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新小说《启蒙时代》中,王安忆以精细而锐利的手术刀,解剖和描述了1967至1968年底,南昌、陈卓然、海鸥等几个干部家庭出身的年轻人的成长故事。对父辈的拷问、如饥似渴汲取各种知识、盘根错节的家庭关系、爱情的疼痛、友谊的内核、惨痛的死亡都一一呈现。小说是王安忆对'父与子'关系的一个延续性探讨,也是对上海这个时尚化都市气质的精雕细刻。以下缩编自小说第一章,有较大删节。
革命主角
1967年和1968年的冬春之交,南昌他们来到了这个市区中学的操场上,骑着自行车。这所中学坐落的街区上,有着许多梧桐树,落了叶,裸出壮硕的枝叉,在空中交错伸展。日光就从上面照下来,投在地上疏阔的影。南昌他们一行自行车,就是从这影里驶过来的。
南昌他们几个,都在这城市边缘或者郊区的寄宿中学就读,那大多是高等院校的附属中学,全市范围内排名前列,高分才能录取,同时呢,缘于某种政策,也适度收录了这城市里所谓高级干部的子女,南昌他们就属于这类学生。他们原先是有些屈抑的,由于成绩算不上最优等,生活习惯比较简朴,甚至于,说话还带乡土口音,因为方才从老家出来不久,或者家中有一位山东老奶奶。当然,他们也带来新的格调,比如,说普通话的风气,这些学校不流行沪语与他们有些关系。他们的被服用品多半出自军需和供给制度,朴素里就捎带有特权的意思了。但总的来说,他们声色平平,一直等到1966年夏天,这场革命起来,突然间他们成了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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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某一天里,他们这些人齐刷刷地穿上了军装,显见得是父亲的旧军装,领口有军衔领章的印记,洗白的布面,肥大的腰身和裤管,拦腰系一根皴了皱的牛皮带,臂膀上套着红袖章,上书'红卫兵'三个大字。此时,尚无派无别,'红卫兵'天下一家,像南昌他们理所当然子承父业,带领起革命的潮流。平时不打眼的黄巴巴的小脸,骤然间容光焕发,个头都长了,也正巧是发育的年龄,精神受了鼓动,长势就蓬勃。他们一个个变得能说会道,而且言语风趣,连表情也生动起来。他们成了校园里的著名人物,辩论、批判、斗争、大字报,都由他们发起。就像一种遗传的禀赋,他们似乎个个是天生的政治家,把得住革命的脉搏,当然,也得天独厚,预先了解动向。每个学校都是这伙人起事的,提出的口号也差不多,运动的方式也差不多,所以,这无政府主义的时代,就好像有组织有计划地来临。很快,他们就将运动推广到校际之间。这些人,彼此好像是亲戚,又好像同属教派中的一门,一旦见面,只需言语几个回合,就对上口令,认识了。于是,这支军绿色的队伍很快汇合起来,到8月18日那天,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这里的红卫兵也从大街小巷往人民广场奔腾,真的是滚滚的'铁流'。
乾坤颠倒
然而,这辉煌的一刻转瞬间成了历史,乾坤颠倒,他们的父母成了革命的对象。于是,热情变为愤怒,但依旧保持着同样的激越。他们加入进大串联的人流,却是这盲动的人流中清醒的警眼。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北上,去到政治中心首都,希望在那里找到答案。可是,茫茫北京城,答案在哪里呢?
他们去到那些国家部委里,看见他们所寻找的叔叔伯伯的名字,被七颠八倒地写在大字报上。倘若竟能够找到叔叔伯伯的家,又大多是空巢,小孩子都不知上哪里去了。但是,他们也不是完全一无所获,他们带回了一个组织的名字,就是'联动'。
至多是两个月,更甚三个月之后,他们中的几个就被公安机关拘捕了。这段日子,被他们机密地称作'红色恐怖'。很奇怪的,这个危险时期没有让他们消沉,反而一驱而散前阶段的失意心情,甚至从某种方面来说,他们更满意目下的处境。这样的处境更合乎革命的特质、造反的特质。他们骑着自行车'此时,他们也有了自行车,军装洗得更白,撤了皮带,头发推短,他们的面容显得坚毅,目光深邃,流露出革命转向低潮时的警觉表情,这一切都表明着阅历,他们成长起来了。就是这时候,南昌他们去往市区这所区级重点中学。
小兔子
他们来到这里是应小兔子的邀请。像小兔子这样的干部子弟,在这学校里也有,却是呈分散状态,再有,怎么说?似乎已经被'小市民'同化了。这所中学在区里排名第一,事实上,却收取有相当数量市级重点分数线上的学生,那多是出身自不纯成分家庭,比如工商业主、具有某种历史问题、社会关系复杂等等,体现出阶级社会的特性。也因此,这所学校就有了一种中产阶级的气息。学生穿着整齐,甚而至于摩登、肤色白皙、态度矜持,表明着生活的安稳优渥,同时也表明他们所在阶层的保守。当小兔子引来这一帮人物,鸠占雀巢似地占据了操场中心,他们的旧军服、军靴、自行车,黑黢黢的脸嘻笑开来,露出的雪白牙齿,这一切无疑都焕发出昂扬的风范,包含有开放、青春、时代感,还有权力。相形之下,这学校的学生不由显得孱弱了,他们很自觉地退到操场边上。阳光非常清澈,而且在逐渐加强,他们跨骑在自行车上,偶尔移动一下。只有小兔子,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就是说坐在后车架上,脚伸向前去够住踏脚,缓缓蹬着,在他们中间穿行。他处在发育期,纤细的身躯拉得更长而且柔软。他长了一张清秀的鹅蛋脸,甚至有些甜美,此刻温驯地微笑着,他就真的像一只小兔子。他的气质似与那一伙人很不同,是不是濡染了这学校的风气?然而,事实上,那一伙人要仔细追究的,也各不相同。
孤独的南昌
南昌的父亲原是华东局干部,任一名高级领导的秘书,曾跟随去往中央工作。不久,这名领导却因涉入一起分裂事件,清除出党,他便也调离回上海。此时,华东局已撤销,他的组织人事关系落在市属机关,保留了原先的级别,但是个虚职,事实上,已是赋闲。其时,他方才三十六七岁,正值当年,政治和事业上却均无前途可言,心情是消沉的。他家住在虹口一幢公寓楼房内,是日本占领时期为本国侨民造的住宅,开间比较逼仄,楼层也较低矮,光线就暗了。
南昌他排行第三,上面是年龄长出一截的两个姐姐,与他自然就有了隔阂;底下倒是兄弟,年龄也贴近,却是一对双胞胎,形影不离,不免就将他排斥了;再下面又是一溜丫头片子,又小,与南昌更不沾边了。还由于南昌是家中第一个男孩子,且是在相对安定的1951年出生,一直在父母身边生活,不像两个大的,最初是寄养在山东老百姓家里,后面一些的呢,也是一会儿托给这,一会儿托给那。父母在北京工作时,带去身边的唯一的孩子就是他。但即便是在父母身边,他也不见得就与父母亲近了多少,他们没有时间,似乎更没有心思在他身上,他甚至是比那些不和父母一起,却和兄弟姐妹一起的孩子更要孤独。所以,南昌的幼年直至稍长成的少年,其实是在一种危险的自闭状态中过来的。幸运的是,就像方才说的,文化大革命初起,将这少年人的精神世界突然开启了。
无论是文化大革命的开初,还是接下来的第二阶段,南昌的父亲都没有受到激烈的冲击。这意味着受到某种保护,同时也意味着他的政治生涯早就告以结束。有一阵子,父亲甚至开始教鹩哥第二句旋律。听父亲用口哨吹出完整的一曲,南昌才了解鹩哥那一句旋律的出处,是一首质朴的山歌,是父亲家乡的民谣吗?这段时间并不长,很快地,父亲放弃了对鹩哥的教授,重又阴郁下来。倒不是对安全产生什么疑虑,而是那种阴郁是整体性的,相当牢固,只可能因为暂时的条件舒缓一下,结果还是要回进阴郁中去。无论父亲那一时的轻松,还是长期的阴沉,都使南昌不满,觉得和革命的气氛不符。父亲的形象就像一个隐士。这样,南昌对父亲的心情就变得复杂了。一方面,他是因为父亲,才获有革命嫡系的身份;另一方面,父亲又将他与时代隔开了。
这段日子,倒是他们家人聚首最多的日子。学校里停课,孩子们大多回了家。父亲在孩子心目中,无疑是一位资深革命家。父亲的级别,在这城市的地位,他们从小得到的待遇,都标明了这点。而事实上,父亲的阅历、工作、处境以及心情,都是他们从未想过要去了解的。
他终究是不喜欢他的家的,他比其他兄弟姐妹更不喜欢他的家,因为更能体会家里的消极空气。当其他兄弟姐妹以骄傲的口吻谈论父亲的事业时,他脸上便露出讥诮的微笑,这就使他与父亲相像起来。在这一对父子身上,都有着一种类似无政府主义者的抑郁性格。但是,文化革命的狂飙涤荡了少年一代的身心,它焕发了青春的激动,南昌的视野一下子明亮起来。他比正常时期更少回家了。学生宿舍已被改造成战地指挥所的样子,撤去一些双层床,从教室搬来一些课桌椅,在房间中央拼起来,铺上一面红卫兵战旗,门上贴了'红卫兵司令部'的字样。他们就在里边开会、部署,还有起居。
父子对话
在初冬第一场寒流来临,暴冷的天气里,南昌从学校回家取冬衣。这是一个上班日的下午,他没料想父亲会在家中,而其他的兄弟姐妹又都不在,于是,可说是前所未有,父子俩进行了一场谈话。父亲问他在做什么?他对'做什么'的说法感到不舒服,觉出其中的轻视,出于反抗的心理,他不免态度倨傲,回答说:运动正在关键时刻。言语中也有一种轻视,轻视父亲置身于时代洪流的岸边。父亲接着问:什么关键时刻?他的回答是四个字:生死存亡。父亲又问:谁的生死存亡?党和人民!他回答,心里不由生起恼怒。父亲肩上披一件黑呢大衣,戴一顶同是黑呢的鸭舌帽,怀里很古怪地抱一个热水袋。这个中年男人白皙纤长的手指揉捏着热水袋,热水袋的橘红色胶皮因为陈旧而分外柔软。南昌忽觉着,父亲看上去很像一个托派分子。
他急于结束谈话好离开去,可是,结果是他更加滔滔不绝。他谈到形势的危急,不仅在中国,而且是在全世界社会主义的阵营内部和外围,无产阶级的人类理想如何迷失方向。父亲专注听着,陡地插一句道:无产阶级的人类理想是什么?他极快地接口说:解放全人类,然后又补充一句:无产阶级首先要解放自己!怎么解放?父亲又问。他又一次生出恼怒的心情,但就好像被什么推着走似地,他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述剩余价值理论。他渐渐被自己的雄辩陶醉了,沉浸在其中。突然间,书柜角上鸟笼内的鹩哥尖锐地唱出那句旋律,他嘎然而止,鹩哥就像吓了一跳,也止住了。父亲依然保持着倾听的姿态,可他想不起来方才说的什么了。当他终于走出父亲的房间,差一点叫地上的旅行包绊倒,这才想起方才翻箱倒柜拿好的冬衣,他一把提起,逃跑似地出了公寓。
他那个家啊!在南昌意识的深处,其实一直怀疑在革命的名义之下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内容,只是时代潮流使然,他不由自主地放大了革命的名义。离家越远,南昌的胸襟越开阔,到了城市边缘,天地空旷,风也浩荡起来。南昌的脸色变得明朗,他从阴影中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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