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1978)
不同时期或不同国度的艺术家在描绘同样的主题时,艺术手法往往很不一样,不知您有没有将这些风格各异的手法试加比较过。互相对照比较一下,是件很值得做的事。通常,这会从每个艺术家身上和他所处的时代发现某些新东西,某些我们也许已经感觉到,但从未如此生动地认识到的东西。
就拿近几年来人们考虑得很多的一个重要的主题——平民百姓在战争中受苦受难——为例吧。有史以来,战争中作战并具有自卫能力的人总是士兵和水手,他们能攻能守,而平民百姓在这种似乎疯狂的世界里,唯有受罪的份。一想到这点,我的脑海里便掠过一幅风格迥异的战争画卷照片,那是在日本入侵中国时拍的。照片上有条街,可能是公路,也可能是火车站,一部分被炸得只剩下断垣残壁,看样子仍在受着炮火的轰击。背景硝烟弥漫,尘土飞扬,几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正东奔西跑在逃命。前景上有个小男孩,他的形象集中体现了战争的全部疯狂和残暴。那是一个大约两岁的婴孩,被丢下了,孤零零的,炮弹掀起的泥土把他的脸熏得发黑,他的四肢还大小,只能走几步路。他遭受了那样大的摧残,却完全弄不明白周围发生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父母也许在几分钟之前惨遭杀害了。他坐在那儿,闭眼不看这个世界,撕心裂肺地哭泣着。
战争使毫无自卫能力的老百姓感受到巨大的恐惧,这一主题已经引起许多世界第一流画家的兴趣。
当代最著名的画家毕加索在他的名画《格尔尼卡》中表现的就是这个主题。《格尔尼卡》作于1937年,当时,为佛朗哥政权效力的纳粹空军作为一种战术上的试验,对西班牙巴斯克地区的古城格尔尼卡进行了历史上第一次饱和轰炸,将其夷为平地。毕加索的画并未再现那座炮火连天、烈焰熊熊的城市,也没有着力去描绘那些狂轰滥炸的飞机。整幅画尽管画幅巨大,却仅有五个人和两只动物。
画面最右端有一个大张着嘴、尖声狂叫的男人,他仰着脑袋,脑袋与身体所形成的角度只有在极度的痛苦下才可能达到。他向漆黑的天空举起一双丑陋不堪、孤弱无助的手,身边围着一圈三角形的形体,宛如特殊加工的火焰。最左边有个妇女,也在惨叫着,叫声凄厉悠长,无休无止。她怀里抱着一个已经死了的婴儿。前景共有三人,一个是妇女,她正不顾一切地冲过画面,——但是这种妇女我们只有在梦魔中才可能见到(当时的惨景本来也只是恶梦里才有的,然而偏偏成为事实)。她的四肢由于快速跑动、用劲过猛而扭曲变形。她好像正在用尽全力想摆脱一切,甚至她自己的躯壳。她的对面是一具男尸,他还抓着一件武器的碎片,他死了——不仅死了,而且是身首分家。男人和女人之间有匹巨马,它身负重伤,痛苦地嘶鸣着,仿佛在呼唤死亡。马的旁边是一只牛的无动于衷的头和前身。(孤立无助的马和残暴成性的公牛是西班牙人最为熟悉的两个死亡的象征物,公牛在它自己还未被杀掉献祭之前,总是早早地攻击马,并将它摧毁。)在这一场景的上方则是一张并非平静但至少是清醒的脸:那是一个理想化了的精灵的面容。他在画面正中,手里托着一盏灯,带着悲痛欲绝,惊奇不己的神情盯着这画中的情
景。整个画面采用冷调:黑色、耀眼的白色,以及深浅不同的灰色,看上去不像取材于现实生活、通过二维空间的画布而再现的正常的三维空间,倒像是题材本身摇晃着身子,踉跄向前,“霍”地从画布凸现在峥风格迥异的战争画卷嵘的棱角,对着我们惊恐的眼睛猛地一击。
现在,让我们回顾一下一个多世纪以前拿破仑时代的战争吧。那些年头,西班牙也饱受战祸摧残。一个西班牙画家用艺术记录了她苦难的经历。他就是戈雅。他的关于战争题材的最佳作品是《1808年5月3日》。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完全采用了象征主义扭曲变形的手法,而戈雅的《1808年5月3日》则完全是现实主义的风格。
画面是西班牙某城外的一个小山谷。背景是几座雄伟壮观的建筑物。左边站着四、五个身穿便服、手无寸铁的男人,粗犷的西班牙人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其中一人全身着白,高举起挥动着的双手好像在求饶。右边,不过几英尺之远,一列身穿军服的法国士兵正举枪瞄准死刑犯的心窝。再过一分钟,再过一秒钟,他们就要扣动扳机了。滑膛枪上好了刺刀,更显得杀气腾腾,它们稳稳当当、弹无虚发地平端在士兵手中。即或有所不中,士兵也会用刺刀把犯人捅死。这些士兵毫无表情,浑身没有一点人味,他们身穿军装,头戴沉甸甸的平顶筒式军帽,一个个意志坚决、势不可挡,脸被举起来就要开火的枪几乎完全遮住。(秩序井然的士兵行列与松散的老百姓形成鲜明对照,不禁令人想起战争恐怖的另一面,即毁灭文明的力量似乎总是比建设文明的力量组织得更好,效率更高。)画面正中深处,一群犯人正等着被处决:他们双膝着地,脸埋起来不让人看见,也许正在哭泣。地上已经横陈着几具尸体。
再倒回两百年,让我们来到清教徒移居美国的时代①。正当最初一批清教徒在美国定居下来,法国有一位青年,正在完成一组被他自己命名为《战争的苦难和不幸》的铜版画。他叫雅克·卡洛②,他是人类最伟大的铜版画家之一。也许是第一个使铜版画成为一门独立艺术的人。他偏偏于1592年前后出生(比莎士比亚晚一代)。他父亲干过不少工作,当过传令官,希望儿子长大后到教堂供职。他本人则立志要当艺术家,因此两次离家出走。最后,家里送他到意大利学习雕刻。他在意大利掌握了这种令人惊叹不已的技艺,并形成了独特的风格。他为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③工作了好些年,后来他回到法国,为路易十三和其他权贵雕刻作画。严格说起来,他本人不能算土生土长的法国人,而是洛林地区的勃民第人。有段关于他的传闻,说他曾制作了一幅路易国王攻罗谢尔城的气概非凡的铜版画,但当路易王的军队兵临城下,攻打他的家乡南锡时,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再为这位国王的军队风格迥异的战争画卷作画的要求。
我们现在来看一看他的组雕《战争的苦难和不幸》之中的一幅吧。它给我们的第一个印象不是毁灭和混乱,而是和谐对称,井然有序,乃至优美绝伦。这幅画尺寸很小。毕加索的《格尔尼卡》是巨幅壁画,占面积许多平方码,戈雅的《1808年5月3日》宽八码,长十一码,卡洛的这一幅画却不过是一个男人的巴掌大小,宛如从剧场远远的一个角落看去的一出别致的芭
①即十七世纪初叶。
②雅克·卡洛(1594—1635),法国雕刻家。
③十四至十六世纪间意大利一个很有权势的家族。
蕾舞剧中的一段插曲。更仔细观察一下,我们就会发现原来这幅严谨对称的铜版画是由几组不同景物组成的。无论人物还是景物,都不是依样画葫芦描在画上,而是安排合理,处理得当,在总体上构成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眼花缭乱的图案。画面的安排充满动感,并具有一种不详的逻辑。
画上是个小村庄。前景有幢约有两到三间房的农舍,仅一层楼高。右边还可见到三、四座农舍,左边一株古老的大树给画添加了一个优美的边框。背景是一座小教堂,最多可容纳六十人,这正好是小村及四周农场的全部人口。看起来,这是一幅挽诗一样的图画。当我们看画时,就在我们的视线的前方,停着一辆旧马车,老马垂着头,仿佛精疲力尽。这时我们开始感觉到,村庄已被一种并非它习以为常的生活改变了样子。马车上爬满了人,这些人的头上插着五颜六色的羽毛,身子左侧佩戴的刀剑刺眼地戳在外面。他们正从车上往下卸酒桶和其他货物。车两边很像舞蹈者的两行人原来跟他们一模一样,也是头插羽毛,身佩刀剑。一个人揪住一个正想逃走的女人的头发;另一个人挥舞着刀剑,快步追赶一个惊慌失措的少女。几座农舍正在冒烟,但那不是恬静的炉膛送出的烟。农舍着火了。细细一看,教堂也着了火,尖顶上浓烟滚滚,顷刻就将化作熊熊烈焰。画的最左端,一队士兵正有目的地用毛瑟枪瞄准教堂射击。村民们聚在教堂石阶和院落中,看样子正要采取一致立场。他们之中有几个人手里有枪,正举枪还击。
这幅画所暗示的结局是不难猜想的。那些有组织的士兵具有某种邪恶的力量,使我们深深相信,他们会像已经占领了许多村庄那样占领这座村庄,然后将其洗劫一空。他们对这种业余消遣式的战斗非常老道,有些人已经开始抢劫、强奸了。与此同时,村民们的头上,教堂浓烟烈火,他们这样抵抗又能维持多久呢?
画面表现的内容不仅仅只是残暴。在十七世纪的恐怖战争,尤其是宗教战争中,这类事件屡见不鲜,人们为了宗教主义相互残杀,比他们迄今为止为了政治所干的野蛮凶狠得多。它确实具有高度的艺术魅力,使人观后心中难以平静。然而,画又是一个矛盾体。作为艺术品,它优美和谐,线条圆熟细腻,人物——无风格迥异的战争画卷论是杀人犯还是无辜的村民——形象生动,毫不怪诞。那充满狂热的鏖战,经画家之手精心构图,巧加控制,便达到了平衡的效果。
艺术家之间存在的种种对比是动人心魄的,不仅动人心魄,而且意味深长。毕加索生在我们这个时代,他采用二十世纪的艺术的许多新手法创作,仅凭几个人物便传达出整座城市被飞机轰炸的效果,他的那些人物形象固然在想象上说得过去,但从解剖学的观点看,是讲不通的,因此与其说是现实主义,倒不如说是象征主义。十九世纪早期,戈雅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溶于一炉,他那幅描绘枪决犯人的画卷看上去像现场即兴勾勒的素描,其实集中了一系列对比强烈、高度概括的素材,意在唤起我们的感情。在卡洛从事创作的时期,艺术讲究平衡对称,他的作品因此有几分像巴赫的赋格,情感上具有令人心碎的悲伦力量,但在理智和美学上则显得超然独立。卡洛生活在权力集中的时代,戈雅生活在激情和叛逆的时代,毕加索生活在什么时代?我们可否将其称之为分崩离析、正在解体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