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小泉八云
(1850——1904)
向导告诫我在夜间不叫醒他就别外出。他们不愿告诉我什么缘故;他们的警告是格外神秘的。根据此前我在日本旅行的经验,我猜测所指的危险是超自然的;但我觉得问他们也徒然。
门关起来再闩上。我躺在两名向导之间,他们一会儿就睡着了,我从他们沉重的呼吸就可知道。我不能马上睡着;——或许是白天的疲劳和惊险使我有点紧张吧。我抬眼看墨黑的房顶上的椽子——一捆捆的草鞋,一堆堆的木柴,或一捆捆在远处堆放着或吊着的看不清的东西,在灯光的照射下形成奇特的影子。冷得要命,即使在我的三重被子下,屋外的风声奇怪地像拍岸的巨涛声——连续不断地突然爆发的呼啸声,每一声之后又接着一声拉长的咝咝声。小屋半埋在成吨的岩石和吹积物下,一动也不动;可是沙子却不一样,在椽子之间慢慢地流淌下来;小石头在每一阵狂风后也移动,喀拉喀拉地像海滩上的圆卵石被退走的波涛推拉时发出的碰撞声。
早晨四点——独自走到外面,不顾昨晚的警告,但紧挨着门。刮着冰凉刺骨的大风。乳之海没有变化:它远远地横陈在风的下方,在它上面月亮正在消逝。向导见我不在,纵身而起来到我身旁。我因没叫醒他们而受到责备。他们不让我单独待在外面,所以我就随他们转身进来。
黎明:产生一条珍珠般的带子环绕天地。星星隐没了;天空明朗起来。莽莽的苍穹,散乱的乌云在绝高处浮荡,乳之海又变成絮之海,其间有巨大的缝隙。荒凉乌黑的山坡,火山岩浆形成的岩石和棱角突出的石头,它们的全部丑陋处又都呈露出来了。现在絮之海变得零乱了;它断裂开来。一道黄色的光华沿着东方蔓延像受风吹拂的火焰。唉,在那可以夸耀从富士山上看过日出的幸运的人当中,我却算不上一个!凝重的浮云越过朝日将在那里升起的地点。这时我知道它己升起;因为在紫色的云块上缘燃烧得像木炭一样。可是我已经那么沮丧。
空灵缥缈的太空愈来愈光芒四射。有数英里宽的棉絮般的云团滚动着分开。极目的远方有一道金光在水面上,太阳在这里看不到但海洋却看见它。海并不闪烁而是一团发亮的光焰;——在这样远的距离外,海面上起伏的波纹是看不见的。云团分散得愈来愈远,展露出一片又灰又蓝的风景;好几百英里的景物立刻拥进视野。右方,我辨识出东京湾,镰仓,和神圣的江之岛(绝不比i字上面的一点大);左方是更荒凉的骏河湾海岸,和伊豆的像蓝色的牙齿一样的岬角,还有我曾经一直在那里度夏的渔村,在那山冈与水涯构成的色彩缤纷的梦境里仅仅是一个针尖似的小点。河流显现出来如蛛丝上微微闪烁的阳光;渔船的帆影是粘在玻璃一样灰蓝色的海面上的白色尘埃。这幅画面在云朵飘过它并且轮换时忽隐忽显,而云本身又变幻为具有种种神奇色彩的光怪陆离的岛屿,峰峦与山谷。
晨六点四十分——向山顶进发。全部旅程中最艰苦的阶段,经过一处由火山熔岩块构成的荒坡。
斜坡上山径在像黑色的牙齿一样伸出来的丑陋的大块熔岩间曲曲弯弯地
穿过。扔掉的草鞋的残迹比以前更宽。每走不到几分钟就得休息。到达一片长条形的雪地,雪粒看起来像玻璃球,吃了几颗。下一个休息站——八号站与九号站之间的中途休息站——关闭了,第九号站已荡然无存。突然感到一阵害怕,不是由于登高的缘故而是想到以后下山走的路,它太陡了,甚至不容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可是向导向我保证不会有困难,大部分回程是通过另一条道路,比我昨天为之纳闷的那冗长的一段要平坦——几乎都是柔软的沙子,石头极少。人们称之为“滑坡”,我们跑着就下去了。
突然一窝田鼠惊惶地从我脚下奔窜出来四散奔逃;我后面的向导抓住一只拿来给我。我握住那颤抖着的小生命,察看了一会几,又把它放走。这些小小的生物有着淡白色的非常长的鼻子。它们怎么在这块没有水的荒地生存的呢?——而且在这样一个海拔高度——尤其在下雪的季节?因为我们现在是在一万一千多英尺的高度上!向导说田鼠找生长在石头下的草根吃以维持生命。
更加荒凉也更加陡峭;对于我,至少,攀登有时就是伏在地上手足并用地爬。我们克服有些障碍是借助于梯子。有那可怕的地方却题以佛教的名称。例如Saiwokawara①,意为灵河的干涸的河床——一块乌黑的荒地,散布着一堆堆岩石,像佛教画图上描绘的阴曹地府中的石堆那样,是儿童的幽灵堆垒的。
一万二千英尺,主要的是——绝顶!时间早晨八点二十分。小石屋!神道教的有牌坊的神祠;冰凉的水泉,人们称之为金泉;刻有一首汉诗和一只老虎图样的石碑;这些东西周围有火山熔岩块形成的粗糙不平的石墙——可能是为了防风。然后来到巨大的已死的火山口——大概有四分之一英里至半英里宽,但火山岩屑形成的边缘纵深达三、四百英尺——碎裂的四壁是黄色的,上面遍布种种烤焦的色泽的条纹和斑点,一个甚至在它的色调上也是可怕的空穴。我看到草鞋的残迹直到火山口内才终止。一些难看得叫人害怕的垂悬着的黑色熔岩尖头——像怪异的伤疤的碎缘——突出在两边,高出于裂口有数百英尺;但我当然不会不辞劳苦地爬上去。然而要是透过一百英里外的雾气看来——透过蓝色的春光所产生的柔和的幻觉看来——这些尖头就好像圣洁的莲花所展放的雪白的花瓣。当你站在由火山岩浆形成的这朵莲花的瓣尖之上,世界上就再没有别的地方可能比它更可怕,更粗俗得沉闷无趣的了。
但这片景观——这片范围达数百英里的景观——以及远方朦胧的梦幻般世界的光辉——仙女般的晨雾——奇妙的花环般的云团;所有这一切,也只有这一切才能给我付出的辛劳以安慰。别的朝拜者,更早一些的登山者——静静地待在最高的巉崖上,面朝浩瀚无际的东方——按神道教的祈祷方式,轻轻拍掌向伟大非凡的白日致敬。这一时刻的无边的诗意进入我的灵魂使我产生一阵激动。我知道在我面前的景象已经成为一次不可磨灭的记忆——它的神采奕奕的细节绝不会消失,将保留到思想本身也消亡,这双眼睛的遗尘跟无数双眼睛的遗尘混在一起的那个时候为止,它们曾在我出生以前已被遗忘的世代里在富士山的绝顶观望过日出。
①日语原意为“赛之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