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 细雪纷纷扬扬,下了三天三夜,覆盖了森林、田野。
万籁俱寂的夜半时分,从信越线铁轨延伸的地方隐约传来货车翻越山岭的响声。
一列货车喘息着翻过山岭,只见最后一节车厢的车窗灯火通明。那是乘务员专用车厢。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货车在铁轨上猛烈地晃动。
被列车惊醒的小狐狸真奈躺在深山的岩石缝里,呜呜地低声抽泣着。
“行了,行了。冷了吧,饿了吧。真奈呀……”
狐狸奶奶老绀安详地搂住了小孙女。
真奈出生在今年的二月里,是个身披优雅的深褐色毛皮的漂亮姑娘。在二月末的一个大雪天,她失去了妈妈。
为了让真奈和她的哥哥银之介吃饱奶,妈妈进村寻找食物,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在真奈的感受中,还模模糊糊留有妈妈的温情。
但是,自从睁开双眼的瞬间一直与小真奈为伴的却是将她搂在怀里的奶奶。
“奶奶,什么声音?多冷清啊!”
在老绀的胳膊肘里,真奈止住了哭泣。
远方列车的响声消失在黑夜的沉寂之中。
“不,那响声并不冷清。它是多么振奋人心哪!听说我曾祖父在世时,列车是喷着黑烟,呜呜叫着翻山越岭的。”
真奈止住了抽泣。
狐狸奶奶终于放下心来。她不忍心在寒冷阴暗的山洞里听到孙女饥饿的哭声。她想到了自己漫长的一生,每天都伴随着饥饿和凄惨。
狐狸奶奶用明朗的声音在小孙女耳边柔声说:
“真奈,好孩子,你要像我一样聪明。”
……
“很久很久以前,杉泽住着爷爷和奶奶。这两个人种了很多玉米、胡萝卜和豆子。
我们经常偷偷地去吃这些东西,惹恼了奶奶,她就在地里设下了圈套。”
真奈害怕地问:
“很吓人吧。”
“是呀。对于愚蠢的狐狸的确可怕,可我却不在乎。
我知道,如果地里突然扔进一块鲱鱼,或者出现油炸食物,那儿肯定设了圈套。一次,我去豆子地,老远就闻到了鲱鱼的香气,可是地面上什么都没有,香气发自地下。
我小心翼翼地扒开了发出香气的土,看到鲱鱼就在地下的洞里。我挖呀,挖呀,从远离奶奶挖洞的地方开始,斜着挖了下去。”
“斜着挖吗?奶奶。”
“对,用两只手和两只脚,像爬坡似的往外掏土。最后,终于没有碰到圈套,吃到了洞底的鲱鱼。”
连比划带说的狐狸奶奶的声音显得那样愉快。
“那,老奶奶气坏了吧?”
“啊,后来我偷偷一看,奶奶虽然气愤,却哈哈大笑着告诉爷爷,我是如何开动脑筋,挖出了洞里的鲱鱼的呢。”
真奈尚不明白何为斜着挖洞,不过,她了解到了老绀奶奶的聪明之处,感到为狐狸的智慧而忍俊不禁的老奶奶并不可怕。
真奈忘记了饥饿与寒冷,在奶奶的臂上睡去了。
细雪下个不停,半夜里又刮起了狂风。
狐狸洞外,满山的树木吼叫到天明。
雪天过后,出现了几日碧空,奶奶将孙女真奈带到了洞外。
洞外令人目眩,真奈的眼睛如同被针刺了似的,赶紧眯缝起来。
天上的太阳母亲般温暖,抚摸着真奈洁白的胸脯上的毛。
皑皑白雪之上,印着几行大个儿的足迹。
“那是野兔的脚印,它蹦到杉树里去啦。”
真奈惧怕那行脚印。
“奶奶,野兔很大吧?喏,脚印比我们大得多。”
“傻孩子,野兔胆小,个儿矮。雪有点儿化了,脚印也就显得大啦。
”
狐狸奶奶轻蔑地嗤了嗤鼻子。
“雪地上要留下脚印的,真奈也要小心哪。瞧,野鸡打这儿飞过了,这儿留有山雀翅膀的痕迹。”
真奈钦佩地望着奶奶。
她还没有学习捕捉野兔和山雀的方法,即使看见雪上的印痕,也不能像奶奶那样准确地加以辨别。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矮小的列车在远方的信越线铁轨上掠过它黑黝黝的身影。
“奶奶,半夜里常听到这种声音哩。”
真奈眯起眼睛,盯住列车。
“噢,白天、晚上都要过车。”
“吓人吗,奶奶?”
“没什么可怕的,就是从那发亮的路上驶过。”
真奈的眼睛闪过一线调皮的光。
“我,要去看看,在近处看那轰隆隆驶过的家伙……”
真奈眷恋那躺在奶奶胳膊上数次听到的声响,那打破死一般恐怖的雪夜的寂静和孤独的响声……还有在那山中树木呼啸的间隙,隐约传来的令人欣慰的微弱响动……
迎来四月,村里的雪终于开始融化。
春天的第一场暴风吹过,天气变暖,山里的积雪一夜间少了好多。
山路上的雪由下至上而融,小狐狸真奈不时将白净的小脚踏入积雪下的冰也似的溪流中。
真奈已长成能独自在洞口行走的健康的小狐狸了。
发现雪下嫩绿的忍冬,她还能带回去送给奶奶。
一天,飞自山下村庄的松鸦给狐狸奶奶捎来了口信。
真奈的哥哥银之介和表哥作太在镜池畔茁壮成长着。
“自打你妈妈进了村儿,就再也没有回来……一想到我死后真奈将无依无靠,心里甭提有多难受啦……你爸爸把银之介放在镜池的姑姑花儿家,让他和姑姑的儿子作太一块儿生活。”
奶奶急切地说着,可真奈却没有反应,因为她一出生便与他们两地离别,并没有什么感情。
她依偎着奶奶银色的毛皮,撒娇说:
“什么奶奶死了……不准您说这些。真奈永远是奶奶的孩子。
”
“是呀,奶奶永远和真奈在一起。”
奶奶凝视着远方。
奶奶俯视山下的村庄,将真奈带到悬崖边上。
“瞧,对面山上,池水泛着银光,那就是我们的镜池呀。真奈,千万记住,你哥哥银之介和表哥作太就住在那儿。”
这时,从镜池前面的黑黝黝的杉树林中传来一阵熟悉的响声。
轰、轰、轰、轰……
轰隆……轰隆……
轰隆……轰隆……
一列货车从信越线的轨道上奔驰而过。
“奶奶,这车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真奈将镜池的事儿忘在脑后问奶奶。
“那个呀,听说从长野的善光寺来,到越后去哩。”
奶奶将小时候听曾祖父讲的情况如实传达给小孙女。
“越后?很远吗?”
“不,听说从人奶奶住的杉泽开始就属于越后了。”
“人奶奶还种地吗?”
“不啦。爷爷和奶奶都死了。近来,树林和田地都变少了。”
看到真奈不安的神情,奶奶赶忙说:
“杉泽那边儿的越后山里,还有好多好多我们能够居住的树林呢……”
真奈放下心来,倾听着翻过山岗、消逝在北方的列车的响声。
漫山遍野开满了白星星似的辛夷花。
那直接开在树叶尚未长出的枯枝上的洁白花朵象征着春日的信息。
一天,狐狸奶奶将狐狸孙女领到村边山沟里的一小片田野的地头上。
“听着,真奈,当你自己一个人去镜池的时候,可不是以狐狸的身份去。好好记着,我教给你。
”
奶奶从草丛里采来一朵怪模怪样的紫花,插在两只耳朵中间。然后,转了三圈儿,变成身穿素净的条格花纹衣服的人奶奶。
“不好了,奶奶变人了!”
真奈吓得腿都发软了。她听奶奶说过,妈妈之所以没从村里回来,是因为被村民们捉住、杀害了……
“真奈,试试,采一朵花。”
奶奶的声音使真奈回过神来,她不情愿地寻找着。一朵暗淡的紫色怪花就开在她的脚下。
“人类当中也有像奶奶那样不可怕的。”
真奈这样对自己说,摘下花儿,插在两只耳朵之间。
突然,她感到周身发痒,就地转了三圈儿,一股冷气袭遍全身。
奶奶惊异地说:
“哎哟哟,真奈变成了可爱的小女孩儿。”
奶奶把真奈带到地头的小河旁。真奈一照,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奶奶,这是,可爱的女孩吗?”
水面上映出一个身穿紫色毛衣的女孩子的身影。
真奈如同赤身裸体地立于光天化日之中,悲怆的心颤抖着。
“对了,下山进村的时候,变作女孩儿安全。这种花的名字叫耳朵型天南星,记住。
”
说着,奶奶将揉皱了的怪花儿插于右耳,跺了三下右脚跟儿,又变成披着银白色长毛的、雍容华贵的老狐狸。
真奈也立即效仿,跺了三下脚,到河边一照,又变成长着细细的白鼻梁的活泼的小狐狸。
真奈的四条腿在河边柔软的土地上撒欢儿地来回跑着,为自己又变为小狐狸而庆幸。
除了辛夷花外,村里还开满了杏花、桃花、苹果花和梨花。
奶奶经常带真奈来到人迹罕见的山沟里,在她的两只耳朵之间插上各种各样的花,教她变做小女孩儿。
用美丽的粉红色的杏花,白色和粉色的贝壳似的苹果花,真奈都能变做穿裙子的可爱的小姑娘。真奈已不像以前那样讨厌这种变化了。
轰、轰、轰……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在列车的最后一节乘务员车厢内,年青的乘务员山田正在与袭来的困意作战。
与带冷气的普通车厢不同,晃动剧烈的列车员室极其闷热。
山田昨天半夜里结束工作后,在北方海滨的乘务员区迷糊到清晨四点半。六点半钟,又乘上列车,午后就能回到苹果园旁的家啦。
“眉美看到我,还哭吗?”
为战胜困倦,山田眼前现出独生女的脸庞。
今年二月三日出世的独生女儿还是个白嫩白嫩的婴儿,抱在怀里,一股苹果花的芳香沁人肺腑。
可女儿认生,不会笑眯眯地让难得回来的父亲抱的。
列车驶过妙高高原。这趟车用不着在半野车站脱钩,为慎重起见,山田还是拿出货车脱钩通知单看了一遍,的确没有发现什么。
下面就是黑姬车站了。山田朝车窗的右侧望去,挤在线路两侧的群山已尽,碧绿的原野展现在眼前。
霎时,一株橙色的萱草花仿佛掠过山田的眼帘。他不禁一怔。
在稻谷挂穗的田间,有个头戴红草帽的小女孩儿,正朝这边儿看。
山田的目光停留在女孩儿身上。她长着乌黑的圆眼睛,盯着列车,挥动着娇小的右手。看样子,像是农村的孩子,脸蛋儿红扑扑的。
“这孩子才三岁吧?不,也许两岁……”
山田总是整整齐齐地戴好乘务员帽和白手套。他边和黑姬车站的副站长互敬举手礼,边想着刚刚看到的小女孩儿。
在这七月里的大中午,在那远离村舍的田野,小女孩儿为什么一个人站在那里?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列车不停地奔驰着。
驶进筑有大波斯菊和金盏草花坛的古间车站,山田再次戴好帽子、手套,与副站长互致举手礼。然而,那小女孩仍未离开他的心房。
“怪事!莫非当时我睡着了……”
年方二十七岁、细心的乘务员山田又来到丰野车站的线路上。
当他将无线电收发机拿到嘴边,向停在前面的机车发出信号时,他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
“那一瞬间,我肯定睡着了,做了个梦。都是因为我太想念女儿眉美了。
”
轰、轰、轰……轰隆……轰隆……轰隆……
列车急剧地晃动着,在两根闪亮的轨道上掠过。
小狐狸真奈在铁轨附近的田野里呼呼喘着粗气。
今天早晨,真奈告诉奶奶,为寻找兄长银之介需要下山。
从七月初起,奶奶的身体极度衰弱,美丽的银毛大量脱落。
奶奶说:“完全是由于天气过热……”可真奈却放心不下。
一大早,真奈就请奶奶将小路告诉自己,朝着远远泛着亮光的镜池走去。
可当她走近夏日里的镜池一看,到处散发出人类、狗和她从未闻过的气味,简直无法靠近。
当真奈边责备自己的无能,边垂头丧气地走在田间杳无人烟的古老的小路上时,列车又从越后方面驶来。
那列车根本不像在山里看到的那样渺小。那么多的大铁箱子摇摇晃晃、轰鸣着驶去,吓得真奈差点儿昏了过去。
不过,真奈没有逃跑,她躲在田间听到那轰鸣声中仍然不乏轰隆、轰隆的节奏。
在真奈凝视着的眼睛的深处,留下了最末一节车厢中的人类的身影。
那是长有一副像奶奶那样的长方形脸庞的、可亲的人类。
在村头,真奈将萱草花戴在头上,变做小女孩儿,因此,铁箱子里的那个人是不会将她当成小狐狸的。
也许,那个人用惊异的目光,紧紧盯着真奈……
黄昏时分,奶奶来到开满白虎尾草花的崖边,等待真奈归山。
“噢,真奈,你平安地回来了!”
“您怎么了,奶奶?”
真奈还未恢复原形,就抱住了奶奶的两只胳膊。
“早晨你走后,麻雀来啦。说是今年春天回赤仓山时,狐狸家请他带来了口信,可他却给搞忘了。”
“狐狸家?谁呀?”
“就是你今天早晨出去寻找的银之介和作太呗。他们从春天起就扔下镜池的窝,搬到越后山里了。
”
晌午的热气骤然消失,淡粉色的晚霞映着镜池的上空。
“真奈今天没挨近镜池是聪明的。听说那里已经不是狐狸呆得住的地方啦。”
“我并不聪明,只是闻到一股气味,吓得不敢靠近而已。”
真奈将橙黄色的萱草花插于右耳畔,跺了三下脚,又变成了小狐狸。
奶奶许久没在晚霞中欣赏与女儿一模一样的真奈了。
从七月起,她一直躺在洞里。
“我、你的妈妈都有过你这样的时候。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都觉得害怕,可又觉得好玩儿……”
“奶奶,以后您也会有好玩儿的事儿的。”
真奈依偎着奶奶,安慰她说。
可真奈并未将回来的路上与列车和人类相遇的情况说出口。
真奈为对奶奶保守秘密而微微羞愧。
八月里,水灵灵的狗尾草的红色穗穗随山风舞动。真奈又悄然上路了。
曾经了望列车飞驶的田间结出了沉甸甸的果实。夜晚,萤火虫在稻叶中放出发青的光亮。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在那发出巨大声响的最后一个铁箱子里,闪着一盏孤独的灯光,那个人的侧面清晰可见。
然而,暮色中的真奈并未留意,那个人又随车而逝了。
啊,好极了!真奈想,让他看见就糟了。在这广阔的田野上惟有真奈一个,在茫茫无垠的夜里唯有那个人自己。
想到这儿,真奈感到一阵快慰。
九月的雨不停地下。
雾自山中来,为田野罩上一层沉重的白色面纱。
地头田边,开着一簇簇美不胜收的红石蒜。
列车开过黑姬车站,进入山间林中之前,乘务员山田不由得又朝小女孩夏天站立的田间望去。
在云雾缭绕、石蒜依稀可辨的田间,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列车。
然而,由于山田惦记着将五节车皮卸在下一站——妙高高原站,竟无暇留意雾中的女孩儿。
山里,和秋风同时恢复健康的狐狸奶奶正在和真奈捕捉野老鼠、野兔。
按照人类的概念,真奈已长成十四五岁的大姑娘,无论体态、捕捉猎物全都不亚于奶奶了。
那阵子,山村里的有着三十年历史的椈树林、蘑菇遍地的落叶松林先后被人砍伐,盖起座座红、绿屋顶的房屋,美丽的大森林出现了恰似蛀虫洞穴般的污点。继滑雪场之后,又修起了别墅。
入冬前,小鸟飞得踪影不见,松鼠相互叙说着冬季的寒冷,忙于储备橡子。
真奈时常感到烦躁不安。尽管原因不明,可她不忍面对默默无言的奶奶。奶奶已不像真奈儿时那样,讲述许多的故事,而是眼巴巴地望着远方的天空,想着心事。
“奶奶,妙高山什么时候下雪?”
真奈问坐在石缝外的奶奶。
“十月份。山里的树统统变成红色、黄色,山里就该下雪啦。
”
奶奶立刻回答说。
夜,越来越长。
枫叶、红叶红似火焰,山林变得明朗、多姿。夜里的山,寒气袭人;早晨的山,霜染叶白。
一个早晨,雪终于来访了。那是比往年早到半个月的初雪。
奶奶哭嚎着呼唤真奈。昨夜里,真奈不见了踪影。岩缝边洞外的地上撒了一层薄薄的积雪,雪面上印有一行被草屐踏过的足迹,一直延续到山下。
山下早已不住狐狸伙伴了。
真奈究竟去了哪儿呢?
那是冰冷的十月末的早晨,奶奶冻得浑身发抖。此时,她最最担忧的是自己死后,真奈将成为孤儿。她顺着雪地上的草屐印走着,辨别着真奈的去处。然后,又回到洞里,观察动静。
砰,砰,枪声震荡着森林,猎犬狂叫着奔跑在主人前面。解除狩猎禁令的十一月十五日到了!
打野兔的人每天都来。
深山里,狐狸、鼬鼠的数量减少,野兔的数量增多,将村中所有小树的树皮啃得精光。
机敏的真奈时常代替奶奶外出。
夜晚,猎人和猎狗都不进山,真奈便在此间行动。
一天晚上,乘务员山田打起了瞌睡,尽管工作时间不准睡觉。于是……
乘务员车内的铁炉中火焰熊熊,烧红了铁制炉身。轰隆……轰隆……列车缓慢地在轨道上滑行,准时通过黑姬车站。
山田无意中发现,车门大开,一个小姑娘亭亭玉立。那姑娘有十来岁,蓝裤子红毛衣,看样子不是这一带的人。
山田欲上前问话,可脑袋和舌头都似被麻醉了一样,发不出声来。
少女闪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麻利地将车厢清扫干净,然后打开乘务员用的黑色挎包,从山田的饭盒里取出点什么,脸上现出两个酒窝,从车门出去了。
“做梦了!我只睡了二三分钟嘛。”
山田用好不容易恢复了自由的嘴巴,自言自语地说。可一看铁路上配备的大黑挎包,山田的心不由得又收紧了。挎包已被打开,妻子做的饭团只剩下四个。
挎包旁整整齐齐地摆着四只生板栗。
“……”
山田戴好帽子和手套,打开了车窗。列车准时滑进妙高高原站内。
十一月,山里降下三场大雪。
第三场雪自降下便未融化。今年冬天格外寒冷,连松鼠和鼹鼠都被冻跑了。
真奈边守护着躺在岩缝里的奶奶边想:我们也必须早日搬往越后,趁着奶奶的身体还算可以……
奶奶的耳朵动了几下。
“真奈,回来了?”
“哎。
给您带来了好吃的。”
真奈将饭团放到奶奶的脑袋旁边。
“这种东西,奶奶可喜欢?”
嗅到人的气味,奶奶不禁打了个冷战。但她还是按捺住不安,对孙女说:
“谢谢,真奈。”
呜——呜——呜,山田被等待信号的汽笛声所惊醒。此刻已是夜半两点多。
咣当……列车停下来,接着又起动了。
轰隆……轰隆……
黑姬站正点!再朝车门望去,山田惊愕不已。车门大开,那小姑娘走了进来。
“啊,我奶奶得了急病,请让我们坐到下一站的下一站。”
身穿红毛衣的姑娘边用黑眼睛望着山田,边流畅地说。听起来,她所说的话似乎为他人所授。
山田正想说:“不好办啦。”可舌头发硬,说不出声来。此时,车门再次打开,一位老妇人悄悄出现在姑娘身后。
老妇人怕冷似的缩着肩膀,面孔藏在黑乎乎的衣领中。
山田仅仅看清了她埋下去的头上的斑白的头发。
“对不起,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你是个好人……”
十来岁的姑娘用小大人似的目光注视着山田。接着,她又以熟悉的姿势将散乱地堆放在桌子上的小水壶和茶杯、打开的杂志收拾整齐。忽然,一张山田怀抱小女孩的照片从杂志中落了下来。
“这,是谁?”
“是,我女儿。
”
山田僵硬的嘴巴好不容易松动起来。
“是吗?你的孩子?”
那姑娘用乡间孩子不曾有的细细的手指,久久地捏着照片端详,却未说出一句评价的话。山田不由得心头火起,刚想警告她们违法乘车,到站请下去时,那老妇人开始了咳嗽。
咳——咳——看样子十分痛苦。姑娘回过神来,扔掉照片,奔到老妇人身后,为她捶起背来。
咳——咳——咳声不断。
姑娘的黑眼睛里涌满了泪水。
“唉,真没法子呀。”山田从炉上的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老妇人。
新沏的粗茶香气溢满车厢。老妇人深深埋下头,强忍着咳嗽,却不向茶杯伸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列车驶过关山站不久,姑娘突然说:
“我们在这儿下车。再见……谢谢。”
车门大开,寒风呼啸而人。
轰隆……轰隆……
列车以较缓慢的速度奔驰着,车厢内却不见了两位搭车人的身影。桌上还放着那杯没有动过的粗茶。山田急忙跳到车门外的踏板上四下观望。列车又恢复了高速运行,黑魆魆的空间,雪花纷纷扬扬。
二月,每天都发出大雪警报。在山田工作的信越线上的直江津和黑姬一带,常有扫雪车出现。
这是工作在雪乡铁路上的人们的最艰苦的季节。特快因雪而晚点,快车因雪而误时,慢车和货车因雪而耽搁。
在那列货车的最后一节车厢,仍然只有山田一个。直至今日,他依然以为雪夜搭车的两个客人是现于梦境中的……此后再未发生过什么。
二月三日是女儿的第一个生日,山田不当班,难得在家里从早呆到晚。令人欣喜的是近来女儿特别喜欢父亲,很愿意让山田抱在怀里。
呜——呜——呜——呜——
驾驶员拉响了停车的汽笛。今天的司机是具有三十五年工龄的田中师傅。
咔嚓,咔嚓。
列车停于雪中。
忽然,山田发现左侧的黑暗里灯火通明。下雪天,铁路沿线装有油灯,可这灯火却更加辉煌。
“事故……”
刹那间,山田看得目瞪口呆。刷刷,刷刷,细雪漫舞的林间悠悠晃来几盏灯笼,给白雪环抱的树下的人们映出了金色的身影。
这是出嫁的行列。
一对年轻男女走在头里,羞羞答答的新郎和新娘低着头,跟在后面。
一身古老的新娘盛装的姑娘似有十七八岁。走在最后的老妇人像是新娘的母亲,打着灯笼,紧紧跟随。
呜,呜,呜,呜——
列车朝北驶去,林中的队列延续不断。沐浴在金色的灯笼火光中的新娘不为列车的鸣叫声所动,连头都不回。
站在头里的是银之介和他的狐狸媳妇。真奈和新郎作太并肩而行,静静地踏着积雪。
后面是作太的母亲花狐狸、真奈的奶奶。她们抖动着银色的毛皮,稳健地走着。
真奈没有成为孤儿,奶奶感到无限宽慰。
沙沙、沙沙,雪中的队列化做洁白的狐狸一行。
真奈和同伴们向前走着。……
(王敏 译)
。【赏析】: 熟悉蒲松龄笔下的媚狐、鬼狐、魅狐的读者,依然会对日本童话《雪夜》里的狐狸形象感到新鲜,尤其是那个叫做真奈的狐狸变成的少女,更让人怜惜和惊喜。
生活在凶险莫测的山野的真奈,因为母亲死在人类的村庄里,她对人类又恨又怕。这种恨和怕生动地表现在真奈向奶奶学变人的绝招的描写中。当狐狸奶奶变成人示范给真奈看时,“真奈吓得腿都软了”;真奈学着奶奶的样子,第一次变成一个身穿紫色毛衣的女孩子,“如同赤身裸体地立于光天化日之中,悲怆的心颤抖着”。恨,深藏内心;怕,溢于言表。
更深邃的一笔是写变成人的真奈重又变回狐狸时,作者这么写道:“真奈的四条腿在河边柔软的土地上撒欢儿地来回跑着,为自己又变为小狐狸而庆幸。”这是一种更深刻的对人类的恨和怕:真奈变人不是真的想成为人,纯粹是为了防范和远离人类,内心里对人类是逃避和厌恶的,所以才有了真奈变回小狐狸时的“庆幸”。这“庆幸”里,包含了真奈几多欲说还休的恨和怕啊!
但真奈与人类的两次近距离接触,却使这种恨与怕发生了转变。
且看真奈和山田的第二次面对面接触,真是平静中见惊心——
雪夜。
天寒地冻。为躲避那个格外寒冷的冬天,真奈和狐狸奶奶变成人类的祖孙俩连夜搬迁。她们跳上列车,和山田猝然相遇。
头发斑白的老妇人——狐狸奶奶——“面孔藏在黑乎乎的衣领中”,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一切都由真奈应对。
真奈在跳上列车推开车门时,平生第一次开口和人类说话:“啊,我奶奶得了急病,请让我们坐到下一站的下一站。”面对不速之客的闯入,惊愕不已的山田刚想拒绝,真奈斗胆向人类说出第二句话:“对不起,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你是个好人……”将山田“不好办啦”的话硬是堵了回去;这还不算,真奈看到一张山田怀抱小女孩的照片,不失时机地问起小女孩的来历,勾起蕴藏山田心中的父爱,这父爱无声且无言,微微释放。真奈久久端详照片的细节颇耐人寻味,她“未说出一句评价的话”,实则心中已起狂澜,她定是没想到让她过早失去母爱、逼迫自己一家骨肉分离四处逃窜的人类,原来也有如此温情的一面!然而,误解了真奈举动的山田心头火起,想警告她们违法乘车,到站请下去。就在这时,变作老妇人的狐狸奶奶突然咳嗽起来,真奈忙不迭地为奶奶捶背,泪水夺眶而出。真奈这回的动真情,鼓荡起山田的恻隐之心:“山田从炉上的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老妇人。”作者平淡简约的文字背后,是故事角色内心因亲情的互相感发而充盈的温馨。
真奈的形象确实是《雪夜》里的一大亮点。
人不仅在欢乐时最有人性,而且在痛苦时也最有人性。这人性,是通过狐狸真奈变成的少女委婉细腻地展现的。
置身如此酷烈的生存环境,狐狸真奈通体晶莹,透发出纯洁少女淡淡的凄凉和浓浓的温馨。这凄凉,这温馨,携带着忧郁和温暖,闪烁着人性的光芒。
荧荧光芒一直到童话的结尾,还依然亮着——
远远地,细雪漫舞的林间悠悠晃来几盏灯笼,一身古老的新娘盛装的姑娘似有十七八岁——她是变作人的狐狸真奈啊!她走在出嫁的行列里,在她身后,是抖动着银色毛皮的奶奶……
近了,近了,白雪环抱的树下的人们映出了金色的身影……
雪下着。灯笼亮着。真奈和同伴们向前走着。
多么凄迷、神秘、浪漫和矇眬啊!
又是一个雪夜。
无论生活多么艰难,热爱生活,顽强地生活下去,用智慧和爱创造生活——这就是狐狸真奈的凄美身世给我们人类的启迪,也是《雪夜》的主旨。
(戴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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