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之死

(选自《见闻录》)

[法国]雨果

(1802—1885)

1850年8月18日,我的夫人去看望巴尔扎克夫人,她回来后对我说,巴尔扎克先生快死了。我急忙赶去看他。

巴尔扎克先生一年半以来一直患心脏肥大症。二月革命之后,他去了俄国,在那里结了婚。在他去俄国之前,我在大街上遇见他,他哼哼着,喘着粗气。1850年5月,他回到法国。结婚后他有钱了,但身体异常虚弱。回到法国时,他的双腿已经浮肿,四位医生看了他的病,其中的路易医生7月6日对我说:“他最多再活六个星期。他患的是和弗雷德里克·苏利埃一样的病。”

8月18日,我的叔叔路易·雨果将军在我家吃晚饭。我匆匆吃罢,离开叔叔,乘出租马车赶往巴尔扎克先生住的博戎区福蒂内大街14号。这是博戎先生府邪中侥幸未被拆毁的几幢房子,房子不高,巴尔扎克把它买了下来,经过豪华的装修,使它成为一座迷人的私宅,宅子的可以走马车的大门开向福蒂内大街,宅子没有花园,铺着石板的狭长的庭院点缀着几个花坛。

我按了门铃。月光被云彩遮住,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人来开门,我又按了一次铃。门开了,一名女仆人手持蜡烛出现在我面前。

“先生有事吗?”女仆问,她正在哭泣。

我通报姓名后被领进一楼的客厅。客厅壁炉对面的一个托架上,放着大卫雕刻的已尔扎克硕大的半身像。客厅中央,一张华贵的椭圆形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摆着六个精美的金色小雕像。这时,另一个女仆哭着走过来对我说:

“他快死了。夫人已经回去了。医生们从昨天起就不管他了。他左腿上

的伤口已经坏死,医生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说先生的水肿像猪肉皮似的,已经浸润,这是他们的说法。他们还说先生腿上的皮和肉像猪膘,已经不可能再做穿刺术。事情是这样的:上个月先生上床睡觉时碰在一个饰有人像的家具上,左腿上磕了一个口子,他身上的脓水都流了出来。医生们看后都惊叫起来,并开始给他做穿刺手术。他们说:咱们顺其自然吧。但先生腿上又出现了脓肿,是卢克斯先生给他做的手术。昨天,医生把器械取走了。先生的伤口没有化脓,但颜色发红、干巴巴的发烫。医生们说先生没有救了,都不再来看他。我们去找过四、五个医生,但没有用,医生们都说他们已经无能为力。昨天晚上,先生的情况很糟,今天上午九点,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夫人派人请来了神父,神父给先生施了临终涂油礼。先生示意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小时之后,他握住了他妹妹絮维尔夫人的手。从十一点起,他不断地喘着粗气,两眼再也看不见东西。他不会活过今天晚上的。先生,如果您愿意,我去请絮维尔先生,他还没有睡。”

   



指巴黎人民旨在推翻君主制的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

弗雷德里克·苏利埃(1800—1847),法国作家。

皮埃-让·大卫(1788—1856),法国雕刻家。
女仆离开了,我等了一会儿。烛光暗淡,微弱的光线照着客厅富丽堂皇的陈设,照着墙上挂的波比斯和霍勒拜因的几幅杰作。在昏暗的烛光中,那尊大理石半身雕像显得模模糊糊,恰似这个垂死之人的幽灵。房子里充满死尸散发的气味。

絮维尔先生走进客厅,他说的和女仆说的完全一样。我要求看看巴尔扎克先生。

我们穿过一条走廊,登上一个铺着红地毯的楼梯,楼梯两旁堆满花瓶、雕像、画、上了釉的餐具橱等艺术品。在穿过另一条走廊后,我看见一扇门敞开着,听见一个人喘着粗气,给人以不祥的感觉。

我走进了巴尔扎克的房间。

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床,床是桃花心木做的,床头和床脚的横档及皮带构成一种悬挂器械,用以帮助病人活动。巴尔扎克先生躺在床上,头靠着一大堆枕头,枕头上还加上了从房间的长沙发上取下的红锦缎坐垫。他的脸斜向右侧,脸色青紫,胡子没有剃,灰白的头发剪得很短,两眼睁着,目光呆滞。我从侧面看着他,觉得他很像皇帝。

一个老妇人和一名男仆分别站在床的两侧。床头柜上和门旁的小衣柜上各点着一支蜡烛,床头柜上还摆着一只银瓶。

男仆和老妇人面带恐惧,屏声静息地听着临终之人喘着粗气。

床头柜上的蜡烛把壁炉旁挂着的一幅画照得通亮,画上的年轻人红润的脸庞上泛着微笑。

床上散发出一股令人无法忍受的气味。我撩起被子,握住了巴尔扎克的手。他的手上全是汗,我紧紧地握着,他却毫无反应。

一个月以前,我曾来到这个房间里看他。当时他很高兴,充满了希望。

他笑指着身上浮肿的地方,相信自己的病会痊愈。

我们谈了很多,还争论了政治问题。他是正统派,他责怪我“蛊惑人心”。他对我说:“你怎么能那么泰然自若地放弃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的头衔呢?除了国王的称号之外,那可是最尊贵的头衔了!”

他还对我说:“我买下了博戎先生的房子,房子不带花园,但有一个廊台,廊台楼梯上的门对着小教堂,我用钥匙开了门就可以去望弥撒。花园对我无所谓,我更看重这个廊台。”

那天我离开他时,他一直把我送到廊台的楼梯上。他走路很吃力,指给我看那扇门,还大声对他夫人说:“别忘了让雨果好好看看我藏的那些画。”

老妇人对我说:“他活不到天亮了。”

我走下楼梯,满脑子都是他那张没有血色的面孔。穿过客厅时,我又看见了那尊静止不动的、表情沉着高做的、隐隐约约焕发着容光的半身雕像,我想到了对比鲜明的死亡和不朽。

我回到家里。这是个星期天,好几个人正在家里等我,其中有土耳其代办勒扎-贝、西班牙诗人纳瓦雷特和被流放的意大利伯爵阿里瓦贝纳。我对他们说:“先生们,欧洲马上要失去一位伟人。”

他在夜里去世了,终年五十一岁。

他于星期三被安葬。

他先是被安放在博戎教堂,他是从廊台楼梯的那扇门被抬出去的。对他

   


霍勒拜因,十六世纪德国画家。 来说,那门的钥匙比从前的包税人所有的漂亮的花园更珍贵。

他去世的当天,吉罗给他画了像。人们还想做他的面模,但没有成功,因为尸体腐烂得很快。他死后的第二天上午,到他家来的模塑工人发现他的鼻子塌陷,脸已经变形。人们把他放进一个包铅的橡木棺材里。

葬礼在圣-菲力浦-迪-鲁尔教堂举行。我站在他的棺材旁,回想起我的第二个女儿出生后行洗礼时也是在这个教堂,从那时起我再没有来过。在我的记忆之中,死亡和新生联系在一起。

内政部长巴罗士参加了葬礼。在教堂里的灵柩台前,他坐在我身旁,不时地和我交谈几句。

“他是个杰出人物,”他对我说。

“他是天才,”我对他说。

送葬的队伍穿过巴黎的街道,向拉雪兹神甫公墓行进。我们从教堂出发和抵达墓地时,天上都掉下几滴雨点。这是天公好像也在洒泪的一天。

我走在灵柩的右前方,握着柩底的一很银流苏,亚历山大·仲马走在灵柩的左前方。

墓穴在山丘上,我们到达那里时,已经是人山人海。道路崎岖狭窄,上坡时,拉柩车的几匹马未能拉住车子,柩车往下滑,我被夹在车轮和一个墓穴中间,险些被轧死。站在墓上的人群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了过去。

从教堂到墓地,我们徒步走完了全程。

棺材被放到墓穴里,与夏尔·诺迪埃和卡齐米尔·德拉维涅的墓穴为邻。神父做了最后的祈祷,我讲了几句话。

在我讲话时,太阳正在西下,远处的巴黎笼罩在落日辉煌的雾霭之中。几乎在我的脚下,墓穴里的土越堆越多,而我的讲话不断被落在棺材上的土块发出的沉闷声响打断。



   























塞巴斯蒂安·夏尔·吉罗(1819—1892),法国画家。

亚历山大·仲马(1802—1870),法国著名作家,俗称大仲马。

夏尔·诺迪埃(1780—1844),法国作家。

卡齐米尔·德拉维涅(1793—1843),法国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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