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 第三章 月光下
确实是这样:她离开了,但并不是从门里进去的。
她只是慢慢地变浅了、隐去了。
这是一次真正的探险。
汤姆穿上卧室里的拖鞋,考虑了一下,没有穿晨衣,现在毕竟还是夏天。他小心地把身后卧室的门轻轻关上,这样门就不会在他出去的时候砰地撞上了。
到了套房的正门外,他脱下一只拖鞋放在门框边,关门时压在拖鞋上,就像压在一个楔子上一样。这样,等他回来时,门就还是开着的。
二楼楼梯平台和楼下大厅里的灯是关着的,因为房客们都上床睡觉了,巴塞洛缪太太也已经进入了梦乡。仅有的一点光线,是楼梯中间那扇长窗透进来的一道斜斜的月光。汤姆摸索着下了楼,进入大厅。
这时候他停住脚步。
他能看得见老爷钟——一个高高的、黑糊糊的影子竖立在黑暗中——但他看不清钟盘上的时间。如果能打开盘盖,用手摸一摸指针的位置,那他的触觉就会告诉他钟上的时间。
他摸摸盘盖的这一边,又摸摸盘盖的那一边,没有摸到搭钩,打不开。他想起第一天他试着打开钟摆匣子的门也没有成功。它们肯定都被锁上了。
快点!快点!房子似乎在他周围小声催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过去……
汤姆离开大钟,摸索着寻找电灯开关。在哪儿呢?他的手指在墙上扫过,一无所获:没有,哪儿都没有。
光——光:他需要的是光!而唯一的光是月光,从楼梯上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白白浪费在窗台旁边的墙上了。
汤姆仔细端详着月光,一个念头在脑子里慢慢形成。
根据那道月光的方向,他看出那皎洁的月亮肯定是在房子后面。那就好了,如果他打开大厅尽头——也就是房子后面的那扇门,就能让月光照射进来了。如果运气好,说不定他还能就着月光看清钟盘上的时间呢。
他朝大厅尽头的那扇门走去。
他以前从没见这扇门打开过——基特森一家进出都走前门。他们说后面这扇门可以通到小巷子里,但不太方便,还要穿过一个后院——那是一片长长的空地,放着垃圾箱,住在底层后面套房里的房客还把他们的车停在这里,上面盖着一块油布。
汤姆从没有机会使用这扇门,不知道它在夜里有什么安全措施。如果上了锁,那钥匙肯定藏在什么地方……没想到它居然没有锁,只是插着插销。
汤姆拔出插销,慢慢地、悄无声息地转动了门把手。
快点!房子在低声催促。
房子中央的老爷钟焦急地响着:滴答,滴答。
汤姆把门开得大大的,让月光照进来。
月光一下子就洒进来了,那样皎洁明亮,像早晨太阳没有完全升起时的明亮的白光。光线是很理想了,但汤姆并没有立刻转过头去看钟盘上显示的时间,而是向门口又迈了一步。
他怔怔地望着外面的景物,起先是吃惊,接着是愤怒。他们竟然这样欺骗他——对他说谎!他们说,“汤姆,你不用上后面去。”他们还漫不经心地形容说:“就是个肮脏的后院,放着垃圾箱。真的没什么可看的。
”
没什么可看……才不是呢:一大片开阔的草坪,许多鲜花盛开的花圃;一棵高耸的冷杉树,还有那些茂密而冷峻的紫杉,形状各异地排列在草坪两边;在草坪第三边的右面有个暖房,差不多像真正的房子那么大;草坪每个角落都有一条小路蜿蜒通向花园另外某个更幽深的地方,那里生长着其他树木。
汤姆刚才本能地向前跨了几步,吃惊地屏住了呼吸。
这时随着一声叹息,他将这口气吐了出来。明天白天他要偷偷溜到这里来。
他们想瞒着不告诉他,但现在他们拦不住他了——姨妈拦不住,姨夫拦不住,后面套房里的房客拦不住,就连古怪的巴塞洛缪太太也拦不住了。他会撒开腿跑过草地,纵身跳过那些花圃;他会透过暖房闪闪发亮的窗户往里看——说不定还会打开门进去呢;他会去探访紫杉树修剪出的每一个凹处、每一道拱门——他还会爬到树上去,在茂密的、相互纠结的树枝间,从一棵树爬到另一棵树。他们喊他时,他会静悄悄地躲藏在枝繁叶茂的大树上,像鸟儿一样安全。
这情景现在就诱惑着他了:它这么清晰、这么吸引人地展现在他面前——多么鲜明而逼真啊,从近处几棵紫杉树上短粗的针叶,到墙角半月形花圃里那些百合花卷曲的花瓣。可是汤姆想起了他需要睡足十个小时,想起了他的名誉。他遗憾地转身离开花园,回屋去看老爷钟上的时间。
他再次跨过门槛,脑子里仍然想着刚才在外面看到的景象。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一时没能看出大厅里有什么异样:他的眼睛告诉他一些模模糊糊的变化,他光着的两只脚也似乎在提示着他什么……
不管怎么说,老爷钟还在那儿,并且一定会告诉他准确的时间。
肯定不是十二点就是一点:中间没有别的时间。
根本就没有什么十三点。
汤姆始终没能走到钟前看个明白,他忘记了调查老爷钟的准确性,但这是情有可原的。他的注意力被别的东西吸引了过去:大厅那边的一扇门——底层前面那个套房的门突然打开,一个女仆迈着小碎步跑了出来。
汤姆以前只在画上见过女仆,但他认得出那白色的围裙、帽子、袖口和黑色的长统袜子。(他对时装不太在行,但也觉得这套衣服穿在这女仆身上太长了点儿。)她手里拿着纸、引火木和一盒火柴。
他只有一秒钟时间观察这些东西,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应该赶紧藏起来。
可是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藏呀。既然对方肯定已经看见他了,汤姆便决定自己先开口说话——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并不觉得害怕这个女仆:她走近一些时,汤姆发现她只是一个小姑娘。为了提醒女仆知道他的存在,以免她受到惊吓,汤姆故意咳嗽了一声,但她似乎没有听见。她继续往前走,汤姆走进她的视线里,她看着他,但目光似乎穿透了他,就好像汤姆根本不存在似的。她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喂!”汤姆大声抗议,但她丝毫不予理会。她从他身边走过,来到底层后面那个套房的门口,转动门把手走了进去。
她没有摁响门铃,也没有用钥匙开锁。
汤姆惊得目瞪口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感觉开始固执地告诉他一些比这女仆的出现更离奇的事情。
他知道他的一只光脚踩在冰冷的石板上,但这石板很奇怪,它是软绵绵、暖乎乎的。他低头一看,发现脚下是一块地毯——一块虎皮地毯。大厅里还有其他一些地毯。
他这才把大厅里的情景尽收眼底——大厅完全变了样儿。洗衣筐不见了,牛奶瓶不见了,墙上的旅游海报也不见了。
现在墙上装饰着各种各样别的东西:一个高高的哥特式气压表,一把孔雀毛的扇子,一幅巨大的战场木刻画(有轻骑兵、马和布满枪眼的战旗),以及许多其他图画。还有一只开饭用的大锣,旁边挂着蒙了麂皮的敲锣棍。
一个很大的伞架,上面插着雨伞、手杖、一把阳伞、一杆气枪,还有一些像是钓鱼竿零件的东西。墙上排着一系列凸起的支架,每个都有桌子那么高。
是用栎木做成的,但老爷钟旁边那个朝向大厅中间的支架例外。它是白色的大理石,上面高高地堆着玻璃匣子,里面是鸟类和动物的标本。
在冷冰冰的大理石台面上,展现着一幕幕热腾腾、血淋淋的场景:一只猫头鹰用爪子擒住一只老鼠;一只白鼬叼着一只兔子,眼睛朝上望着;在中间那个匣子里,一只红毛狐狸鬼鬼祟祟地往前走,嘴里叼着一只刚捕到的野鸡。
在这满满当当的大厅里,汤姆唯一熟悉的东西就是那台老爷钟了。
他朝它走去,不是为了看清钟盘,而只是去摸摸它——证实一下至少它还和他原来看到的一样。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大钟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细细的喘息声,那女仆又顺着原路回来了。
不知为什么,她发出的声音似乎没有原来那么响了。他只是模模糊糊地听见她喊道:“我把客厅的火生上了。”
她正朝她刚才出来的那扇门走去,汤姆用目光追随着她,不由地得到了一个奇怪的印象:她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然后她似乎就这样消失了。
确实是这样:她离开了,但并不是从门里进去的。
她只是慢慢地变浅了、隐去了。
汤姆盯着她刚才所在的地方,同时便意识到周围正在偷偷地、神不知鬼不觉地发生一些变化。
他猛地转过身来,刚好看到大厅正在清除它的那些家具、地毯和图画。它们并不是很干脆地消失,而是慢慢地、一点点地隐去。
比如,在汤姆转眼去看红毛狐狸前,那个哥特式气压表还好好地在那儿,等他再转过头来,气压表也还在那儿,但看上去倒像是墙上画的一幅速写,透过它能够看到墙的模样。
与此同时,红毛狐狸已经偷偷溜得无影无踪,其他那些动物也跟它一起消失了。汤姆赶紧转过脸来再看那气压表,发现它也连影子都不见了。
几秒钟内,整个大厅就变成了他刚来第一天时看到的样子。
他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后来,他感到后背有点儿凉,才从愣怔的状态中惊醒过来,发现花园的门还开在那里。
不管别的事情怎么样,他是千真万确地打开过那扇门,现在他必须去把它关上,他必须回到床上去。
他又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才把门关上。
“我还会回来的。”他默默地对树木、草坪和暖房保证道。
上楼重新躺在床上,他开始更平静地思索刚才在大厅里见到的一切。会不会是做梦呢?接着,他又想起了另一种可能的解释:幽灵。它们很可能都是幽灵。
大厅里在闹鬼,女仆、气压表、狐狸标本和猫头鹰标本的幽灵,还有几十件其他东西的幽灵。哎呀,如果它们真的都是幽灵,大厅里的幽灵可就太多了。
幽灵……汤姆怀疑地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看上面的汗毛有没有竖起来。
没有。而且,他记得刚才那女仆看着他、目光穿透他的时候,他也没有寒冷刺骨的感觉。
他对自己的解释很不满意,并且突然厌烦起来,觉得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解释。似乎大厅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管有没有女仆和所有那些东西,那个花园才是最要紧的。
那才是真的。明天他要进去看看:他几乎能感觉到他爬树时树干在他两手间的感觉;他几乎能闻到墙角花圃里那些怒放的百合花的香味儿。他记得家里也曾有过这种香味儿:在房间里,是圣诞节和新年时从他妈妈种的花盆里散发出来的;在外面,是晚春时节从他们的花圃里散发出来的。他带着想家的情绪,渐渐地睡着了。
(马爱农 译)
。【赏析】: 在出版于1958年的长篇童话《汤姆的午夜花园》中,英国作家菲莉帕·皮尔斯不但创造了令人难忘的人物,而且还创造了一个深深植根于真实之中的幻想世界——午夜十三点的花园。
故事开始于一个平凡的生活场景:男孩汤姆万分沮丧地在跟妈妈告别。弟弟彼得出麻疹了,他必须被隔离到姨妈家。
虽然姨夫、姨妈对他呵护有加,但跟两个大人呆在小小的、没有花园的公寓里是一件多么难受的事情!
在这里,作者并没有急不可待地引着读者进入虚幻世界,而是非常从容、耐心地跟随着汤姆,描述着他所看见的、他所感觉的和他所做的:灰扑扑的公寓楼,杂乱的大厅里一座显眼的老爷钟,姨妈做的美味茶点,给弟弟彼得写信,在床上辗转反侧,偷偷溜进厨房,半夜数那大钟的敲打声……所有这些环境、人物和细节的描写都传神地刻画出一个渴望玩伴、渴望游戏和奔跑的精力旺盛的男孩形象。与此同时,作者还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埋下了贯穿整个故事的悬念线索:那座钟每天十二点的时候总是要敲十三下,它属于住在公寓顶楼的房东巴塞洛缪老太太,她不允许任何人去碰这钟。
悬念就这样挂上了大座钟及大座钟午夜敲响的钟声里了。
又是一个难以入睡的夜晚,“当、当、当……”,楼下老爷钟敲响了十三下。
汤姆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来到了大厅,他想看看敲第十三下的时候大钟指针到底指在哪里。时针指向哪里呢?汤姆没有看到,但他看到了比大钟的时针要奇怪得多的情景:一个铺着厚厚地毯、跟白天完全不一样的大厅;一个穿着奇怪衣服的女仆旁若无人地穿过大厅消失在门背后;大厅外面是一座鲜花盛开的美丽花园。
短短几秒钟后,大厅又恢复了白天的样子,惟有门外的花园依然飘来百合的芬芳。
午夜十三点,属于另一个时空的花园打开了它的大门,等待着汤姆。
从那天起,汤姆拥有了两种完全不同的世界:那小小的公寓房间和午夜的花园。公寓房间是属于那触摸得到的真实世界的。
在这个世界里,汤姆和姨妈一起做饭、品尝美食,和别人一样拥有不多也不少、会一分一秒流逝的时间。但在午夜花园里,汤姆似乎只是一种模糊的存在:他看得见花园里的一切,听得见花园里所有的声音,但花园里过往的仆人却根本看不见他、听不到他的声音,他也没有丝毫力量举起花园里的一草一木,甚至连推开一扇门也做不到。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花园有自己的时间,不管汤姆在花园里呆多长时间,当他回到大厅的时候,现实中的时间都不曾流逝。
这是整部作品一个非常重要而又精彩的部分,这里所节选的《月光下》便是其中的一个章节,从中可以看到作者是如何以真实、饱满、丰富的细节使故事产生出令人信服的力量,并且自然衍生出与现实相对的另一个空间的叙述线索。
作者巧妙地利用了西方幽灵小说的笔法,使故事在不知不觉中增强它的悬疑氛围,同时又明智地保持了叙述的控制力,使这个发生在午夜的故事不至于滑向惊悚。因为,作者的写作意图绝不仅仅是要讲述一个扣人心弦的故事,而是要在故事中探索那抽象、晦涩的时间之谜,探索岁月在人的心灵中留下的深刻痕迹;那痕迹,弥漫活泼泼的月光,那梦幻而又真切、矇眬但又清晰、迷离却又梦醒的月光啊!
我们知道,“时间”这个概念对幻想文学来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灵感源泉和建立“第二世界”(即现实世界基础上想象的幻想世界)的途径。
在内斯比特的《四个孩子和一个护身符》、C.S.刘易斯的《纳尼亚王国传奇》、米切尔·恩德的《毛毛》等经典文本中,“时间”都给予了故事非凡的想象空间和深厚的意味。同样,菲莉帕·皮尔斯的《汤姆的午夜花园》,也是一部着力于“时间”之谜的作品,但令人赞叹的是,作者沿着“时间”之河开拓了又一片他人未曾涉足的广阔天地:把时间之谜和花园的象征意义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完成了对人类心灵最深处的内核一次积极的探险。
当汤姆闯入午夜花园时,他仿佛踏入了一条变幻不定的时间之河。
短短几天,汤姆经历了黎明时分的花园、黄昏时分的花园,冬季的花园、春天的花园……更加令汤姆困惑的是:他有一次明明看到花园里的一棵大树被闪电击中劈倒,但第二天,那棵大树依然生机勃勃地站在那里。
花园里的时间是以怎样的方式在运行呢?它来自过去还是来自未来呢?这成了汤姆苦苦思索不得其解的谜,也成为整个故事最核心的悬念(这悬念始自汤姆听到的那午夜十三下钟声),而给这悬念增添一种无以名状的忧伤和眷恋的是那个在花园里能够看得见汤姆、听得见他说话的小女孩——海蒂。
海蒂是寂寞而孤独的。
那扑朔迷离的花园时间拼贴出一幅幅海蒂生活的图景:穿着黑色的衣裙正在为死去的爸爸妈妈哭泣,步履蹒跚地追随着讨厌她的三个堂哥后面,严厉的婶婶正在训斥她……所以,汤姆的出现让海蒂的童年重现快乐,她带领汤姆在花园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棵树下探险,这个花园是海蒂的王国。而对汤姆来讲,海蒂的存在使这个午夜花园充满了无限的乐趣。
但是,海蒂的时间却偷偷赶在了他的前头,她在迅速地长大:从小姑娘到少女到成年女子。
汤姆开始饱受将要失去她、失去玩伴的忧虑和痛苦。
钟声在黑暗笼罩的旷野上空回荡,使汤姆想起了时间。他思忖着:究竟有没有把握驾驭时间,怎样才能把自己的时间换作海蒂永远的时间,永远在花园里快活地生活下去呢?但汤姆留不住海蒂,也留不住午夜花园。
当海蒂坐上青年小巴蒂的马车快乐地向前驶去时,午夜花园就此向汤姆关上了大门。
“海蒂!海蒂!”汤姆的呼喊只是惊醒了整幢大楼熟睡的人们。
汤姆深夜的哭喊惊醒了住在顶楼的巴塞洛缪太太。
第二天,在巴塞洛缪太太的房间里,汤姆的许多困惑终于迎刃而解了——
巴塞洛缪太太就是海蒂!这幢大楼和花园就是她童年生活的地方。最近一段时间,她经常在梦中回到过去的岁月。原来,汤姆的午夜花园属于巴塞洛缪太太的童年记忆。
没有任何东西是一成不变的,除非它在我们的记忆中,所以,花园里的时间是永恒的;所以,汤姆的现实时间无法换得海蒂的记忆时间。但,两颗同样寂寞的年幼心灵是能够跨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阻隔而紧紧靠着一起的,就像汤姆终于在这个触摸得到的世界中紧紧拥抱巴塞洛缪太太一样。
一个源自时间之谜的幻想故事在最后的高潮中昭示了它始终隐而不露的另一个主题:人的成长总是伴随着丧失,丧失我们的时间、我们的天真和快乐……但是,童年的后花园又始终在一个永恒的地方等待着我们,如果我们愿意打开心扉,让爱进来。
(陈恩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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