,他们也来到这里了。”
我们向前行进,到达寺庙的一个特别处所时,这位绅士用手指指点说:“那里,就是‘诗人之角’①;你会看见莎士比亚、弥尔顿、普赖尔②和德莱顿③等人的纪念碑。”“德莱顿!”我回答说,“我从前从未听说过;但我听说过有一位蒲伯④;他在那儿么?”“还早着哩,”我的向导说,“他还得再等一百年;他死还没多久,人们对他的憎恨还未消除。”——“真奇怪!”我不禁大叫起来,“有什么理由憎恨一个把整个生命都消磨在使他的同胞能够获得快乐与教益的人?”我的向导说:“不错,他们正是为此而恨他。有一种人叫做书评家,他们自认为是守护文学界的,只凭几页印刷品,就捞到声名;其实,他们有点像皇宫里的太监,自己无法享乐,却总是阻止别人享乐。这些书评者除了为蠢才和劣等作家大喊大叫而外,别无用处;他们只会赞美死者,诽谤活人;只承认一个公认的有真才实学的人的一小部分才能,而偏偏向二十个蠢才喝彩,以求欺世盗名,赢得‘公正’的声誉;实际上他们只会低毁别人的人品,却无法损伤别人的作品。这类无聊文人总被一些只图牟利的书商豢养着,每当这一切被人所利用,文坛十分晦暗时,就会常见这批书商亲自从这些无聊文人手中复制出各种低劣的作品。每个有天才的诗人,都可能碰到这些坏东西,虽然对他们嗤之以鼻,但总会感觉到他们的恶毒,就是在墓中,他们也不轻易放过他,可怜在虚名的追求中,他没想到最后还是受尽折磨。”
“难道这就是我在这里所看见的每个诗人的情景吗?”我大声呼叫着。“对,”他回答,“除非他们投生在达官贵人家。只要钱多,他便可从书评家手中买得名声,正如一座纪念碑可从监护人那里买来一样。”
“然而,有没有几个趣味高尚的人物像在中国一样,出面来给真正有才能的人以鼓励,并缓和某些书评家对他们的恶意攻汗呢?”黑衣绅士答道:“我承认,也有很多,不过,哎,书评家群集在他们周围,老喊着他们自己就是作家;一班自命扶持文学的老爷们也懒得辨别真伪;因而,当这些诗人不屑于理睬的骗子在品官大人桌上囊括了一切奖赏时,诗人们只好远远站在一边唏嘘了。”
离开寺院的这一角落,我们走到两扇铁门前,走进去,我的向导对我说,我们穿过这里,目的是去参观一下帝王的纪念碑。因此,我也无庸客套,径直随他前行,刚要跨步进门,一个司阎人告诉我,必须先付参观费。这种要求,令我吃惊;我问:“难道英格兰的国民,还要沿袭这种怪制度吗?难道索取这点微不足道的钱不是民族的一种羞辱吗?难道说他们向有利于传播国
①诗人之角,在西敏寺教堂南角,英国许多著名诗人埋葬于此,或设衣冠冢,莎士比亚、弥尔顿均在此设
有衣冠冢。
②普赖尔(1664—1721),托利党外交家,古典主义诗人,名噪一时。
③德莱顿(1563—1631),文艺复兴时期诗人。
④蒲伯(1688—1749).英国十八世纪主要诗人,属于古典派,当时名气很大。
家光荣的参观者索费的行为会比显示他们国家的古老壮丽的光荣意图还可贵吗?”这个司阍人说:“你提出的问题也许是对的,我不很理解它们;但是,刚才提到的三便士,是我从一个人手里承包的,此人是从另一个人手里承包来,而另一个,又是从第三个人手里承包的,那第三个人则承包自寺院监护人,我们都得生活呀!”我立即付了参观费,希望参观一下那些不平常的物件,因为刚才见到的那些东西没有什么令我惊奇的;然而,这一次仍然使我失望,室内除了漆黑的棺材,生锈的盔甲,破烂的军旗和少许肮脏的蜡像外,别无其他。我很后悔付了门票,但我聊以自慰的是,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伴随我的人还不断向我撤谎,也不知脸红。他谈到伊丽莎白·罗素因刺痛手指而毙命;他谈到英王亨利五世死后的金属头像,以及几十件这类荒唐事。“先生们,看看那儿吧!”他指着一把古式橡木椅,说:“这里有一件你要参观的古董;在那张椅子上,英格兰的许多国王举行过加冕礼。你也看见在它下面有一块石头,那石头就叫“雅各枕”①。我在这橡木椅或石头上并没看见什么珍奇东西。诚然,假如我能看见坐在这把椅上的一个古老英王,或放在那上面的“雅各枕”,也许我也会把它视作无价之宝;可是,目前除了去街上捡起一块皇帝仪仗队踩踏过的石头,也叫它作古董外,实在没有更多理由令我叹为观止。
我们的向导带我们穿过几堵黑洞洞的墙壁和一条迂曲小路,边走边胡诌着谎话,只见他自言自语,挥舞着手里的手杖,他使我想起了戈壁②大沙漠里凶狠的魔术师。在我们倦于参观时,他希望我们思考一下那套并无特色的甲胄。他说:“这副甲胄是芒克将军③穿过的。”“哦!真令人诧异,将军居然穿着这种破烂甲胄!”我说。“且慢,”他又补充说,“再请参观这顶帽子,也是芒克将军戴过的。”“真是妙极,将军居然戴这样的破帽!朋友,请问,这帽本来可值多少钱?”“那,先生,”他说,“我弄不清;但是,这顶帽子就是我在这儿辛苦的报酬!”“真是微不足道的报酬!”我说。“不算太少,”他答道,“因为每个绅士丢几个钱在里面,我就靠这点钱过日子。”“什么,还有别的钱,还有更多的钱吧?”“先生,每个绅士都要给点值钱的东西的。”我反驳说:“我就不会给你什么。寺院的监护人应当付你工资,不许你在参观人身上任意勒索财物。在中国,当人们进来参观时,在入口处就己付了钱,出门就不必再给什么了。寺庙的住持也不想索要过多,这是事实。让我们出去吧,如果再待一会儿,可能还要碰到更多的教会乞丐。”
就这样,我匆匆离开了西敏寺,回到我的住处,心想对这一天所遇到的事情反复思索一下,什么才是伟大的,什么是应当鄙弃的。
①雅各枕,典出《圣经·旧约·创世记》第28章。雅各梦见大使顺梯子从天上下来,又再上去,当时他睡的是一块石头,寺庙中就因此附会得名。此石又名“斯康石”,斯康为苏格兰城堡,历代苏格兰国王均
在此石上加冕,十三世纪移至英格兰,英王也在此石上加冕。
②戈壁,此处指中亚细亚戈壁沙漠,马可波罗曾于十三世纪经过此地,据说曾见鬼魂作怪,大呼人名,
凶狠的魔术师可能指操纵鬼魂的人。
③芒克将军(1608—1670),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将领,后又投靠复辟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