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 太阳像一个金红色的大圆盘,一点点地浸沉到大海中去,把周围的海水也染得金灿灿、红彤彤的。
用竹尖穿着,摊放在大筲箕里的生蚝肉,经过一天的暴晒,由雪白变成了焦黄。
潮婶——一位饱经风霜、脸上布满皱纹的老渔妇,弓起腰,小心地把蚝串一一收拾到一个小篓子里去。
“妈!”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直冲向潮婶的耳畔。她急忙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后生仔披着落日的余晖站在自己面前。
“虾仔!你回来啦!妈有两个星期没看到你了!”潮婶惊喜地叫起来,张开双臂,恨不能一下把虾仔拥进怀里。
“不要这样,人家都读中三了,怪不好意思的。”虾仔挣脱着。真的,他现在搬到市区读书,是堂堂正正的中三学生哩。
潮婶慈爱地笑了笑,一手提起装蚝肉的篓子,一手拉着虾仔说:“那就快进屋吧。”
“等一等,”虾仔没有移动脚步,“我还带了一个朋友来。”
“朋友?”潮婶眯缝起双眼,有些迷茫。
这时候,在虾仔的身后,露出一张女孩子的脸儿。
“她叫仙娜,与我同班。”虾仔介绍道。
“Hi!”女孩儿向潮婶挥了挥手,算是打了招呼。潮婶这才看得清楚些了,她烫着一头鬈发,有些像缠成一气的海草,而身上穿的、戴的,真比珊瑚还抢眼。
潮婶有些看傻了。
“妈!仙娜是第一次来离岛,她家有花园,有游泳池,只是没有大海。现在我们要好好招待她才行。”虾仔扯扯潮婶的衣袖,低声说。
“好吧。”潮婶点点头,“那我就多蒸些蚝鼓,让你们吃个痛快。”
“No,我不要吃蚝鼓,我要吃海鲜!”仙娜娇声娇气地说,红红的小嘴撅了起来。
潮婶望望已经完全西沉下去的太阳,为难地轻叹一口气,“唉!这样晚了,去哪里找海鲜呢?这蚝鼓是生晒的,新鲜得很,虾仔也是吃我煮的蚝鼓长大的呀!”
仙娜却把头一扭,赌气地说:“谁喜欢,谁吃个够,我可要搭船回香港了。
”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呢?”虾仔急得跳了起来,一面笑着劝仙娜留下来,一面连声地催促潮婶:“妈,快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
潮婶气得好一阵都讲不出话来,直到虾仔再扯她的衣袖时,才无奈地说:“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那就对不起了,我真的要走了。”仙娜一转身就走了。
“仙娜!仙娜!”虾仔急忙喊着追上去。
“虾仔,你疯了?回到家也不进屋,连阿妈也留不住你了!”潮婶心痛地叫着,但虾仔似乎已经忘记了潮婶的存在,很快地追上仙娜,又亲热地拉起她的手。
然后,二人的背影一同消失在前面的夜色中。
潮婶的喉咙就像塞了一块石子儿一样的难受。
她两脚一软,跌坐在地上,用双手捂住多皱的脸庞,苦涩的泪水顺着指缝儿无声地流了出来,两个肩膀一耸一耸的,真是太伤心了。
“婶婶,婶婶。”忽然,一个稚气的声音在轻轻地呼唤着。潮婶觉得奇怪,暂时停止了啜泣,挪开眼前的手掌,只见一个胖胖的、白白的小男孩,睁着一对骨碌碌打转的大眼睛,正看着自己哩。
“你是……”潮婶疑惑地问。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小男孩儿是谁家的,似乎在这个岛上,她还从来也不曾见过呢。
“嘻嘻,婶婶,你一定不认得我的,我是从很远很远的‘神颊岛’漂来的。”小男孩笑嘻嘻地对潮婶说。
但这一来,潮婶似乎被弄得更糊涂了。什么“神颊岛”,潮婶活了这么大岁数都没听说过,而这么个小人儿,还说是“漂来”的,那就更是奇上加奇了。
潮婶用手揉了揉眼睛,心想,莫不是一时耳背眼花搞错了吧?谁知,那小男孩又在说话了。
“婶婶,你为什么要哭呢?是不是刚才那两个哥哥姐姐不听你的话呢?”
“什么?你都看到了?”潮婶更加惊奇了。
“是的,我刚才停泊上岸,就站在那里。”小男孩坦然地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大礁石。潮婶这才隐隐看见那边确是泊着一艘小艇,但艇的设计很新颖,似乎安装了一种特别的发动机。潮婶比较相信这小男孩的话了,马上又勾起了伤心事,长长地叹了一口闷气:“唉……”
小男孩眨眨大眼睛,直盯着潮婶的脸,关注地问:“婶婶,那两位哥哥姐姐为什么不留下来陪你,让你这样难过呢?”
潮婶苦笑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虾仔以前是很乖的,现在大了,离我远了,可能这就是人们说的,叫做什么‘代沟’吧?”
“代沟?”小男孩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婶婶,你脸上这样多的一条一条的坑坑,是不是‘代沟’呀?”小男孩用手指着潮婶脸上的皱纹问。
“不,这是皱纹!老了就会有的,难道你没见过吗?”潮婶有些哭笑不得。
“啊,皱纹?我们‘神颊岛’上的老人都不会有的,真奇怪。”小男孩用手搔搔自己的大圆头说。
“没有皱纹,那怎么叫老人呢?”这次轮到潮婶不明白了。
“我们那儿的老人,讲话声音要低沉些,动作要缓慢些呀。”小男孩解释说。
“要是这样,那你们岛上的老人真有福气。我想,我要不是这样老态,虾仔也会对我亲热些的。
”潮婶慨叹地说。
“真的吗?”小男孩又瞪着大眼睛问了。
“嗯,真的。虾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脸上一条皱纹也没有,他对我可亲了,一张小脸成天贴在我的脸上,‘妈呀,妈’地叫得人心甜。
但现在,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日子了,他宁愿跟那些陌生人家的女孩亲,也不跟阿妈亲……”潮婶说得鼻子一酸,撩起衣角,抹着眼里滚出来的泪珠儿。
“婶婶,你不要哭,你不要哭!”小男孩有些慌了,他不知怎样安慰潮婶,忙乱之间,伸出胖胖的小手,搂住潮婶,把自己的小胖脸一下贴在潮婶多皱的脸上。
这时候,一个惊人的奇迹出现了。
潮婶只觉得有一阵温馨的暖风扑面吹来,就像电流似的,走遍她全身,一直通到她心里头,令人舒服极了,所有的忧闷都被融化掉。
更奇怪的是,潮婶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就像被熨斗烫过一样,变得又平又滑。
潮婶简直惊呆了。
直到那小男孩把自己的小胖脸挪开之后,潮婶还傻傻地半张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婶婶,你现在不再难过了吧?”小男孩歪着大圆脑袋,关切地望着潮婶问道。
潮婶却好像没有听到,不停地用手摸着自己的脸庞——但她没有摸到,一条皱纹也没有摸到,就像十多年前的那种快乐感觉一样。
“我不是做梦吧?我不是做梦吧?”潮婶喃喃地问自己。
“哈。真好!婶婶,你现在和我们‘神颊岛’上的人一样啦。
”小男孩在旁边拍起手来。
“‘神颊岛’?什么叫做‘神颊岛’?在哪里呀?”
“嘿,你跟我去吧,你跟我去就知道了。我们‘神颊岛’上的老人家,永远不会有皱纹,也不会有什么‘代沟’的。你去了以后,一定会时时都开心的。
”小男孩热情地拉起潮婶的手说。
潮婶却摇摇头站定了,她伸手摸摸小男孩那张可爱的小胖脸,内心又涌起了一股股暖流。
忽然之间,她明白了,这小男孩的面颊具有一种神奇的作用,只要和它一接触,就会立刻令人恢复青春,得到快乐。怪不得他说是从“神颊岛”上来的哩。
“走呀,婶婶,快走呀!”小男孩催促着。
“不!”潮婶回答道,“我要等我的虾仔回来。”
“怎么?你还要等他?他不是和你有‘代沟’,宁愿跟别人亲,也不跟你亲吗?不是伤了你的心吗?”小男孩疑惑地瞪大了双眼。
“唉——”潮婶长叹一声,但接着又语气肯定地说:“虾仔是我的,是吃我晒的蚝鼓长大的。
他的脸儿,当初也像你一样地贴近我,使我开心,虽然现在……”潮婶声音沉了一下。
“现在不同啦,是吗?”小男孩接了上去。
“不,”潮婶用力地一摆手,“我要等,我要等的,他毕竟是我的孩子,我要等到他变回以前那样。”
“啊呀?那要等多久呢?”小男孩不以为然地问。
“要等多久就等多久。”潮婶说。
“嗯,那你就不能跟我去‘神颊岛’啦,真可惜。”小男孩说道。
“不可惜。我很感谢你,小弟弟,是你告诉我‘神颊岛’的事,赶走了我心上的烦恼。
”潮婶笑笑说。
“不用谢我,婶婶,你开心就好了,我这就走了。再见!”小男孩有礼貌地向潮婶道别。
“再见!”潮婶将小男孩送到岸边,看着他登上快艇,扬手起航。
很快地,小男孩和那快艇远去了,潮婶只看见海水在月光下泛起闪闪波光。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让所有儿女,都变得像那小男孩一样惹人喜爱,让整个香港连同大大小小的离岛,都变成“神颊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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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周末奇遇记》沉浸在南国的海潮里,有咸咸的海风从童话里吹来,浓郁的生活气息随风飘逸。
地点:夕阳西下的海边。时间:渔歌唱晚的黄昏。人物:“饱经风霜、脸上布满皱纹的老渔妇”潮婶;潮婶的儿子、中学生虾仔;虾仔的同学、“烫着一头鬈发”的仙娜。
正是周末,两周未归的虾仔回家了,还带着女同学仙娜。
虾仔,典型的渔民子弟土里土气的土名字;仙娜,大都市孩子洋里洋气的洋名字。作者的叙述是直率的。
虾仔要求妈妈好好招待仙娜。潮婶准备蒸精心晾晒的蚝鼓给他俩吃。
仙娜却强人所难提出要吃海鲜。潮婶无法满足。
潮婶的儿子虾仔一怒之下,竟连家也没回,便和仙娜不辞而别,丢下潮婶一人在潮湿的夜色里无声地流泪!
黑夜的海滩静静的。一个“胖胖的、白白的”小男孩蓦然出现在潮婶面前。
童话就此步入了幻想天地。
明明是空穴来风,作者写来却煞有介事,呈现在潮婶眼前的小男孩,既无名,也无姓,来自显然出于作者杜撰的“神颊岛”。对于虚构的角色,作者以实衬垫:写他是坐着小艇来的,潮婶“隐隐看见那边确是泊着一艘小艇,但艇的设计很新颖,似乎安装了一种特别的发动机”。
这个目睹了黄昏海边发生的丑陋一幕的小男孩,对受到伤害的潮婶倾注了天真无邪的关注。和虾仔拒绝妈妈张开双臂拥他入怀的举动相反,这个小男孩搂住哭泣的潮婶,“把自己的小胖脸一下贴在潮婶多皱的脸上”,童话最具幻想的场景出现了——潮婶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消失了,变得又平又滑。
小男孩用他的天真和爱,熨平的岂止是潮婶饱经风霜的脸庞上的皱纹,在那一瞬间,也熨平了潮婶被亲生儿子虾仔揉皱了的心!分手时分,当小男孩一再邀请潮婶到没有忧愁、只有快乐的“神颊岛”去时,潮婶婉言谢绝了。
她怀着无悔的母爱,在黑夜的海边等待儿子虾仔的归来!
童话对人性的阴暗面的鞭笞是显而易见的,既是对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的不孝子孙的批评,也是对滋生这一现象的不完善的现代教育制度和江河日下的社会风气的反思和棒喝。作者周蜜蜜先后在香港的电视台、报纸等新闻媒体工作,有机会深入接触香港社会,对纷繁复杂的大都市生活中人性的异化有真切的了解。童话末尾,母亲潮婶希望香港变成“神颊岛”的企盼,实际上就是作者内心的呼唤。
(戴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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