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阿索林
(1873—1967)
里瓦斯公爵①在他的《客店老板》一剧中描绘了一个西班牙的古老客栈。这类客栈,诗人写道,有的“高大而宽敞,有的低矮且窄小,但外观都很可怕。一般建在山拗里、弯道处或树林中。”也有建在高山隘口处的。在西班牙的有些地方,疲惫不堪的旅客,在艰难地爬上一段山路后,会看到广阔、灿烂而明亮的景色。这些地方就是高山隘口。古老的导游图用形象生动的名称标明这些通道,也标出建在山口上的客栈。在卡斯蒂利亚通往加利西亚的大路上,有“河汊”山口、“苹果林”山口和“大麦岭”山口。在埃斯特雷马杜拉地区,有“快来瞧”山口和“揭斗篷”山口。在安达卢西亚,有“石墨”山口和“落狗崖”山口。在木尔西亚和阿尔巴塞特,有“最高监狱”山口。在阿维拉,有“尖嘴崖”山口。客栈的名字有叫“犹太人”的,有叫“摩尔人”的,也有叫“峡谷”和“盗贼”的。这些客栈和曼查地区的客栈一样,前面有个宽阔的院子,院子进口有门楼,院子里有口水井和底座用墨绿色渗水沙质石块砌成的水槽。院子里边便是房子的大门。宽敞的厨房里,地炉的大抽气罩下几只沙锅在噗噗地沸滚,时急时缓地喷出一股细小的蒸气,发出轻轻的咕噜声。在卡斯蒂利亚盛夏炎热的白昼,强烈的阳光熠熠反射,使人看不清眼前景色。客栈的院子里偶尔听到水井辘轳刺耳的响声。几只蜜蜂飞近井台,贪婪地喝着清水,一边痛快地抖动着娇小的躯体。
我们继续在西班牙旅行。在穷乡僻壤、崎岖不平的峡谷斜坡上,我们发现另一些客栈和歇脚的去处。有一些建在明亮的山口高处,有一些则在狭窄的山勒或小溪谷里的小路旁。其中不少客栈早已被丢弃不用,因为新建了公路和铁路后,原来的小路和山道已无人通行了。
这些客栈只剩下被太阳烤得灼热,晒得发黑的断墙残坦,屋顶已经坍塌,露出断梁和已腐蚀的顶篷芦席。在一个村中,年复一年地流传着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种种罪恶,诸如用斧子劈开颅骨,用石头砸裂脑袋等。有些客栈还和这种悲惨的传说有联系。时间在流逝,这类可怖的景象也渐渐淡化,被人遗忘。如今走过客栈的废墟、这血腥的模糊的印象已与这些坍塌的屋顶、腐蚀的断梁、空荡的窗架混合在一起了。我们不必在这里停留,让我们继续向前。让我们沿着一条宽阔、干燥、多沙的泄洪通道往前走吧。我们发现干河床两侧是荒芜的、发黄的低矮山坡。我们脚踩着河床的沙子和圆圆的白色砾石行走。当我们爬上一个山头就望见了尚在远处的小城。阳光在教堂的圆屋顶上闪耀。小城四周的田野镶嵌着一片片绿色——那是一畦畦麦地——和一片片褐色——那是已经翻耕的休闲地。供不在城里留宿而稍作歇息便继续赶路的脚夫歇脚的客栈都设在城边。
客栈在西班牙文学中有其重要意义,它们与西班牙的风光紧密相连。谈
①里瓦斯公爵(1791—1865),西班牙浪漫主义作家。代表作有戏剧《堂阿尔瓦罗》(又名《命运的力量》)、《历史谣曲》。
到了客栈,我们也应当谈谈旅店。堂贝尼托·佩雷斯·加尔多斯①在他的小说《安赫尔·格拉》中曾描写过一家托莱多旅店。那是地地道道的卡斯蒂利亚风格的旅店。一进那旅店,首先看到的便是当作院子的宽大的门厅。门厅里边有几道门。“里边的几道门中,”加尔多斯说,“有一道大概是通厨房的,因为门里边闪着火光,从门里冒出烟雾和卡斯蒂利亚的佐料香味、整个历史上全民族喜爱的西班牙荤素什锦菜的香味和富有爱国精神的沸油味儿(因为滚油曾用来击退外国入侵者)。”在失去光泽的夹墙中间门厅左边有道松动晃悠的楼梯,通楼上的几个房间。院子的地面上撒满了供老母鸡啄食的秸秆碎末。靠院墙零乱地停放着马车,车辕向上竖起。旅店的名字也像客栈的名字一样,纯正的当地风格。让我们翻阅一下一八五四年出版的福特编的《手册》。在托莱多,有“瞭望台”旅店;在阿兰胡埃斯,有“葡萄藤”旅店;在昆卡,有“太阳”旅店;在梅里达,有“晚祷钟”旅店;在萨拉曼卡,有“斗牛”旅店;在萨莫拉,有“胸销”旅店;在罗德里格城,有“峡谷”旅店;在塞戈维亚,有“大客店”旅店。作者在一八四七年版的《手册》中说,这个“大客店”是“全西班牙最糟的旅店之一”。这与拉博尔德的说法不谋而合。拉博尔德在他的一八○九年出版的《旅行指南》中,说到木尔西亚的位于胡米利亚和皮诺索之间的“罗曼”客栈时,他断言这是“人们所遇到的最糟的客栈”。
旅店种类繁多。有些旅店建在小街里。这种小街里,呢绒商店门前五彩缤纷的毛毯迎风飘动;金银匠的敲击声叮叮当当,回音四起。另一些旅店开在宽阔广场的形状各异的拱门柱廊里。拱门有宽有窄,有石柱的高大的拱门,有木柱的已倾颓的拱门。这些旅店,有些门上方有个小阳台,玻璃已经破碎;有些有个窄长的门厅,地面用尖头卵石铺砌。旅店的房间里,有几张鼓鼓囊囊的窄小的床铺,盖着印花床罩。木板门上有洞孔,用纸填塞;门闩和闩眼上下左右摇动,无法关得严实。屋子里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霉味。楼上的一条走廊里一位姑娘在唱歌,从邻街传来铁匠铺急剧的锤击我们不能只讲客栈、旅店而不讲旅馆就搁笔掩卷。莱奥波尔多·阿拉斯①在他的小说《弄虚作假》中用了一定篇幅描述了一个古城中杂乱的小旅馆。克拉林在他的同代人中以他的理想、对事物的敏锐和深沉的激情而著称。阿拉斯在他的小说中所刻画的人物乘一辆快要散架的公共汽车于晚上到了小城的旅馆。“一辆窗子玻璃已全部破碎的公共汽车费劲地爬过一道山坡把他拉到一家应该看作旅馆的客店门前。在旅馆宽阔而杂乱的门厅里,迎接他的只有一条嗥叫着向他龇牙咧嘴的大猎狗。公共汽车把他一人拉到那里后,载着其余乘客到另一家旅馆去了。悬在天花板上的煤油吊灯把猎狗的身影投射到秃墙上。”乘着剧烈颠簸、车窗玻璃乒乓作响的车子,经过弯曲而黑暗的小街,在夜间到达旅馆,这是初期的事。若在清晨抵达,小城仍在寂静中沉睡。我们向小城走去;火车站的灯火留在了我们身后;火车呼啸着远去了。一切沉浸在寂静之中。在那个杂乱而肮脏的旅馆里,一个穿着破旧的白胸襟上衣的男仆坐在扶手椅上打盹。墙上贴着一张斗牛海报。门厅楼上是一条走廊,所有房间的门都朝这条走廊。在夜晚的宁静中,从远处传来一阵钟声——一所修道院的清脆细弱的
①佩雷斯·加尔多斯(1843—1920),西班牙小说家、戏剧家。《安赫尔·格拉》(1890—1891出版)
是他的晚期作品。
①莱奥彼尔多·阿拉斯(1852—1901),西班牙作家,笔名克拉林。
钟声。我们躺下休息了,心里想着:“这陌生城市的大教堂坐落在哪里?这里有没有一条枝繁叶茂的古榆树林荫道?河边有没有像阿维拉的圣塞贡多小神堂那样的神堂?在僻静的街巷里有没有旧铁器铺能让我们进去坐一会儿以消除长途跋涉之后的疲劳?”
第二天早晨,我们起床后将又脏又乱的旅馆仔细察看了一番。那窄长的走廊地面铺着发红的花砖,有几块已经松动;走廊通到厕所前的柱廊。厕所里跟房间里一样,客商们陆续贴上了涂胶的小张广告,兜售白兰地酒、肥皂、蜡烛、葡萄酒及日用小五金。旅馆的房间门跟旅店里的情况一样,有洞孔和裂缝。墙上挂一幅色彩鲜艳的石版画,或是伊萨克·佩拉尔①的肖像或是埃菲尔铁塔。晚上,走廊上的灯光通过房门的气窗照进房间。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时时都可听到摔打声、叫喊声、歌唱声以及拖拉家具的响声。走廊上一场单调持久的谈话,吵得我们迟迟不能入睡。我们几次想到,一个民族的敏感度——因此也是对文明的感受力——也可以根据对嘈杂声忍受力强弱来判断。这些善良宽厚的西班牙人在城市的家里和旅馆里,要忍受最嘈杂、最刺耳、最揪心的噪音:小贩的叫卖声、运铁马车的咣声、看门人的大声闲聊、钢琴声、铁锤声、留声机声以及钟声,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坚强和迟钝的神经呢?随着文明渐臻完善、日益精细,我们要求在长居久住的家中和在留宿歇脚的旅馆中有更安静、舒适和惬意的环境。啊!我古老西班牙的杂乱喧闹的旅馆!一八五一年,堂安东尼奥·玛丽娅·塞戈维亚在他的《旅行者手册》中写道,我们粗犷豪放的性格看不起主要由英国人所达到的称为“舒适”的高度的居住环境的优雅。人家希望木门缝隙不要进风,家具不要蒙上尘土,大厅里的椅子和沙发是为坐人的不是为摆设的,一年客栈、旅店、旅馆四季室内要有适宜的恒温,床上不要臭虫横行,厨娘在住客睡觉或工作时不要大声唱塞基迪亚①,仆人不能穿着脏衣服,口里叼着烟卷,也不能汗流满面地上前侍候客人,而我们中有些人把这些希望看作是可笑的、过分的娇贵。啊!我古老西班牙的嘈杂而脏乱的客栈、旅店和旅馆!
①伊萨克·佩拉尔(1851—1895),西班牙海员,曾研制、发明一种潜水艇。
①塞基迪亚,西班牙的一种民间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