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旧时的小酒店

[捷克]扬·聂鲁达

(1834—1891)



说来也奇怪,有这样的指责,说是连我们这座宁静的、不慌不忙徐步前进的布拉格,近数十年来也有许多建筑风格,许多总的特色,都在一一消失。人们诚然乐于同陈腐的观点、思想、甚至有时乐于同他人分手,可是对一些无生命的事物却十分留恋。同样难以舍弃的,是某些因循沿袭的旧俗,尽管在今天看来已显得颇为可笑,但毕竟无伤大雅,它们的淳朴内容又往往使我们深为感动。

近年来,变化最大的莫过于酒店和酒店主人了。

在那个家长制时代,每区只有一家,至多两家“上等”酒馆——现在当然已不再这么称谓了。那时候,各阶层的居民都聚集在低矮、狭窄、烟雾弥漫的小酒店里。那是1848年前后,召集会议、传递信息,吸引了许多人到公共场合去。

这类酒店如今已越来越少,它们被设备较为讲究的酒家挤出了历史舞台。同时,永远变换着的客流也赶走了旧时每日必定光临、有固定座位的老主顾,清除了他们那些带有各式小盖子、写着姓名的杯子,恰似时髦的雪前挤掉了邻座浑圆的“弗拉德”烟斗和镶银海泡石烟斗——主人爱护备至地把它装进一只小皮口袋,存放在女侍者那里。由于老板娘的关系,这类女侍一般都长得十分丑陋。随着小酒店的消失,那些脸上挂着微笑、浓密的头发上扣了一顶梭鱼式便帽的旧式店老板也消失了。这些老板对每一位主顾都了如指掌,他们最大的雄心便是买房产,也即买下他们赖以经营酒店的那些至多只有两层的低矮房屋。

现时的酒店老板则或是支付昂贵的租金;或是步步高升,当上豪华饭店的业主。顾客只偶尔有缘一见他们胡子刮得光光的尊容。他们对顾客像对陌生人一样,只默默地一欠身子。当他们有事吩咐手下为数众话说旧时的小酒店多的侍者时,他们压低嗓门,仅轻声耳语。

我想向读者介绍几家这类旧式小酒店和几位依旧烙守遗风的店老板。我这里展现的既不惊险恐怖,也不神秘有趣,我国也缺乏那种绝妙的去处,堪与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中名噪一时的白兔饭店相媲美。好吧,读者是否喜欢,要以后再看了。其实,即使是巴黎,拿破仑一声令下,如今也不得不同这类美妙的去处告别,白兔饭店也唯有暗自喟叹:我们原来都是尘土与灰烬啊。

在旧式的酒店主人中,我认识一颗明珠,他至今仍在布拉格经营着一家颇有声誉的小酒店。让我在这里将首席地位献给这颗明珠吧。我们不妨把这位老爷子简单地称作L。他为人善良,不至于因为自己只剩了一个字母而心里恼火。

我们走进小小的店堂。老L摘下头上那顶家常戴的毛线帽于,彬彬有礼、

   



一种硬木。

指拿破仑三世(1808—1873)。
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以示欢迎,嘴里还说上十来句早已显得迂腐的恭维话。毫无疑问,我们离去时,他将以同样的礼仪把我们一直送到街心。他的特点我们早已摸透了。

围着不多几张桌子坐着的,是几位老绅士。领养老金的人言谈举止自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格调——他们自己肯定会称之为庄重。同他们在一起,丝毫不会感到窘迫不安。除他们之外,在这里就座的还有几位年纪较轻、在附近机关工作的公务员。时间诚然是上午,离下班还早,可是喝杯啤酒,吃块白汁牛排,休息半小时又有何妨,因为——喏,人家总得上档案室去找文件呀。在座的这些主顾正是除了《波希米亚》和《布拉格日报》之外,其他报纸一概不对胃口的人。这两种报刊为人们所信任已是陈年旧事,那时布拉格除了它们别无其他报刊。在这家酒店,时至今日,除了这两种报刊外你的确找不到另外一种。有时,也是必须到“档案室”去借阅的一些年轻博士,也会闯进这里来。不过,这类客人不怎么受欢迎。他们热衷的远不是谈天气,而是谈政治。L往往毫不客气地同他们争得面红耳赤。L是个十足保守派。1848年,青年们在他家大门上用黑红两色写了硕大无朋的67字样。不过,你若以为L,比如说,反对立宪,那就大错特错了。上帝保佑,如果当局成立共和国,他会赞成的,关键在于出自当局!

我们这位L没有家——曾经有过,后来失去了,正如他失去了全部财产一样。他走的是回头路,从房主老爷回到了房客地位。当年他家赀财不下数十万兹拉提。不过,当L主持家业时,家道已大不如前了。他不很关心买卖,喜欢骑马,爱养名种狗,追求各种时髦玩艺儿。这一切带来的危害倒还在其次,更为糟糕的,是他待人宽厚无边。因此他的手下人一个个发了家,而他自己却成了名副其实的穷光蛋。只有一个清扫工,一个秉性厚道的老头儿,至今还留在主人身边一既没有致富,也没有穷下来;说穷,他已穷到头了,说致富,他那“不切实际”的正直性格又妨碍着他。这个清扫工是一切忠心耿耿的仆人的典型,正如我们在德国和丹麦那类已经陈腐的“仆人喜剧”里见到的那样。清扫工和主人生活在一起,亲如手足。三个好心肠的最后一个——请主仆恕我冒昧——,是一条眼睛半瞎的老狗。它很温驯,顾客对它说的每一句好话,投给它的每一口食物,它都感激不尽。

老L目力已经不济、瞧着他怎样在桌子中间摸索着忙来忙去,殷勤地给顾客递胡椒粉、食盐或辣椒,怎样急匆匆地在桌上找烟袋,给顾客敬鼻烟,其情景确实令人感动。视力衰退,他并无怨言,只是连《波希米亚》也不再能阅读,却未免使他有时感到苦恼。他最大的消遣是拨弄报时钟报时。顾客们知道他有这个癖好,便常常要他报时,虽然墙上那只黑框老时钟上的时针指得很清楚。老L的另一项爱好是喂山雀。他家总有好几只山雀,关于它们的故事,他不厌其烦,津津乐道。

在类似情况下生活着的好人,他们的许多特点作为个人来说尽管不怎么突出,可是作为某种类型的代表,却很有意思。个人的许多区区小事正反映了整体的特点,就以我们这位L为例吧,他有个怪脾气,就是口袋里总装着几方蓝色手帕“以防万一”。顾客中有哪位说忘了带手帕,他便立刻把备用

   



当时德文杂志和德文报纸,反映奥匈帝国境内居于统治地位的德意志人的观点。

指一八四八年由六十六名布拉格市民签名的效忠书,声称效忠于奥地利政府,要求军事干涉。当时捷克

称波希米亚,是奥匈帝国的一部分。
的手帕递过去,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你借出去的手帕从来不丢失吗?”有一次我问他道。“当然丢啦,丢的还不少哩!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多么愿意为大家效

劳啊!”



在第一幅画面上,我用素色描绘了一幅旧式酒店老板的画像,他们

昔日曾经有,

今已无觅处。

在我洗濯画笔、蘸上斑斓色彩之前,请容我再用这朴素的颜色绘一幅小画。原始型的酒店老板我们已经有缘见过了,现在让我们到另一类小酒店去。在那里,整个店堂和它的顾客比店老板更为原始。

这第二号酒店坐落在老城区一栋可以随便穿越、过往行人十分繁忙的房子里。对于这家酒店来说,警察局规定的打烊时间没有什么作用,因为一到十点它便很有规律地停止营业了。这里的斯文顾客也无须监督,反正他们十点以后除了上床,哪儿也呆不住。一年之中偶尔一次破例的话,那无非是为了庆贺店老板的命名日,这其中淋无某种崇高的英雄色彩哩。

第二号酒店历史悠久,以始终如一出售优质啤酒著称。正是这块磁铁吸引着布拉格居民,从各个区前来这里喝啤酒。这些主顾从开天劈地以来,也就是说很有些年头以来,便在这里聚首,今后也将永远上这儿来,这是说在他们还能行动的时候。

我们顺着台阶下去,走进一间半明不暗的狭长地下室,绕过一张镶有玻璃的“工作台”,便到了小小的酒店。这里只有一名女侍者“隔街”卖酒。她的动作即使磨磨蹭蹭,顾客也不介意,而是毫无怨言地耐心等待着。因为在这里,粗暴训斥服务员的时髦作风,人们还是不以为然的。

狭窄的店堂里摆了五六张桌子,我们挑选一张坐下了。天花板排列极不规则,结实的木条,毛毛糙糙地砍了几刀,很不整齐,构成奇特的拱形,给我们的感觉仿佛是置身在寺院走廊的一角。

啤酒的味道确实名不虚传。“姑娘,劳您驾,给我们来点什么当晚餐!”“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可以当晚餐,先生。只有碎羊干酪,倒是放了些日

子了。”

难以想象在布拉格居然还有哪家酒店没有什么可当晚餐的。酒店再小,少不得也有羊肉和牛肉,更别说猪肉了。我们这一问倒似乎提醒了邻座那个劳动晒黑了的小伙子,使他想起了自己还没吃晚饭。他从一边口袋里抽出个油腻的纸包,另一边口袋里掏出白面包,就着六个十字币一块的火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引得我们原来只是习惯性的饥饿变成真正的饥肠辘辘了。这时,女侍者注意到我们桌上还没有点灯。

“您给那几位先生把蜡烛点上吧,”她对一位上了岁数的顾客说,仿佛双方早有默契,帮她招待顾客自是理所当然似的。“不,不在那儿,瞧您上哪儿找蜡烛去了。火炉背后不是么!”老头儿顺从地找来了蜡烛,点燃后放

   


于酪放的日子久便更为入味。
在我们的面前,亲切地说了声:“晚上好!”对于这家酒店来说,煤气灯的发明纯属多余。煤气灯即使征服全世界,在这里也决无容身之地。桌上摆的一律都是古老的木质高烛台,下端有个放纸捻儿的黄色小木杯。蜡烛嗤嗤作响,可是没有剪灯芯的小剪子。反正顾客自己可以对付,纸捻儿一折就代替了小剪子。

店门不停地开了又关,这会儿正是天天来此的常客光顾的时候。几个年岁大的男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一看便知,他们都是手工业家和工业家。不过,我们可以告诉随我们来此的读者,那位裹着一件普通旧大衣的人,他手上的赀财足在十万兹拉提以上。这些钱是他靠不知疲倦的勤奋操劳挣来、靠捷克工业家的清醒头脑得以保持并使之不断增长的。捷克手工业家、工业家和商人都有这么个优秀品质:他们胼手胝足而致富,为人却始终谦逊——例外的情况并不多见——居富若贫,从不炫耀自己的金钱。女侍者迎接顾客时称名道姓,对他们本人和他们的家庭了解得一清二楚,正如他们知道她的哪个兄弟眼下是在工作还是在流浪一样。

“您知道了吧,玛扬卡,”一个说道,“法宁卡快出嫁啦。”

“听说了,祝愿她称心如意!”

“说实活,她这实习生结婚也够晚的了!现在该轮到您啦,玛扬卡!”

“我才不希罕男人呐!”玛扬卡顶了他一句,跑去招呼一位远道而来的

主顾了。

“嘿,那可是美得很哪,我们知道的!”老头儿在她身后微笑着说。

屋里突然飘出一阵浓香。空气中渐渐充斥着这种气味,甚至到了令人无

法忍受的程度。

“S先生待我甭提多好了,每天都给我带点什么来!”女侍者一面返回,一面喜滋滋地说。“这味儿多么香啊,”说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使我们感到窒息的香气。

几位老先生的话题现在转到了贸易和工业上。我们听到了形形色色的议论,其中一些精辟见解——从亲身经历中获得的知识——足以使许多赫赫有名的民族经济学家大受教益,还可能使他们的学术大厦整个儿土崩瓦解哩。我们恭听了许久,感到由衷的喜悦。话锋后来转到了货币及其现时价值,然后自然又转到了政治。从他们的言论里可以听出,几位老绅士都相当开明,甚至还很有些民族意识哩,当然他们缺乏生气勃勃的自觉性,缺乏采取行动的动力。

“但愿那些大学生别再发明新式服装了,”一个说,“他们老是花样翻新!”

“您就随他们去吧,有什么关系呢!”“可是连我七岁的小儿子也受影响啦。我给他定做了一件外套,他却非

要做恰马拉式的,凭你怎么说也不行,最后我只得给他买了一件恰马拉式的背心。”

“您干吗特别反对恰马拉式呢?”

“我觉得胸前那一道道的细绳子活像光溜溜的肋骨。家里有谁穿了恰马拉式,我就觉得死神登门入室了。哎哟!”说着,这个可怜人不禁浑身哆嗦了一下。

   


旧时捷克爱国志士穿的一种服装,黑色,胸前用细绳子系紧。
幸亏我们穿着大擎,遮住了里面的恰马拉式,否则会把这位好心人给吓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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