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拉斯<sup>①</sup>水族馆巡礼

[智利]巴·聂鲁达

(1904—1973)

一大早,船上就来了一个印度杂耍艺人兼弄蛇者。他吹一支葫芦管子,声音尖锐而且忧郁;管子声音一响,一条脑袋扁平的褐蛇就像回声似的,从圆形的小篮子里逐渐探出身来:这就是可怖的眼镜蛇。它歇腻了,时时刻刻都想咬一下弄蛇者;有好几次,它竟拼命想爬到甲板上去,弄得船上乘客大惊失色。这个高明的杂耍艺人不仅仅弄蛇,他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使树木长大,变出鸟儿来;他的戏法简直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境界。

马德拉斯是座平展开阔的城市。地势低洼,大公园不少,街道宽阔,像是一座英国城市,可是骤然间会看到展示古老建筑风格的一塔一寺,有如智慧的残骸,有如昔日光辉的黯然失色的痕迹。旅客很快看到了当地的贫困现象,那是最先出现的一帮印度乞丐;他们迈着庄严的步子往前走,目光有如王侯,不过他们的手指却像钳于那样紧紧抓着小钱币——镍铸的“安”。苦力们拉着运载器材的沉重的大车,在街上受着煎熬,那是让人来担负牛马之类牲口的苦活。说到这些长着横角的瘦小的亚洲黄牛,确实像玩具店出售的那种肚里塞满木屑的牛,也许竟是神牛的幽灵。

但是,我要用最美好的话来夸夸纱丽——我在此地第一次见到的印度妇女服装。一整幅料子围成裙子,余下部分异常优雅地斜披在身上,使妇女们犹如丝绸卷成的闪光的火苗,丝绸的颜色有绿的、紫红的、紫的,从戴脚镯的脚踝一直裹到戴珠宝首饰的手臂和脖子。

不仅服饰,就连人的神态,端庄的风度,衣服上的金色回纹,雅利安型面容的严肃神色,也都像古希腊、罗马那么古朴典雅,使这些由重力和时间构成的极纯洁的创造物,仿佛从早已湮灭的世界里再现出来一般。

一辆人力车拉着我沿滨海大街前进;这条大街是马德拉斯的骄傲,铺沥青的路面很宽阔,一边是一座座英国式花园,园内椰枣树疏落有致;一边是临海的堤岸,岸外就是孟加拉湾开阔的水域。路旁还有遍植树木的巨大公共建筑和网球场,只见黑皮肤的运动员相当起劲地在那里打球。我们顶着冬季第一个月的太阳,骄阳的人,并未因冬季这个字眼而稍加收敛。拉我的人力车夫的背上,从黄褐色的脊梁凹处冒出汗水,我看见一大溜一大溜亮闪闪的汗水在滚滚流淌。

马德拉斯水族馆以其珍奇展品,在周围极广阔的地区内享有盛名,我们去参观了。这个水族馆确实不同凡响。

这里只有二十个水池,个个都装满千奇百怪的生物,令人叹为观止。其中有身披销甲的、不爱活动的大鱼,有轻盈的三色水母,有像硫磺那样黄的加那利鱼。还有一些长满胡须、能伸缩的小生物——这是些十分有趣的小生物,谁碰它就会受到电击;形如陀螺的“龙鱼”,鳍很大,备有防御武器,简直像中世纪参加马战的骑士,身上还披着破破烂烂的护边。“蝶鱼”宽如鳎鱼,背上像嵌着一根竿子,身上有蓝色和金色的宽条纹,在阳光充足的水

   



马德拉斯,印度南部的港市,泰米尔纳德邦首府。在孟加拉湾科罗曼德尔海岸。

“安”,印度的一种辅币,等于一卢比的十六分之一。
池里游来游去。有的鱼像斑马,仿佛在水下举行化装舞会,身上是闪电般的蓝色,还缀有朱红色的回纹,绿宝石似的眼珠嵌在半开半闭的金色眼眶里。海马把尾巴卷在形成珊瑚的移植来的岩石上以支持自己。

海蛇给人的印象是深刻的。褐色和黑色的海蛇,有些如同一动不动的圆柱那样立在池底。另一些永远处于运动的折磨中,一刻不停地快速蜿蜒行进。

这里有海眼镜蛇,它跟陆地眼镜蛇同样凶险,甚至更毒。谁要是给它咬上一口,只能活几分钟就一命呜呼。在黑乎乎的网里捕到这种不祥宝货的那些渔夫,该是多么不幸!

在海眼镜蛇旁边的是印度洋海鳝,全都钻在一个小洞里;还有过群居生活的、残酷的海鳗,扭成一个难以分辨的灰团。要拆散它们是徒劳的,它们会横渡水族馆很深的水池,去同自己的一群重新会合。它们是一群丑陋的女巫或被判受磨难的女囚,不停地弯曲扭动,简直是肠子般的怪物的大集会。

有一种一毫米大小的小鱼,身上只有一枚鳞片。灵活好奇的章鱼,本身就像一口陷阱。用两条腿走路的鱼活像个人,它们是黑魆魆的海里忧郁的居民,藏身在丝绒般的套子里。会唱歌的鱼用呼喊声把自己的鱼群聚集在一起。安赫尔·克鲁查加吞吃过的那种鱼,是极古老的洪荒时期的鱼的现代标本。所有这些鱼,不是一动不动地伏在池底,就是不停地转圈,组成一个陌生的、几乎与人类相仿的世界,这里有勋位获得者、武士、乔装打扮者、奸诈之徒、英雄,全都在无声的、渴望着大海的深沉与孤寂的大合唱中翻腾,仿佛是纯净的物质在游动,又如运动中的色彩,具有子弹或灵柩的美丽外形。

我离开那个水族馆已是傍晚时分。家家户户门口都蹲着印度人,慢悠悠地吃着摊在地面的宽叶子上的咖哩食品。妇女们都露出戴银镯的脚踝和戴宝石饰物的脚;男人们慢慢不乐,显得更加矮小、肤色更黑,像是被印度的无边暮色和强烈的宗教气氛压扁了似的。

渔夫们在大石板砌的堰堤上,在沉沉的暮色里灵巧地织着网,惶恐的眼睛却走了神。他们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每群人中都有一个人就着摇曳的灯光在念什么;他的朗读简直是一种低声吟唱,声音有时有点儿粗重嘶哑,有时又低到几乎看不出嘴唇在动。他朗读的是祈祷同、赞美诗、有关宗教的传说、《罗摩衍那》

在朗读者提供的精神避难所里,那些顺从的被统治者找到了慰藉;在复苏大千世界和英雄梦的同时,寻觅着通往忘却即孕育希望的道路。



   















安赫尔·克鲁查加(1893—1964),智利诗人。

《罗摩衍那》,印度古代梵语叙事诗,共七卷。j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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