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泰戈尔
（1861—1941）
三八
我不知道，你坐的火车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此刻，正是太阳升起在诺瓦迪车站附近那树木绝迹、乱石丛生地带的丘峦上空的时候。那里周围的景物一定让明媚的阳光照亮了。透过阳光，远方黛色的群山开始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来。
耕地几乎看不到，除了在原始部族用水牛多少犁了几下的地方；铁路路堑两边都有成堆的黑石头——这些巨大的漂砾是干涸了的溪流留下的足迹——躁动不安的黑鹡鸰栖息在电线上。一个荒无人烟、遍体裂缝、伤痕累累的大自然躺在阳光下，仿佛在某个天使轻柔的抚摩下，变得驯良了。
你知道这一切在我的心中唤起的图画吗？在迦梨陀娑①的《沙恭达罗》中，有一场写了国王豆扇陀的幼子婆罗多与一只狮崽嬉戏的情景。孩子满怀爱怜把自己纤细红润的手指插入狮子粗硬的鬃毛中。那巨兽信任地躺着，静静地舒展开身子休息着，不时从眼角对自己的小朋友投出慈爱的一瞥。
那些枯竭的、布满漂砾的水道使我想起了什么呢？让我告诉你好吗？我们在英国童话中读到林中的孩子，小兄妹被后母驱逐到一座陌生的森林中，在穿过这座森林时，他们沿路撒下一个个鹅卵石，从而留下了自己的行踪。这些小溪也像这茫茫世界中迷途的孩子，它们被迫漂泊天涯。这就难怪它们要一面前行，一面抛石标路了，原来它们害怕自己有朝一日返回时迷路。可是，对于它们来说，实在回归无途！
1892年11月18日，波利亚
三九
林带镶在无尽的凄寂的田野边上，一直延伸到天际；这些树木背后的孟加拉日落，既有一种深邃的气氛，又有一种浩茫的宁静。
我们的傍晚的天空，在远方俯下身来，和大地相会，既可爱，又凄怆。它把大地留在后面，在它身上投下了一道惨淡的光——这道光使我们尝到了永诀①的神圣悲痛的滋味；而这时笼罩在大地、天空和河流上面的沉寂，是动人心魄的。
当我惘然若失，一动不动，凝神谛视的时候，我陷入了沉思。——如果这种沉寂竟然无以自持，如果此刻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寻求的那种表现竟然迸发出来，那未，还会有一种深沉庄严、强烈动人的音乐从大地升入星空吗？
只要稍微坚定地集中精力尝试一下，我们自己就能把那充溢于宇宙的光与色的壮美和谐转化为音乐。我们只消闭上眼睛，就能用我们心灵的耳朵，听到这一永远流转不息的全景图的颤动声。
然而，我将每隔多少时间再写一次这些日落和日出呢？每一次、我都能
①迦梨陀娑，公元五世纪印度诗人。《沙恭达罗》是他的著名诗剧。
①即造物主和大地万物的分别。——原注
感到它们那重又焕发出来的新鲜气息；可是，我怎样才能在试着表达它们时表现出这种重又焕发出来的新鲜感呢？
1892年12月2日，纳陀尔
四○
在一场令人痛苦的疾病之后，我感到虚弱而又疲乏，在这种情况下，大自然的护理倒真是让人快慰。我觉得，在阳光的沐浴下，我就像天地万物一样，也在懒洋洋地闪露出我的喜悦，我在不停地写信，但是心不在焉。
世界对于我来说，永远是新鲜的；就像今生和前世都曾挚爱过的一位老友，我们相知既久且深。
我完全清楚，多少世代以前，当刚刚进入青春时期的大地，从海浴中起来，祈祷着向太阳致意的时候，我一定是树丛中的一株，从她那新形成的土壤中钻出来，以原始冲动的全部清新气息，舒展我的枝叶。
大海就像一个溺爱儿女的母亲，在轻摇着、晃动着她那头生的孩子——大地，她那翻来覆去的爱抚都快把孩子窒息了；而我却在阳光下用我整个的生命畅饮着雨露，怀着新生儿莫名的狂喜在碧空下颤动着，用我全部的根须紧紧抓住我的大地母亲，吮吸着她的乳汁。在盲目的喜悦中，我枝叶萌发，花朵怒放；当乌云聚集的时候，它们那爽人的荫凉，常以温柔的触摸来抚慰我。
此后，世世代代，我一直以各种不同的形态在这大地上再生。所以，现在，每当我们单独在一起，相对而坐的时候，各种各样古老的记忆，又会渐渐地，一个接一个地，回到我的心中。
今天，我的大地母亲披着金色的阳光，坐在河边的稻田里；我在她的脚边、膝下、怀中翻滚嬉戏。作为许多孩子的母亲，她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对她的不停呼唤，她是那样耐心，但也有些冷漠。她坐在那里，以一种恍惚的神情凝视着午后的天际，而我却一直在不倦地喋喋地絮语着。
1892年12月9日，谢丽达
四一
我再也不想四处漫游了。我渴望找一个冷僻的去处，舒舒服服地安顿下来，远远离开人群。
印度有这么两个面貌———个，她是个居家者，另一个，她又是个到处漫游的苦行者。前者连一步也不愿离开家庭这个角落，后者又根本无家可言。我发现，这两者在我的身上兼而有之。我想四处漫游，看一看这广阔世界的全貌，但我也渴望找一个小小的隐蔽角落；就像一只鸟，既有一个小小的窝巢任其栖止，又有万里长空任其翱翔。
我所以渴望找一个冷僻的去处，是因为这会给我的心灵带来平静。我的心真想忙碌起来，但在努力这样做时，竟那么频繁地与众人发生冲突，以至变得完全狂乱，不断从内里向我一它的囚宠——发起冲击。只要给它一点闲暇和孤独，让它四处观望，恣意思想，它就要表达出自己的情感，直到心满意足。
这种独处的自由，正是我的心所急于得到的；它宁愿与自己想象中的事 物单独在一起，正如造物主愿意俯视自己创造的天地万物一样。
1893年2月，星期二，巴利亚
四二
我说，就让我们隐姓埋名地生活吧，直到我们能取得某些成就的时候。如果我们只配被人瞧不起，那末，我们又将根据什么要求别人尊重我们呢？当我们在世界上获得了我们自己的立足之地的时候，当我们参与了决定世界进程的时候，我们才能喜气洋洋地与他人相对。在那以前，让我们甘居幕后，料理我们自己的事务吧。
然而，我们的同胞似乎持相反的意见。他们简直不重视我们的更为适度、更为基本的要求，这些要求只有在幕后才能满足，——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转向了一时的装腔作势和自我炫耀。①
我们的国家，真是一个为神所遗弃的国家。的确，保持行动的意志力量，对于我们来说是困难的。我们得不到任何有实际意义的帮助。在我们周围方圆多少里的地方之内，我们找不到一个可与之交谈从而获得活力的人。周围似乎没有一个人在思想，在感觉，在工作。没有一个人对于努力奋斗或真正的生活有任何体验。他们全都只是在吃，在喝，在办公，在抽烟，在睡觉，在无聊地闲扯。他们在触及情感时，就变得多愁善感，在推理时，又显得幼稚傻气。人们向往血气方刚、坚定不移、多才多艺的人格；而这些人却全都是些影子，飞来飞去，与人世没有联系。
1893年2月，克塔克
刘建译
①这两段话，反映了泰戈尔要求民族独立的愿望和脚踏实地解决社会问题的思想，以及对一部分只知道纸上谈兵、大搞形式主义的所谓爱国者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