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我

拉格尔克维斯持(1891—1974),瑞典诗人、戏剧家、小说家。出生在一个铁路工人家庭。195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记得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那时我快满十岁,父亲搀着我的手,一块儿去森林,去那里听鸟的歌声。我们挥手同母亲告别,她留在家里,因为要做晚饭,不能与我们同去。太阳暖暖地照着,我们精神抖擞地上了路。其实,我们并不把去森林,听鸟鸣看作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好像有多么希奇或怎么的。父亲和我都是在大自然的怀抱中长大的,熟悉了它的一切,去不去森林,是并不打紧的。当然,我们也不是今天非去不可,只是乘礼拜天,父亲休息在家罢了。我们走在铁路线上,这里一般是不让走的,但父亲在铁路工作,便享受了这份权利。这样,我们也就可以直接去森林,无需绕圈子、走弯路了。

我们刚走入森林,四周便响起了鸟雀的啁啾和其他动物的鸣叫。燕雀、柳莺、山雀和歌鸫在灌木丛里欢唱,它们悦耳的歌声在我们的身边飘荡。地面上铺满了一层厚厚的银莲花,白桦树刚绽出淡黄的叶子,松树吐出了新鲜的嫩芽,四周弥漫着树木的气息。在太阳的照射下,泥上腾起缕缕蒸汽。这里处处充满了生机。野蜂正从它们的洞穴里钻出;昆虫在沼泽地里飞舞;一只鸟突然像子弹似地从灌木从中穿出,去捕捉那些虫类,而后,又用同样速度拍翼而下。正当万物欢跃的时候,一列火车呼啸着向我们驶来,我们跨到路基旁,父亲把两指对着礼帽,朝车上的司机行礼,司机也舞动一只手向我们回敬。这一切都在瞬间完成的。我们继续踏着枕木往前走,枕木上的沥青在烈日的曝晒下正在溶化。这里交杂着各种气味,有汽油的,有杏花的,有沥青的,也有石楠树的。我们迈着大步,尽量踩在枕木上,因为轨道上的石子太尖,会把鞋底磨坏的。路轨两旁竖着一根根的电线杆,人从旁边擦过时,它们会发出歌一般的声音,这真是一个迷人的日子!天空晶蓝透明,不挂一丝云彩。父亲说,这种天气是不多见的。过不久,我们来到铁轨右侧的燕麦地里。我们在这里认识的那个佃户,有一块火种地。燕麦长得又整齐又稠密,父亲带着行家的表情观察着它们,随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态。那时,我对农家之事不怎么懂,因为我长时间住在城里。我们走过一座桥,桥下的小河很少有过这么多的水,河水在欢腾着流动。我们手拉着手,以免从枕木间掉下去。过桥不一会,便到了护路工的小屋,小屋掩映在浓密的翠绿之中,四周是苹果树和醋栗。我们走进去,和里面的人打招呼,他们请我们喝牛奶。然后,我们去看他们养的猪、鸡和盛开着鲜花的果树。看完了,又继续赶路。我们想去那条大河,那里的风景比哪儿都好,而且很别致。河流蜿蜒着北去,流经父亲童年的家乡。我们通常得走好长的路才返回,今天也一样。走了很久,几乎到了下一个车站,我们才收住脚。父亲只想看看信号牌是否放在不
适当的位置,他真细心。我们在河边停了下来,河水在烈日下轻缓地拍击着两岸,发出悠扬的声音。沿岸苍苍的落叶林把影子投在波光涟涟的河面上。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明亮、新鲜。微风从前面的湖上吹来。我们走下坡,顺着河岸走了一阵,父亲指点着钓鱼的地方。小时候,他常常一整天地坐在石上,垂着鱼杆静候鲈鱼,但往往连鱼的影子都见不着。不过,这种生活是很悠闲快活的。但现在没时间钓鱼了。我们在河边闲逛着,大声笑闹着,把树皮抛入河里,水波立刻将它们带走,又向河里扔小石块,看谁扔得远。父亲和我都快活极了。最后,我们感到有点累了,觉得已经尽兴,便开始往家里走。

这时,暮色降临了,森林起了变化,几乎快变成一片黑色。我们加快起脚步,母亲现在一定焦虑地等待我们回家吃饭。她总是提心吊胆,怕有什么事会发生。这自然是不会的。在这样好的日子里,一切都应该安然无事,一切都会叫人称心如意的。天空越来越暗,树的模样也变得奇怪,它们佇立着静听我们的脚步声,好像我们是奇异的陌生人。在一棵树上,有只萤火虫在闪动,它趴着,盯视黑暗中的我们。我紧紧抓着父亲的手,但他根本不看这奇怪的光亮,只是走着。天完全黑了,我们走上那座桥,桥下可怕的声响仿佛要把我们一口吞掉,黑色的缝隙在我们的脚下张大着嘴,我们小心地跨着每道枕木,使劲拉着手,怕从上面坠下去。我原以为父亲会背我走的,但他什么也不说。也许,他想让我和他一样,对眼前的一切置之不理。我们继续走着。黑暗中的父亲神态自若,步履匀稳,他沉默着,在想自己的事。我真不懂,在黑暗中,他怎会如此镇定。我害怕地环顾四周,心扑通扑通地狂跳着。四下一片黑暗,我使劲地憋着呼吸。那时,我的肚里早已填满了黑暗。我暗想:好险呵,一定要死了。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确实是这样想的。铁轨徒然地斜着,好像陷入了黑暗无底的深渊。电线杆魔鬼似地伸向天空,发出沉闷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地底下喁语,它上面的白色瓷帽惊恐地缩成一团,静听着这些可怕的声音。一切都叫人毛骨悚然,一切都像是奇迹,一切都变得如梦如幻,飘忽不定。我挨近父亲,轻声说:

“爸爸,为什么黑暗中,一切都这样可怕呀?”“不,孩子,没什么可怕的。”他说着,拉住我的手。“是的,爸爸,真可怕。”“不,孩子,不要这样想,我们知道上帝就在世上。”

我突然感到我是多么孤独,仿佛是个弃儿。奇怪呀,怎么就我害怕,父亲一点也没什么,而且,我们想的不一样。真怪。他也不说帮助我,好叫我不再担惊受怕,他只字不提上帝会庇护我。在我心里,上帝也是可怕的。呵,多么可怕!在这茫茫黑暗中,到处有他的影子。他在树下,在不停絮语的电话线杆里——对,肯定是他——他无处不在,所以我们才总看不到的。

我们默默地走着,各自想着心事。我的心紧缩成一团,好像黑暗闯了进去,并开始抱住了它。

我们刚走到铁轨转弯处,一阵沉闷的轰隆声猛地从我们的背后扑来,我们从沉思中惊醒,父亲蓦地将我拉到路基上,拉入深渊,他牢牢地拉着我。这时,火车轰鸣着奔来,这是一辆乌黑的火车,所有的车厢都暗着,它飞也似地从我们身旁掠过。这是什么火车?现在照理是没有火车的!我们惊惧地望着它,只见它那燃烧着的煤在车头里腾扬着火焰,火星在夜色里四处飞窜,司机脸色惨白,站着一动不动,犹如一尊雕像,被火光清晰地映照着。父亲
认不出他是谁,也不认识他。那人两眼直愣愣地盯视前方,似乎要径直向黑暗开去,深深扎入这无边的黑暗里。

恐惧和不安使我呼吸急促,我站着,望着眼前神奇的情景。火车被黑夜的巨喉吞掉了,父亲重新把我拉上铁轨,我们加快了回家的脚步。他说:

“奇怪,这是哪辆火车,那司机我怎么不认识?”说完,一路没再开口。我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栗,这话自然是对我说的,是为了我的缘故。我猜

到这话的含意,料到了这欲来的恐惧,这陌生的一切和那些父亲茫然无知、更不能保护我的东西。世界和生活将如此在我的面前出现!它们与父亲那时安乐平安的世界截然不问。啊,这不是真正的世界,不是真正的生活,它们只是在无边的黑暗中冲撞、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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