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格朗维尔岸边观海

(选自《大自然的诗》)

[法国]米什莱

(1798—1874)

有个勇敢的荷兰海员,他整个一生都是在海上度过的。他是一位坚定而冷静的观察家。他坦率地说起大海给他的第一个印象便是可怕。对于陆地上的生物来说,水是一种不适宜于呼吸的、令人窒息的元素。这道永远不可逾越的天堑截然分开了两个世界。倘若人们称之为海的这片浩森的水,迷茫、阴森而深不可测,它的出现在人们的想象中留下了十分恐怖的气氛,我们也不必为此大惊小怪。

东方人认为海只是苦涩的漩涡,黑夜的深渊。在二21所有印度或爱尔兰的古代语言里,海这个字的同义词或类似词是沙漠和黑夜。

每天傍晚,凝神观看红日——这世界的欢乐和一切生命之父没入万顷波涛,常常令人兴起无边苍凉之感。这是世界的尤其是西方的悲哀;尽管我们每天都看到这个景象,但仍然感到一种同样的力量、同样的惆怅压在心头。

倘若人没入海中,下沉到一定程度,就会立即不见亮光;人进入了某种混沌朦胧之中,这里永远是一种色泽,阴森森的红色;再往下去,连这点色泽也消失了,只剩下晦暗的长夜,除了偶尔意外地闪过几道可怕的磷光之外,完全是一片漆黑。这无限广阔、无限深沉的海域覆盖着地球的大部分,仿佛是一个幽冥世界。这就是使得原始时代的初民感到震惊畏惧的原因。他们以为没有亮光的地方生命即已终止,除了上层之外,这整个深不可测的厚度,它的底(如果这深渊还有底的话)是一个黑默默的偏僻去处,那儿除去无数枯骨和断残的木片,只有荒芜的沙砾、碎石,困顿悭吝的环境只取不与,它们把那么多失去的财物都嫉妒地埋葬在它秘密的宝库之中。

这空灵剔透的海水丝毫不能叫我们安心。这里并没有溪涧清泉那些动人的女仙。这水浩森溟濛,昏暗而沉重,整天猛烈地拍击着海岸。谁到大海里去冒险,谁都会感到自己被高高地托起。是的,它帮助了游泳者,但一切依然由它摆布;你会感觉到自己仿佛是一个屠弱的幼童似的,被一支强悍有力的手臂摇晃着,荡漾着,然而它也能随时使你粉身碎骨。

小船只要解开了缆绳,谁知道一阵狂风,一股无法抗御的潮流,会把它冲到哪里?就是这样,我们北方的渔夫才在无意之间找到了美洲极地,带回了不幸的格陵兰的恐怖消息。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关于海洋的传说和故事。荷马《一千零一夜》给我们保留下大量令人骇异的传说,多少暗礁和风暴,危险万分的大洋上的静止状态,人要是碰上它往往就给困在水上渴死,还有吃人的生番、妖魔、海怪、长蛇和海洋巨蟒,等等。往昔最勇敢的航海家腓尼基人和迦太基人,曾企图囊括全球的阿拉伯征服者,为黄金和赫斯珀洛斯四个女儿的传说所吸引,跨过地中海,向大海进发,但立即又停

   



在哥伦布发现美洲以前,水岛人早已发现了格陵兰;还有人认为北欧的渔民早就到过北美洲海岸。

荷马在《奥德修纪》中叙述过奥德修斯(一译俄底修斯)的海上历险故事。

指《一千零一夜》中水手辛巴德的故事。

海怪,指《圣经》中描写的海怪;长蛇,指挪威人相信:海中有蛇,其长达几公里。12J
止了:在到达赤道以前他们遇到了永远是彤云密布的那条黑线,使他们无法前进。他们停下,叹息道:“这是幽冥之海啊。”于是又返回故乡。

倘若谁侵犯这一圣地,就是渎神。对于按照亵渎的好奇心行事的人,灾祸必将降临到他头上!他们在最后一个岛屿的背后看见一个巨人,一个面目狰狞的神灵。神灵大声喝道:“不准再走远了。”

对于古老的世界这种颇有点稚气的恐惧感跟一个从内地来的毫无经验的普通人突然看到了海的那份激动心情并没有什么不同。可以说任何人意想不到地乍见大海都会产生这种印象。动物显然会惊惶失措。甚至退潮了,海水显得温柔而宽容,懒洋洋地曳过岸边的时候,马驹不禁为之辟易,浑身颤栗,嘶叫不已,用它自己的方式诅咒可怕的波涛。它永远不会跟这个它觉得满含敌意的可疑事物和睦相处。一位旅行家曾经对他们讲起堪察加的狗,要说它们早该习惯于这种景象了,但仍不免于恐惧,激动,愤怒。它们千百成群在漫漫长夜中向着呼啸的浪花大声咆哮,疯狂地向北冰洋冲击。

西北江河那忧郁的流水,南方那广阔的沙漠或布列塔尼的荒野,这些都是天然的津梁,海洋的前庭,从j之些地方就可以预感到海的伟大。任何入倘若经由这些渠道到海上去就一定会为这类预告海洋的过渡地带惊叹不已。沿着这些河流,全是灯心草、柳树,各种植物,一望无际,宛如波浪翻腾不已。水亦依次混合,渐渐发咸,最后终于化为近海。在这片旷野中,在到达大海以前,首先看到的往往是长着蕨类和欧石南属粗而低矮的草的浅海地区。你还在一二法里之外,就可以看到不少瘦小、赢弱、若有温色的树木,从它们的形态(我是指它们各自具有的奇异姿势)可以看出已经接近这伟大的暴君和它那威风凛凛的气势了。如果说这些树林没有被从根部攫住,那它们显然是在逃遁;它们背对大敌,面朝陆地张望,仿佛准备离开,披头散发地奔溃疾走。它们躬着身子,一直弯到地面,好像站不住脚,尽在那儿随着风暴扭来扭去。还有些地方,树干短挫,让枝枝向横里无限延伸开去。海滩上,散落着许多贝壳,涌起一堆堆细沙;树木多已被沙土侵入,淹没。

由于毛孔堵塞,没有空气,树已经窒息而死,但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形状,呆在那儿,成了石头树、鬼树,禁锢于死亡之中,凄凉的阴影永远不能消失。

人们在没有看见大海以前,就听说并猜想到它的可怕了。开始,远方一阵阵苍郁而整齐的嘈杂声。渐渐地,一切喧嚣都给它让位,被它淹没了。一会儿,人们注意到这种庄严的更迭,同样的强烈而低沉的吼声毫无变化地回旋,跌宕,愈加奔腾呼号起来。这大钟不规则的响声,荡漾起伏,是在给我们计时呢!不过这钟摆可没有那种机械的单调乏味。人们感觉,仿佛感觉到生命的颤动声息。确实,涨潮的时候,海面一浪推过一浪,无边无际,宛如电掣,随海涛而来的贝壳、千万种不同生物的嘈杂声和汹涌澎湃的潮音交错在一起。落潮了,一阵阵轻微的喊喊喳喳使人们知道海水和着沙土把这帮忠实的水族又带了回去,纳入它宽广浩瀚的怀抱。

海还有多少别的声音啊!只要它一激动,它的怨哺和深沉的叹息跟忧郁的海岸的寂静适成对比。岸边仿佛正在凝神谛听着海的威胁,大海昨天还曾经以温馨的柔波抚弄过它呢。现在她要对它说些什么呢?我不想预测。我在这几一点也不想谈起也许她将要给予的可怕的交响音乐和岩石的二重唱,她在岩穴深处发出的呻吟和沉闷的雷响,或是那种惊人的吼叫(人还以为在喊

   


西伯利亚东北的一个半岛。
“救命”呢)。不,让我们在她低沉的日子听吧,此时她矫健有力,但并不凶猛。

格朗维尔原属诺尔曼,唯外观很像布列塔尼。它骄做地以悬崖峭壁抵抗住巨浪的凶暴冲击,巨浪有时从北方带来英吉利海峡洋流不调和的狂怒,有时从西方卷起千里奔腾中不断壮大的洪波,以从大洋积累起来的全部力量猛击过来。

我真喜欢这奇特而略带哀愁的小城,小城的居民们是依靠最危险的远海捕鱼为生。家家户户都懂得他们所依靠的只是碰运气,得彩头,不是生,就是死,拼着性命在干活。这一切使得这海岸严肃的性格中染上一种认真而和谐的气氛。我常常在这里领略这份黄昏的惆怅,或者在水面已经显得有些阴暗的、海滩上散步,要不,我就从位于山崖绝顶的高城观看日头渐渐沉入微微蒙着雾霜的地平线。那茫无际涯的半圆时常印上一道道黑色和红色纹路,逐步沉没,不停地在天空绘制出奇妙的幻境,万道金霞,令人目眩。8月,已是秋季。这里已经不大有黄昏了。太阳刚下山,就立即吹起凉风,浪花涌起,黯淡无光。只见一些披着白色衬里的黑斗篷的妇女的影子在活动。

倾斜的山坡牧场俯临海滩,高可百尺,野草稀疏,还有不少羊群滞留在那里,发出咩咩的哀鸣,益发增人愁思。

城堡甚小,面临大海,全呈黑色,笔直地高耸在北面深谷边缘,迎风而立,极其冷峭。这里都是一些简陋房屋。人们把我带到一个专门制作贝壳画的手艺人家。踏着石级,走进一间阴暗无光的小屋,从窄狭的窗子里我瞥见这个凄惨景象。这叫我像从前在瑞士的时候一样激动;那时,也是从一扇窗子里,完全出其不意地眺望到格兰瓦尔德的冰川。我看冰川仿佛一个尖头的冰雪巨魔向我迎面走来。而这里,格朗维尔的海,波涛汹涌;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

这位屋主人并不老,但身体非常衰弱,易于激动。8月天气,他家的窗户还用破纸堵着。我一边观看他的作品一边谈话,我看得出他的脑筋有些颓唐,已经被一些家庭里的变故损坏了。他的兄弟早就在一次残酷的冒险中在这个海滩上死去。他觉得海就是灾难,海似乎总是对他怀着恶意,冬季,大海总是不倦地用冰雪和凛冽的寒风抽打他的窗子,不让他睡觉。大海一刻不停也不息地在漫长的黑夜里冲击他屋下的岩石。夏季,大海向他展示不可估量的雷雨,闪电满天。逢到大潮,那就更糟。海水上升到60尺,狂怒的惊浪跳跃得更高更欢,蛮横地一直打进他的窗子。当然不能说海永远坚持在那里。它满含敌意,狠狠地作弄他一番。他实在无法觅得一个避身之所,也许他不知不觉地被什么鬼魅吸住了吧。他好像不敢跟这位可怕的神祗彻底闹翻。他对海仍然保持着某种敬意。他从来不谈到海,通常总是暗指,但从来不直呼其名,就像冰岛人在海上航行时不敢呼叫“乌尔格”一样,怕它听见了就会到来。现在我还看见屋主人那张苍白的脸,他正凝视着海滩,说:“啊,这叫我害怕。”



   



这些渔民总是在新地沿岸捕鳕鱼。

此地在伯尔尼群山中。

北欧传说中能吞没船只的海中神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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