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之音

*

[英国]罗·史密斯

(1865—1946)



自我上次重读莎剧以来,仍觉有一事必须说明——这即是那里还另有一种天外之音。正像一切聪明的读者那样,我对一部佳作每因与其作者愈益亲切而兴味更浓。年事日长,我也就愈来愈喜欢与书籍背后那位锦心绣口的友人私相款语,例如我在读蒙田的文章与司各特的小说时都有这种情形。但是说到莎士比亚,试问一个人又如何才能同他攀上我上述的那种亲密关系?对于卡莱尔《英雄与英雄崇拜》中的那位英雄我从无特殊好感,另外一切官方的与全民的莎士比亚,以及被誉为帝国之缔造者的莎士比亚,也都不便引作朋友。浪漫主义批评家们所奉若天尊,抬至云端,周身上下,纤尘不染,出言吐属,侔于鬼神,其心智之高,足以压倒世间一切学问的莎士比亚,固然很难相信;而他的俗不可耐的新式传记作者们所描绘的莎士比亚也属同样难以接受,在他们的笔下,莎士比亚早已不再是人,却成了某种怪物,这时写作在他来说,也早已不是什么表达思想和抒发感情,而是不论好诗坏诗,高雅谑浪,一切都不过是一场买卖交易。难道我对于这样一种无从索解的现象从此只能目瞪口呆,舌咋不下,除了一味惊异,再无其他?难道每逢我与他面晤,因而想见其为人时,此时我的心境只能以“惊愕”一词了之,果真这样,那倒不如索性神经错乱为妙。



不久以前,正当一些教授学者对这个凛乎不可犯的重大问题低声悄语地探讨之际,不期突然闯进了一名冒失家伙,一个喧嚣粗俗的记者与色情文学作家,但所持的一番见解,却颇足以使人们对此问题有一新耳目之感。

   



蒙田(1533—1592),文艺复兴时期法兰西思想家和散文作家。

司各特(1771—1832),英国诗人,历史小说家。

卡莱尔(1795—1881),苏格兰作家、史学家。在他的《论英雄与英雄崇拜》一书中,莎士比亚被作为

人类某一类英雄代表而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骇人高度,几乎可以通神明而配天地,完全失去了他的本来的自

然亲切的面貌,因此本文作者才说对“那位英雄(即莎士比亚)从无特殊好感”。

指英国政府所标榜为其帝国与全民代表或象征的御用学者们笔下的莎士比亚。

仍指卡莱尔等人所著之莎氏评论。

指华兹华斯(1770—1850)、兰姆(1775—1834)、海斯利特(1778—1830)与德昆西(1785—1859)

等英国浪漫主义批评家。特别是德昆西在其名文《论〈麦克佩斯〉中的敲门》中最后“啊,伟大的诗人”

一节,更是这种“奉若天尊,抬至云端”的评论的典型代表。

指莎士比亚,特别是关于他的地位等问题。这里所以说“凛乎不可犯”显然因为莎学的内容复杂高深,一般人不敢妄议。

指下文所提到的弗兰克·赫理斯(1856—1931),英国新闻记者兼作家与传记作者。萧伯纳与王尔德的

友人,并曾为二人作传。赫理斯为人放浪不拘细节,平日言行多有失检处,其所著《我的生平与恋爱》甚

至颇涉猥亵,致遭物议。文中所引萧伯纳对他的评论即指这些。但他在莎学研究方面所写的一系列文章却

颇有其独特见地,为著名学者布莱德里与本文作者罗根·史密斯所重。
对于这样一件骇人听闻的咄咄怪事,萧伯纳先生曾有过一段绝妙的描述。萧伯纳写道,谁若想要在莎士比亚研究上提出一部新著,那真是文化素养、艺术情趣、功力造诣、学术地位(至少是文坛名声)样样必需,缺一不可。“然而,”他接着写道,“如其说世上竟有这样一位人物,他的一切立身行事、言谈举止恰与上述种种截然相反,他的存在本身便是对它所能实现的理想的一种污辱;他的眼神透着轻蔑,他的谈吐充满诋毁,他的无情的膀臂粗暴地碰撞着互敬互重的恬静生活中的一切体面、一切文雅、一切舒适、一切尊严、一切温存体贴,而这些正是读懂莎士比亚所必需的,而这个人便是弗兰克·赫理斯。”尽管如此,弗兰克·赫理斯在诠释莎士比亚方面所作出的贡献却是相当重要,对于日后的批评家影响极大。戴斯蒙德·麦卡锡在致赫理斯的一封信中写道:“人们总是始而骂你,继而偷你”;而这句话竞不幸而言中,因为在几乎所有从赫理斯的书里获得益处的莎氏学者的论述当中,除了出于贬损目的,都绝口不提赫理斯的名字,当然他们当中最伟大的一位——布莱德里博士算是唯一例外。

一般认为莎士比亚在他剧作中总是将他自己的性格不加表露,与此看法不同,弗兰克·赫理斯则坚持认为莎士比亚常表露他自己,不止是一次两次,而是一直如此。据他的说法,在多番阅读莎士比亚之后,他逐渐发现,在莎士比亚纷坛繁复的人物背后往往存在着某种前后一贯的东西。“于是,到了后来,”他接着写道,“我逐渐从他剧作中那千千万万的嗓音当中愈来愈确切地辨出了一副嗓音的真腔,从那成批成批的面孔当中愈来愈清晰地认出了一位作家的真面。”这种音容,简言之,也即是哈姆雷特的音容;在哈姆雷特里,赫理斯说,莎士比亚曾描绘了他自己的灵魂,描绘了他天性的真正本质;而当他为哈姆雷特编造独白时,他所道出的实际便是他自己的心声。这一点,据赫理斯说,首先从下面一件事实便看得极为明显,这即是,每当莎士比亚剧中的人物脱离开他们自己的性格(这种情形多不胜数!),因而讲起话来便也不符合其身份时,他们总是不免要坠入哈姆雷特的讲话方式——思想像哈姆雷特的思想,语言像哈姆雷特的语言。不仅如此,莎士比亚甚至不止一次地写出过不少酷似哈姆雷特的人物,他们也都是那样如梦如痴,覃思深虑,喜爱讽刺,多愁善感。罗密欧即是这些人物中的第一个著例;这个罗密欧,正如海斯利特所说,不过是见之于恋爱中的哈姆雷特。他实际上乃是哈姆雷特的幼弟,在成熟与复杂上都逊于他,但那心不在焉的神气则很像他,而且和他一样,也完全生活在他自己的幻想世界之中。在这同一时期的剧作里面,理查二世则是另一个哈姆雷特,他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者,而仅仅是这命运的消极的观望者。这类人物中一个更为成熟的角色则是杰克斯,这是莎士比亚在改编这个后来发展成为《皆大欢喜》的旧故事时添加

   


“它”指“存在”。

戴斯蒙德·麦卡锡(1878—1952),英国著名编辑兼作家。

指偷赫理斯的观点。

安德鲁·塞西尔·布莱德里(1851—1935),英国教育家与文学批评家。

即莎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男主人公。

莎氏国史剧之一。

莎氏喜剧《皆大欢喜》中一位性情旷达幽默的贵族,被逐公爵的侍从。下文杰克斯的“整个世界不过是

一座舞台,一切男男女女都是这舞台上的伶人”等等这个有名段落见于《皆大欢喜》2幕7景。
进去的,这位坚持“整个世界不过是一座舞台”的杰克斯具有着哈姆雷特式的超脱、机智与闪电般的颖慧,而且,同他一样,往往沉湎在他那表面谑浪笑傲的哀愁之中。

另外哈姆雷特身上的不少特点也还见之于剧中那位被放逐的公爵,至于在《量罪记》里那位性爱罩思幽居、“隐身暗陬的年迈古怪公爵”就是更其如此。他在狱中克劳底亚#面前所作的“人生应作如是观”的大段说教虽然对于一名待决死囚未免失之不仁,却是莎氏剧中人物忘记舞台场合而一味沉溺于对人生命运等问题的哈姆雷特式的玄想之一例。在费斯特、塔施东以及莎士比亚的其他丑角中,由于他们那富于诙谐的超脱酷似哈姆雷特,他们的机智也很像他,另外他们的忧郁之中都杂有某种荒唐意味,并好以几句冷语剥去人生的底蕴的假相,我们遂在他们身上再次窥见了哈姆雷特;而那游戏味道甚至更超过那两个掘墓人。至于他最后一部剧作中的普洛斯彼罗那就更不待言,完全是哈姆雷特精神的一个化身。实际上综观莎士比亚剧作的全部发展,我们都会看到一种极为明显的趋向,即是行动果决、意志刚强的人大有为一些空想者与忧郁者所替代之势,而这些人大都不太得志,对人生世相每每采取一种冷嘲热讽的旁观态度。

弗兰克·赫理斯最光辉的成就即在他曾以耸人听闻然而信服有力的证据指出,在麦克佩斯的身上大有哈姆雷特的影子。他指出,这个生当野蛮时代的凶残军阀曾如何不止一次取下那谋杀者的面具而露出一副哈姆雷特式的苦思焦虑与惨淡面容;他还指出,麦克佩斯是如何屡次在他即将下手之际突又隐入全然不合时宜的自言自语之中。于是照着与哈姆雷特一模一样的语调口气,就老年、死亡、梦幻等问题发开了议论,说什么“死亡这事一点也不足惧”,或者,正当命运交关千钧一发之际,竟有闲心停了下来大作其文

   


指《皆大欢喜)中的公爵(无姓名)。

莎氏喜剧之一,是莎剧中特别以文采词藻著称的一部喜剧。剧中这位公爵曾以退隐的方法考验其摄政人

安哲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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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也纳城年轻绅士,因犯勾引少女朱丽叶罪,为摄政安哲鲁依法判处斩刑,将死前,克劳底亚之姊伊莎贝拉,闻讯赶赴安哲鲁面前为其弟请免。安哲鲁悦其色,意以侵占其身为赦其弟之条件。伊莎贝拉依公爵之计,姑佯允之。至期,以安哲鲁所弃之情人马利安纳代己前往,卒败其奸。执法而犯法的安哲鲁只得在公爵面前伏罪。喜剧最后以公爵赦免安哲鲁,令其与马利安纳结婚,克劳底亚娶朱丽叶与公爵自己娶伊莎贝拉而结束。下文“人生应作如是观”,是《量罪记》3幕1景中乔装成修道士的公爵到监牢里来探望克劳底亚时讲的一段话的开头句子,这段话主要说人生不过一场虚幻,并教给他升天堂的道路以及怎样忏悔和祈求平安等。

《第十二夜》中丑角。

《皆大欢喜》中丑角。

指《哈姆雷特》5幕1景中哈姆雷特的情人奥菲利亚淹死后掩埋她的尸体的两名掘墓人(丑角)。他们也是长于发议论与谈人生的能手。

指《暴风雨》中主人公,米兰公爵,后国土为其弟所篡夺,被流放一荒岛上,十二年后,始返回本土复位。其性格也是好深思谈玄的空想家典型。

莎士比亚所著同名悲剧中的主人公,苏格兰王邓肯手下大将,受其妻唆使,弑王自立,卒为前王之子及其旧臣所败。

见《麦克佩斯)5幕3景。 章,念叨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或是像舞台上一个拙劣的伶人等等。

有人曾经说过,哈姆雷特是高谈阔论而不曾为,麦克佩斯是高谈阔论,但尚为之;所以难怪他那位比较实际的夫人对他的病态心理大生轻蔑——的确这里不仅大乖剧情,也大乖其所处时代——因而遂有“把刀给我”的话,然而即使她也还得等到抛出这一哈姆雷特式的双关语之后,这才转身入内,血污四壁。



那末,试问莎士比亚在借哈姆雷特之身以写他自己时(如果我们同意莎士比亚确曾描绘了他自己),他所采用的思维与感情的方法是些什么呢?其中一个最重要的特点,据柯勒律治指出,即是对一己利害安危之从不屑一顾和一遇机会便不觉遁入于抽象的概括与推理之中。哈姆雷特是从不肯放过一次发表议论的机会的:“是的,母后,这的确是从来如此。”在他对王后的一句老生常谈表示赞同时,他几乎一开口便是这种谈法;而就在此后不久,一声炮响又把他引入对节制的一番高论,几乎完全忘记他此来原是为见先父的亡灵。

事实上,哈姆雷特已将他所出现于其中的那出戏里几乎所有人物——国王、王后、波洛涅斯,乃至那掘墓人——都一概传染上了他的思想毛病;甚至连那鬼魂也非等发完至少一两句议论是决舍不得马上退场的。

由于这种哲学思维习惯,这种观看一切事物都不免要与天上星宿宇宙万物汇结在一处的想事方式而必然养成的那种超然态度,以及将一切都几乎化为思想的作法,在哈姆雷特乃至莎氏剧作中所有哈姆雷特式的人物身上都有所表现,只不过有时表现为迹近茬弱的嬉笑荒唐与谑而不虐,有时则表现为萧伯纳所说的“无可救药的绝妙轻狂”。再有,“人类,那骄傲的人类”,如以这种隔岸观火的态度临之,在他的眼中也不过是在上天面前惹尽麻烦因而连天使也不免见之掩泣的一头怒猿罢了。

对于这样一名在他看来宇宙无垠而个人藐小,并经常游心纵目于事物之不可见的本质的冷眼旁观者说来,他自然会在琐屑无谓之中见出深义,而在怪奇伟丽之中看到凡庸;他必将如哈姆雷特那样,驰骋其文心于一切惋伤惆怅之中,一切自我剖析,一切奇思异想之中,一切哀感顽艳的清词丽句之中与一切闻之令人咋舌的淫词浪语之中。对他来说,也正如对那凝视落照晚云的安东尼与施毕法术的普洛斯彼罗那样,这时世上万物都不过是过眼皆空的浮华景象,而我们自己则是一场幻梦。

在莎士比亚所写过的这两段最为精彩的戏文中——而普鲁斯彼罗的独白更一向被公认为是莎氏的全部剧作(即使不是全世界文学)的压卷之作——

   



见《麦克佩斯》5幕5景,为剧中最有名的段落。

见《麦克佩斯》2幕2景。

见《哈姆雷特》1幕2景。

见《哈姆雷特》1幕4景。

指《安东尼与克里奥佩德拉》4幕14景中安东尼的独白。

指普洛斯波罗用幻木将其弟安东尼奥、那不勒斯王及其子腓迪南等人所乘的巨舟沉没在荒岛的周围,然

后救之上崖,并使之悔悟他们的罪恶,终于兄弟重归于好。普洛斯波罗在施毕法术后作了一段独白(大意

为一生不过一场梦幻,过后了无痕迹,等等)。
我确实窥见了莎士比亚的精髓在某个方面,而且依我看来,还是在最重的一个方面的最好体现。因此我最酷爱的也是《哈姆雷特》、《皆大欢喜》与《暴风雨》这几出戏,在这里面也犹如在那掩映多姿、心绪万千的《十四行诗集》中,这一思想始终如银络金丝一般,几乎随处可见。去作梦,去沉思,去耽溺在连我们的灵魂也飞翔不到的绮思丽想之中,去热恋那纸迷金醉的花花世界,而同时又深知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空幻——这来自一个多讽善刺的心灵,来自一副渴求幸福但又颇悒郁的天性所特有的情绪心境,往往表现而为一种神秘的旋律,一种奇妙的节奏,一种幽细如梦的音乐,而这一切,对我来说,实在是世上罕有的迷人诗歌。

现在既然我走出了我们的时代的撒哈拉而神

游于莎士比亚的想象之域,而这里又是时而晦冥凄凄,时而辉煌壮丽,时而风雨暴作,大有掀翻地轴天枢之势,时而惨不忍睹,充满令人心碎之景,这时使我最感心悦的是,我终于发现了,至少是自以为发现了,倘若我同在所谓的“粗糙魔法”之外的那看透了人生一切的普洛斯彼罗公爵,同那沉湎在他自己冥想世界之中的多情王子一样,由于我对这世界上最神奇也是最悠扬的声音聆听过久,沉湎过深,至于不能自拔,因而终于丧尽一切理智时,但愿那时我所沦入的一伙不是那些喧嚣不堪的理论家,而是那口中赞词喃喃不绝的糊涂崇拜者。



   


































莎士比亚曾作十四行诗154首。

非洲的撒哈拉大沙漠,这里用其譬喻意义。

仍指哈姆雷特。

指莎学研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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