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所收文字,是作者近五六年见诸报端文字的结集。文章大率以文人和其自身经历为引抒怀发论,或调侃文坛逸事,或点评文字'颜色',或小述翻译体验。
《文字不是东西》的书名来自集中的《文字岂是东西》,此篇介绍董桥评点语文《英华沉浮录》,而作为一样执著于文字的同道中人,刘绍铭自承是个悲观论者。当现世文字不再有其丰富而独特的姿容,沦为千人一面的含糊的'东西',他只能寄望一种'不夹杂功利思想'、'尊重其(文字)本身价值而用心琢磨、推敲'的浪漫精神了。
与董桥的文字相比,刘绍铭的文字偏素朴。喜欢浓艳和热闹,刘绍铭的文字显然不合适,要淘得一份厚重的平静,他最合适不过。但刘绍铭的文字也有其活泼而不失风趣的一面,带着香港人那种凡事皆往好处着眼、即使遇有'衰事'也寻觅彩虹的洒脱和自在。
远远躲过闹市,沏一杯好茶,读刘绍铭。一篇篇文字,看似轻浅却能让你长些见识的娓娓诉说。能在千字小文里,学些子史经哲,却也难得呢。
附:文字岂是东西
董桥一周五天在中英两种文字中沉浮,'含英咀华',乐此不疲已年余,其精神毅力教人佩服。在社会贤达慨叹香港新生代语文水平江河日下之际,喜见董桥的千字文已成气候。今天人们发言,只要心中想到董生,不得不格外留神,生怕一出语病,就给录为资料去'沉浮'。壮哉,董判官,一介布衣享誉如斯,亦文人之幸。事实上,《英华沉浮录》这一系列文字,着意遣词用句抓人们痛处的,所见不多;真的干上了,也大快人心。《英华沉浮录》取材,不限于文字。作者对古文物情意之浓,同辈中实不多见。董桥如在古董铺子捡到心爱的老葫芦,把玩之际,会不会像奥威尔小说中的史密斯,看到'先朝'遗物时,也发思古之幽情?今天的香港不是《一九八四》中的大洋邦,因此这个设想不伦不类,但从新旧社会的文化和文字习惯来看,董桥几年前,因职责所在,每天要应付各类文字怪胎,其独立苍茫的感受,想必与史密斯相似。
我这么说,是针对他对文字的执著,'恨不得字字句句一夜之间都泛起岁月的风采'。不过,也许因为我在这方面是个彻头彻尾的悲观论者,我相信香港地区中文的水平,每况愈下。内地和台湾地区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要力挽'沉疴',该怎么办?审时量势,除了学子自动自发,一心学好语文,政府或教育机构能做的,着实不多。自动自发,有两个层次。先说功利的层次。以前读书人寒窗十年,为的是'经国之大业'也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也好,先决条件是文章要写得出人头地。目标既定,就会囊萤刺股、奋发自励。今天书中还有'颜如玉',还有'黄金屋',但能扶你登龙门的,十居其九不是线装书。要名达诸侯,或做豪宅业主,得念些别的。《留住文字的绿意》一辑,收了《此何物耶?一东西耳!》一文,妙趣的文字掩盖不了作者故宫禾黍之思。这么说,是把董桥看做传统文化的'遗老'。文字岂是东西第二辑文字岂是东西简体字与繁体字'余'、'不分,'云'、'互见,'斗'、'相通。这既关乎既定政策,再说也是多余。今后国人读书,遇董桥所引例子'余未得其万一',这个'余'指的是'我',还是'其余',只好自己定夺。董桥又提到因以'人'为部首的'份'已为'分'取代造成的困扰。大家做生意,赚了银分你一份,今后大概一'份'就是一'分'银了。
画龙点睛的一笔,当然是以下一段'
有个迂腐秀才娶妻要美且贞。娶第一位回来,一登榻即以势示之,问她说:此何名?妇俏语曰:此阳物也。秀才大怒,以为妇知物之名,必不贞,出之。再娶,再问,答曰龟头,再出之。又娶,又问,答曰玉茎,又出之。最后朋友整他,雇一中年妓假冒闺秀,使娶之。秀才一问,答曰:'此何物耶?一东西耳!'秀才大喜,说她不知其名,必贞。董判官按曰:'东西'遍天下,文字工作者还正什么名,守什么贞?'气在上头,还说得这么轻松,因知大势已去。'东西遍天下'的文明说法是恶紫夺朱,把'是看书用功的时候了'说成'是时候看书用功了'是恶紫夺朱,不说'警方昨破获疑为走私集团',却说'怀疑走私集团',也是恶紫夺朱。口语和文字是约定俗成的。积非成是,到'疑为'的说法为'怀疑'取代、拙荆自称夫人,也无所谓什么'东西遍天下'了。文字要添些华彩,总得斤斤计较。上面提到自动自发的功利层次,旧日衙门的幕僚,就是'文胆'组成的班子;在高扬科技的今天,若无其他专长,下笔纵使可以惊天地、泣鬼神,也上不了青云路。以实际需要而论,今天无论干的是哪一行业,语文水平只要能达意,就可交差。书信上款阿猫阿狗都以'亲爱的'开头,原是洋人规矩,这习惯看来已在我们的文字世界'俗成'。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多喊几声'亲爱的局长',喝令我们的上司头头也变得亲爱了。文字本身既失去晋身之阶的时代价值,老板对下属的表现也不吹毛求疵,既然大家一天只有24小时,干吗为追求达意以外的文字境界去踌躇终日?撇开功利思想去看第二层次,难免要唱些高调,譬如说,文字乃人之衣冠。说得不错,但世上偏有喜欢衣冠不整的人。我们倒不妨拿王尔德'顾影自怜'的行径来作自动自发的例子。王尔德对于唯美主义,身体力行。他遵守的英国绅士在社交场合的各种规矩,在别人看来可能是繁文缛节,他却觉得合该如此。一个人要是流落荒岛,只要天气不坏,穿不穿衣服也无所谓,但王尔德却不这么想,他说即使一个人独处,如果配备不成问题,他准会穿晚礼服盛装自己跟自己吃饭,因为这合该如此。如果我们对文字的要求,不夹杂功利思想,不计较考试分数,而是为了尊重其本身价值而用心琢磨、推敲,不求超越只求实用的功能'那就接近王尔德的'浪漫'精神了。学生若有自动自发的精神,第一个要破除的迷信,是科技万能的观念。要培养对文字的感性直觉,要把文章写得有分寸,靠的不是教育科技提供的各种先进助学设备,而是古方:背书。'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偷',说得再贴切不过,天下文章一大抄。
董桥风格,自成一家,但他也是经过'偷抄'阶段才成正果的。他这把年纪的人,没有几个不是被业师或父母逼迫着终日吟哦'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长大的。唐诗、宋诗、《古文观止》这类古书读多了,胸中自成楼阁。日后下笔,个人的见解、认识、信念,自会与当年从断简残篇吸纳得来的千丝万缕,浑然融会成为一体,机杼别出,天下文章就是这么'偷'、这么'抄'出来的。要提高学子的语文水准,除了复古,别无他法。这些话真的逆耳,恐怕没几个人会听得进去。前人读书,正襟危坐,捧诵环回,因为他们不把文字看做'东西'。炼石补天,痴得可爱,虽无补于事,但值得尊敬。董桥专栏,应作如是观。
- 欢迎来到文学艺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