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花


找拍摄白杨树上的鞭毛虫,它们正把杨花纷纷撒落下来。蜜蜂儿迎着太阳顶风飞着,犹如飞絮一般。你简直分辨不出,那是飞絮,还是蜜蜂,是植物种子飘落下来求生呢,还是昆虫在飞寻猎物。

静悄悄的,杨花蒙蒙飞舞,一夜之间就铺满了各处道路和小河湾,看去好像盖上了一层皑皑白雪。我不禁回想起了一片密密的白杨树林,那儿飘落的白絮足有一厚层。我们曾把它点上了火,火势就在密林中猛散开来,使一切都变成了黑色。

杨花纷飞,这是春天里的大事。这时候夜莺纵情歌唱,杜鹃和黄鹂一声声啼啭,夏天的鹪鹩也已试起歌喉了。

每一回,每一年春天,杨花漫天飘飞的时候,我心里总有说不出的忧伤:

白杨种子的浪费,好像竟比鱼在产卵时的浪费更加大,这使我难受而不安。

在老的白杨树降白絮的时候,小的却把肉桂色的童装换为翠绿色的丽服:就像农村里的姑娘,在过年过节串门游玩的时候,时而这么打扮,时而那么打扮一样。

人的身上有大自然的全部因素:只要人有意,便可以和他身外所存在的一切互相呼应。

就说这根被风吹拆下来的白杨树枝吧,它的遭遇多么使我们感动:它躺在地下林道的车辙里,身上不只一天地忍受着车轮的重压却仍然活着,长出白絮,让风给吹走,带它的种子去播种

拖拉机耕地,不能机耕的地方用马来耕;分垄播种机播种,不能机播的地方用筐子照老法子来播,这些操作的细节令人看不胜看

雨过后,炎热的太阳把森林变成了一座暖房,里面充满了正在生长和腐烂的植物的醉人芳香:生长着的是白桦的叶芽和纤茸的春草,腐烂的是别有一种香味的去岁的黄叶。旧干草、麦秆以及长过草的浅黄色的土墩上,都生出了芊绵的碧草。白桦的花穗也已绿了。白杨树上仿佛小毛虫般的种子飘落着,往一切东西上面挂着。就在不久以前,去岁硬毛草的又高又浓又密的圆锥花序,还高高地兀立着,摇来摆去,不知吓走了多少兔子和小鸟。白杨的小毛虫落到它身上,却把它折断了,接着新的绿草又把它覆盖了起来。不过这不是很快的,那黄色的老骨骼还长久地披着绿衣,长着新春的绿色的身体。

第三天,风来散播白杨的种子了。大地不倦地要着愈来愈多的种子。微风轻轻送来,飘落的白杨种子越来越多。整个大地都被白杨的小毛虫爬满了。尽管落下的种子有千千万,而且只有其中的少数才能生长,却毕竟一露头就会成为蓊茸的小白杨树林,连兔子在途中遇上都会绕道而过。

小白杨之间很快会展开一场斗争:树根争地盘,树枝争阳光。因而人就把它们疏伐一遍。长到一人来高时,兔子开始来啃它的树皮吃。好容易一片爱阳光的白杨树林长成,那爱阴影的云杉却又来到它的帷幕下面,胆怯地贴在它的身边,慢慢地长过它的头顶,终于用自己的阴影绝灭了爱阳光的不停地抖动着叶子的树木

当白杨林整片死亡,在它原来地方长成的云杉林中西伯利亚狂风呼啸的时候,却会有一棵白杨侥幸地留存在附近的空地上,树上有许多洞和节子,啄木鸟来凿洞,椋鸟、野鸽子、小青鸟却来居住,松鼠、貂常来造访。等到这棵大树倒下,冬天时候附近的兔子便来吃树皮,而吃这些兔子的,则是狐狸:这里成了禽兽的俱乐部,整个森林世界都像这棵白杨一样,彼此有千丝
万缕的联系,都应该描绘出来。

我竞倦于看这一番播种了,因为我是人,我生活在悲伤和喜悦的经常交替之中。现在我已疲乏,我不需要这白杨,这春天,现在我仿佛感到,连我的“我”也溶解在疼痛里,就连疼痛也消失了,——什么都不存在了。我默默地坐在老树桩上,把头捂在手里,把眼盯在地上,白杨的小毛虫落了我一身,也毫不在意。无所谓坏的,无所谓好的我之存在,像一颗撒满白杨种子的老树桩的延续。

但是我休息过来了,惊讶地从异常欢愉的安谧之海中恍然苏醒,环视了四周,重新看到了一切,为一切而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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