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一笔' 谁与争锋
----新派武侠小说大师金庸阅读笔记
● 董桄福
似乎已经用不着去回忆开始接触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的最早年代和最初情景了,同所有的读者一样,从脊背上背得动一个七斤半的大书包的年纪伊始,就学会了一头扎进书海,没日没夜,昏昏乎乎,废寝忘食,不省红尘世事。加之晚间荧屏上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的打打杀杀,郭靖黄蓉的缠绵悱恻,真真是忘了秦汉,不论魏晋。事实上,一旦有了开始,对金庸作品的阅读就再也没有停止过。就如同我们经常要面对古龙的流星蝴蝶剑和天涯明月刀一样,无论如何,我们不得不一而再地陷进射雕英雄的传奇故事里,在'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的境界中反反复复地徘徊。一百次觉得读武侠是浪废时间,一百次下决心要皈依所谓艺文大雅。随手开卷将只拜读诗经楚辞,西厢红楼,要么就是这般'斯基',那般'比亚'。但想归想,一旦生假闲暇,又忍不住要拜晤一下杨过,也想借机重会可人又怕人的小龙女。这正如吸毒上了瘾,今天想戒,明天也想戒,却是谈何容易。这不,不久前买了台电脑,刚刚会按键盘,首先配上的软件竟然又是金庸全集电子版,借身遇车祸在家休养之机乐此不疲地用鼠标一一检视英雄的绝世武功招数,且又对照北京的文学博士王一川所编的《20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中对于金庸先生的品鉴,权作为开卷之娱,也算是度日之术。
记得金庸先生1972年起封笔不写武侠,名就功成,金盆洗手,激流勇退。1993年更以超人的风范辞去《明报》掌门一职,退而去享'竹里坐消无事福,花间补读未完书'的高人境界,也算是实践他的小说中的侠士之理念了,在他的笔下,陈家洛、袁承志、杨过、张无忌、令狐冲、韦小宝......不都是这样的么?大吵大闹一番后,全都效法了范蠡和张良,悄然归隐,功成身退,走向不与世道人心争豪的生活方式。品书、赏月、对弈,方格里把握乾坤,无为而无不为。想来,这也该是金庸先生之最可为风范之一例。但从另一方面,金先生虽然掷管逍遥,放眼世界又有几人能较其作品之万一。15部36册新派武侠小说,从时间上说虽已过去二三十年之久,但其价值正在于经受了时间大熔炉的残酷历炼,正如金丹,久经神火,则会夺得天地之灵气;譬如酿酒,久而回味弥甘。回想新武侠小说肇始,自梁羽生的《龙虎斗京华》于1955年一炮打响;金大侠身手初试,1957年推出《书剑恩仇录》,一书震天下,一剑平江湖。从此以降,真真假假的所谓武侠作品何止万千,但是有几人能与百年一笔的金庸先生相较。四海之内除同为一代宗师的梁大侠以外,亦不过有古龙一人可以与之匹敌而矣!
有史以来,小说不过是文人雅士茶余饭后聊以消遣,自娱娱人的书人小制,加上'武侠'一词限制的小说就更是如此。恐怕谁也不会想到,金梁揭杆而起,居然举世震惊,只闹到'凡是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金庸的武侠小说'的田地,紧接着古龙斗酒百文,自成一家,也是倾城传诵,香帅英名妇孺皆知。武侠小说界从此天下三分,骤成鼎足。其中之金庸犹三国之魏统读者百万,据'中原'要地,刀达四海,剑及五洲。金先生虽未'携天子以令诸侯',却也凭一管巨笔挥撒扶摇,以才志服八方英豪,使天下读书人归心,更无二想,稳稳当当做了武林盟主。这该是读书界的一个大神话了,其价值也便不仅仅限于扭转了小说在文学领域的'后娘'地位,使本来下里巴人的浅俗文字改弦更张,一路登堂入室,终成大雅,做了阳春白雪。金庸先生的小说更从通才的百科全书这一层面给读者无与伦比的收益。这一情形使我联想到小说顶峰巨制的《红楼梦》的遭遇,也曾洛阳纸贵,也曾举世传抄,也曾历尽坎坷,惨遭毁禁。好在书之好坏并不只凭帝王将相的一语判词,公论自在人心。当今之世,《红楼梦》已是当仁不让的文坛统帅了。更有万千爱好者举起一面'红学'的大旗,创办刊物,撰写论文,出版书籍,闹闹腾腾,越研究越走向深远。正所谓世事如棋,环环相扣,一子落则全局活,一招不慎,活该痛失天下。譬如金庸,新武侠一出,读者蜂起,本来死气沉沉的读书界如冰消雪融,全面解冻。恰在此时,英雄又遇一劫,1960年,台湾台北市出动大批警察,在大大小小的书店搜缴武侠,金庸先生的大著自不能免,还获罪名曰'统战书本','毒素颇深'。但是,看看现在的台湾各大书店,摆书能如金梁古之阵势者又有几人。更进一步,台湾远景出版社顺乎读书人之心,一口气推出一套十卷本《'金学'研究丛书》,火上浇油,借浪推波,将金庸先生武侠小说的研究上升到'金学'的高度,可谓颇具远见卓识,配得上'远景出版社'之名。事实上,整个大陆又何不如是,曾经夜郎自大的新华书店系列都开始以贩卖武侠小说为聚财的途径,大大小小的个体书肆就更是把武林三巨头的作品作为首选,大张旗鼓,大赚其钱。一方面,躲躲藏藏、蓬头垢面的'小说家言'能获今日之尊,就文学本身的遭遇来说也是一大幸事,人类的精神产品终于获得了应有的重要地位,在一定程度上,这是对物欲文化的一次反讽,这一场搏战至少告诉我们,作为一个读者,除每日必须的油盐柴米的具体生活外,我们也该做做梦,人类的精神生活本来就应该是五彩斑斓的。金庸先生的作品正是一个梦的范本,那些碧血丹心、侠骨柔肠的主人公群体,正是我们在生活中众里寻他而不得的。作为这个地球上最普通的存在个体,我们没有也不可能像作品中的人物一样,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可以像黄药师一样身怀绝技,独据桃花岛,一人一世界;我们也不可能像郭靖一样处处得明师,尽享造化,为国为民尽一己之功......我们处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蝇营狗苟,名利为王。我们既不能痛快淋漓的爱,也不能顺心遂意地恨。简言之,我们的生存环境决定了我们一生的庸碌无为,我们大多数人仅是活着,很少能真正地生活,更难得在最后的时刻说活过。我们即使有三辈子也不一定能够像张无忌那样,甚至于只要像蓉儿那样顺乎个性地过上30天。我们在一个被围困既久的'城'中过不属于自己的日子,即使小有才能,不久也会消磨殆尽,基本上没有机会去轰轰烈烈。建功立业本是热血难儿的共同夙愿,但如此机缘并非凡人能得。不得以,我们需要神话,需要梦。蓦然回首,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却在阑珊,这该是期盼已久的一席盛宴了,精神家园早染尘杂,正该借良机洒扫,弃旧图新,重绘生命的色泽。可以说,文学作品的价值正在于此,为精神筑居,为生命造另一所住房。能为广大人类群体所接受、喜爱的武侠小说就更是如此,在阅读中,自然而然体味生命的壮丽和壮烈,成就我们的别一段人生。就金庸先生的作品而言,除了作为武侠小说共有的'无巧不成书'的精彩故事情节外,更多了一种历史的凝重。主人公的活动场景在允许虚构的基础上有章可寻、有据可查、有史可依,使读者在与群侠同甘苦的时刻尚能与历史交接,不经意之中,品藻过往的许许多多旧事。这恐怕也是人们爱读文学作品的一个原因吧!不堪回首的东西和远不可及的东西对人类总是最有吸引力。我们时时追忆尧舜、大唐;又处处去拿古希腊、罗马作较,原因正在于此。金庸先生的作品在一个巨大的历史层面上展开,而且时时处处有轶闻趣事,加之其作品一招一式均有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更可让人浮想联翩。举凡阴阳五行、周易八卦、神农本草、妖魔邪怪无所不涉;甚而至于琴棋书画、天文地理、唐砖汉瓦、山风海雨样样皆通。这种百科全书式的小说方式正如曹公雪芹在作红楼一梦时的方式一样,无形中满足了读者大众的泛览心理和对博学之士的崇敬心态。在满足好奇心的同时似乎还能学到知识,这样的阅读就变成了一种享受。难怪金庸一书既出,即能让大众慷慨解囊,万人空巷,实在是作者的烹调技术首先对了大众的胃口。但话又说回来,再高明的厨师也不得不一而再地面对众口难调的问题。时有春夏,地分南北,叫北京人享受四川火锅,即使主人再热情客人也总会觉得福气不够。金庸先生在这一点上却又是一个例外,百年一笔,不仅调了众口,而且并非家常便菜,轻轻松松,已是一桌大气磅礴的满汉全席。不仅所谓下里巴人趋之若骛,自诩学高德昭的专家学者也频传叫好之声。这种笔力、这份定力、这出神入化的学力、功力,可谓已臻于至境,谁能与之争豪?!
另一方面,金庸先生的武侠巨制自成一大体系,已经成就风姿独蕴的格调。无论是场面的开阔度、情节的丰富度、人物形象的丰满度、语言的纯粹度,都能别具 '天然标格',寻道悟道示道尽在只言片语之间,可谓难得。就我所见,曾为金庸先生代笔写《天龙八部》一个多月而把'阿紫的眼睛弄瞎了'的倪匡,在他无以数记的科幻作品中体现了另一种故事和语言的风范;古龙大侠在诗意盎然的武侠作品里又为我们举托出语言的简练契阔的丰彩。他永远那样神鬼莫测,小李飞刀动辄人头落地,我们却永远搞不懂那刀是如何出鞘的。金先生却更明白我们的心思,总想让我们多少窥见一些武林堂奥,于是乎更用心力,'潜龙勿用'、'亢龙有悔'地一招招写来。从文字的简练度上说,若古龙辈可能更胜一筹,但金庸作品恰恰意在精雕细刻,虽稍失空灵,却更显得龙脉清楚。在大写意的武侠背景下强化了写实成份,他笔下的人物比古龙笔下的有更多的真实度。当然,我这样说,并非抑'古'扬'金',事实上,我同样相当偏爱古龙的小说,特别是作家在所有作品中都灌住了一种浓郁的诗意,使其作品特有无可比拟的空灵美。古龙的路数更近于道家恍兮惚兮的境界,颇有无为而无不为的真髓;金庸先生则似乎更着力于一招一式的修练,很类佛家撒扫面壁的具体模式。相较之下,一是写意的,一是写实的,很难说谁高谁低。就如同中国画和西洋画的各奔一途。作品的最高品评方式也不是务虚或诚实,而该是整体的营造。就整个作品的内蕴来讲,都称得上'虚兮实所依,实兮虚所伏'。三国之中,魏臣相有自己制军弄权的不二法门;刘皇叔难道就拿不出抚兵安民的具体招式,再不济事也还有诸葛军师胸怀百万雄兵、腹有安邦良策,足可鼎立百载。金古武侠之道与此同,双峰并峙,各据江场。我们即使拿来作一桃李之分,也不过是要显彰出各自的光芒点而已。古龙武侠以香帅系列最为扣人心弦,金大侠则以射雕系列和天龙系列魁首独占。二人都以巨制翻江倒海,惊世骇俗,但细读之下,就觉金庸之作更显大场面把握的功力。说是体系,盖源于此。
时至今日,金庸已不再只是一个武侠作家,而已上升为一种现象了,甚至更进一步,已成'金学'体系;武侠小说也不再只是纯粹的消遣读物,一书方出,万人空巷的情景虽然随着时代的发展,生活方式的进一步多样化而有所消解。但是,金庸所走过的这一程,读者形影不离陪同的这一程却值得有心人去深入探究。在这个世界上,读者最多的书除基督教的《圣经》、伊斯朗教的《古兰经》以外,恐怕就该数到金梁古的武侠小说了。前两部书基于一种宗教精神而成为人类心灵进修的教科书,那么武侠作品呢?在多大的程度上对人类的好奇心进行着满足?又在多大的程度上对人类的心灵进行着塑造?这其中的利弊关系如何?所有这些问号,其最终的被解决并不能仅通过对随便哪一个作家的研究为道路。正如对所谓正统文学的研究一样,金庸是多层面的,武侠更是多层面的。金庸先生的武侠作品是他界入人生、社会、政治的一种方式;想想他的《明报》大业,那是他更明确的指向社会体系的人生标的。他最初写武侠,直接的原因也不过是支撑报纸;随着报业的蒸蒸日上,他界入社会的面更广,程度更深。除写武侠小说的'世界第一笔'之外,更以另一支健笔参悟人生。他曾应邀赴宝岛台湾,与蒋经国纵论时政,表达两岸江山早日一统,成就一个完整中国的'最大愿望';他又曾二十八年还故国,与小平大会堂里论江山;1993年3月,又与江泽民谈政论文;真真正正算得上身在香江,胸怀世界的一代文坛巨子。但是,金庸先生道高心不傲,正当举世喝彩之时,毅然封刀挂印,壮心虽烈,能有所为而又有所不为,更可为一代人表。
金庸武侠是一个难以穷尽的话题,金庸之为人又何尝不是。读金庸的书,见作品中尽是无量、点苍,回环曲折间演绎出大理段氏家族的一个个扣人心弦的故事,虚虚实实之间为大理增添了多少丰彩。几年前,隐约听说大理市已把金庸先生作为荣誉市民,当时就想,要是在山明水秀的苍洱之滨塑一尊金庸像,既可为荣誉市民一说作个实证,也可作为金庸借小说传大理美名,大理人吃水不忘挖井人的一点投桃报李之谊。这该是个不错的文化思路,只因后来进一步读到金庸先生悄然隐退,忍把浮名换作花间对弈,聊借余年补读未完诗书的传信。知道其精神上绝不会再用一座具体而微的石像捆绑了自己的晚年生活。正所谓'大像无形,大音稀声'。我这个看起来绝妙的主意也就主动让其搁了浅。这到底该是幸事还是憾事?!
百年一笔,谁与争锋。金庸是说不完的,就如同他的武侠小说之说不完、道不尽。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说不完正是文学艺术最根本的话题,说不完不是因为不可说,而是博大艰深,难以穷尽。金庸说不完,故所以我的这篇笔记也不会完,我就此打住,只不过是像金庸先生的隐退一样,换一种生活方式。如此说来,对于不争的百年一笔,我亦可以一笔以代之:关于金庸,所有的认识都不是终结,一切不过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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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98中国大理三月街民族节金庸学术研讨会'而作,文长5198字) (特别说明:'98中国大理三月街民族节金庸学术研讨会'于1998年4月9日至14日由大理州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国作家协会、香港世界华文文学研究会共同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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