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公平起见,我用了一个小时读完了《收获》杂志2006年春夏卷上安妮宝贝的新作《莲花》。毕竟,在没有了解一个东西之前去做评价显得太过傲慢。这样做的好处是节省时间,比如说《无极》和《霍元甲》我都没去看。《霍元甲》我连宣传资料都没看,搜集了一下关于制作周期、导演、编剧的资料以后,就悍然放弃了。现在看起来,这个判断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安妮宝贝是大陆最早的一批网络作家,李寻欢去当CEO了,宁财神和俞白眉去写电视剧了,邢育森不知所踪,听说失陷在了北京。而安妮宝贝还在写,由一年一本变成了两年一本。对于网人,我还有起码的尊重,所以我读了一遍。
《莲花》的故事并不复杂,主要人物如下:
纪善生:男,成功中年金领,离异两次。出生在江南小镇,幼时丧父,多年忍受贫困和单亲生活。有轻微自闭症状,不善于和人沟通交流,知识面狭窄,优秀的学生。从13岁起,唯一的朋友就是苏内河,但是彼此性格完全相反。
庆昭:作者分裂体之一。女,自由职业者。由于身体状况不佳,独自外出旅行,在拉萨徘徊。旅店里偶遇纪善生,遂结伴步行前往西藏墨脱。旅程完成后,定居云南大理。
苏内河:作者分裂体之二。女,出生在海边,和舅舅长大,不知道父亲是谁,母亲去了英国。性格叛逆强悍,热爱变动不安的生活,纪善生是她最好的朋友。少年时由于情变引发严重精神疾病,治愈后出国,最终选择墨脱支教,死于泥石流爆发。
人物确定以后,情节也就明晰了起来。主线是纪善生和庆昭拉萨邂逅,结伴前往异常艰险的墨脱。对于庆昭而言,这是一次用行走替代思考的精神之旅。对于纪善生而言,这是去赴一个死约会,要见的人早在两年前死去。一路上他在回忆和苏内河过去的种种,墨脱之行是他的心灵之旅。之后,他在世间再无任何留恋,作者暗示了他的自杀。
副线是苏内河,她对纪善生的影响至为深重。在两人的整个少年和青年时代,她以极为强悍的姿态出现在纪善生的面前,代表了后者内心世界深处最狂野的梦想,并且真的付诸实际。她的存在,是纪善生和这个世界唯一的纽带。苏内河也是纪善生唯一的爱情,除她而外,纪善生不爱任何人,甚至包括他自己。
这真是件累人的活,如果这本书面世一段时间,很多人都已经读过,那么这些无关紧要的内容简介就不用麻烦我的指头了。现在,谈谈作品本身。
首先要说的是结构,主线进行的过程中,不断闪回复线的内容。这样的结构本来很好,因为复线不断在丰富主线,把回忆和现实不断交织起来。《英国病人》就是这么做的,在强大的副线基础上,女护士和英国病人的关系,女护士和锡克教拆弹兵的爱情,就那么奇异而自然地盛开了。但是在《莲花》里,这个结构由于副线过于强大,几乎导致整个故事的崩溃。大量篇幅都在写苏内河,就造成了庆昭的面目模糊。我不知道《收获》省略掉了5万字是什么,希望全是关于庆昭的内容。否则,这个人完全可以去掉。她的存在对于这本小说没有本质的影响,一个可有可无的旅伴而已,唯一的存在目的就是见证整个事件。如果是这样,这个故事可以写成一个孤独的男人的死约会,可能效果更好一些。
在结尾部分,作者不得不再增加一个记叙者。这个'我'去大理见庆昭,通过'我'补充了很多关于庆昭的细节。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艰难的补救,在手法上显得相当笨拙。关于庆昭的塑造,其实在主线部分就应该全部完成的。若是一定要加进来个第四者,那么这个结尾还应该远远未完。庆昭和这个来访者应该发生点什么,或者干脆就是这两个人的见面是主线,墨脱之旅是副线,再把苏内河的故事埋得更深一层。这样在结构上可能更为精妙一些,作者在三个层面之间来往,满足了现代小说'轻盈'的要求。我不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想的,好像在小说结尾安排一个局外人,一个忠实的记录者,是一种流行病?冯唐的《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也是如此,不过好在首尾呼应。
然后是人物的塑造问题。庆昭这种游离到连脸都看不清楚已经让人非常困惑了,而主要人物纪善生则是完全按照言情小说创造的人物,没有任何可信度。我个人觉得,言情小说和严肃小说在人物塑造上最大区别在于:
言情小说的人物是平面的,严肃小说的人物是立体的。
言情小说的人物是静止的,严肃小说的人物是变动的。
言情小说的人物一出来,就已经名校毕业,性格一流,开宝马用古龙。而且从头到尾,都保持这种造型,然后通篇忙于恋爱。而严肃小说里的人物是会随着情节进展而变化的,感觉是个活人,性格会发展,会有缺陷。《莲花》里纪善生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是根本不存在的,他非常平板,而且个人发展历程根本不合乎情理。
在作者笔下,纪善生对俗世的一切不感兴趣,简直是个空降道士或者和尚转世。他孤傲、离群、聪明,对财富名位没一点兴趣。作者的解释是:纪善生很小就没有了父亲,和母亲过着贫穷的生活。这种单亲贫家的孩子会沿什么一条道路发展呢?为什么他会没有多少物欲?我只见过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孩子有这种淡定,因为打小他见得多了。家里从来不缺物质财富,往来的人非富即贵,所以成年以后他把鹅肝和腐乳一样地吃,名人和民工一样地对待。
然后在职业设定上,纪善生居然是一个商业机构的上海公司总经理???一个小镇上出来的男孩,念的是名校,孤傲而不合群,那怎么去做一个商业机构的管理层?他怎么达成的人际关系?他怎么和人做生意?靠他的气质?靠他在商业酒会上的孤傲?作者的解释是一个富家女爱上了他,老丈人让他做了直升飞机干部。这是完全可能的,他可以去任职,但是他怎么获得的成功?我不否则现实生活里的确有这种人,但是这种人必然是两张脸过活。只有一张脸,这个人就立不住,就是言情小说里的人物。所有爆发、疏离、悲伤都无法成立,因为它们之是为了爱来爱去而存在。
最后,是语言和意象。
莲花可以做为神器,这时候得写做'莲华'。花在水边,根植淤泥。而华自具光芒,并不需要土壤。传说中香格里拉显现时,山脉如同八瓣莲华张开,香格里拉就位于中心,秘密中的秘密。只是香格里拉始终游离在我们这个世界的边缘,在莲华山中隐藏它的踪迹,所以很少人能够看到它。在它和这个世界接触时,河水中会盛放车轮大小的睡莲,可以顺着莲花找到入口。
所有这些说法都是比喻,莲花本身就是隐喻。在淤泥之上盛开花朵,出世和入世的两种想法都从中得以体现。淤泥的黑暗肮脏和莲花的洁净芬芳是一体的,水面就是镜子,上下是两个世界的相互映射。去掉其中的任何一方,对方也就随之消失了。一个非常精妙绝伦的比喻。
八瓣是一种稳定的结构,并且暗示了八个方向,因此莲花是包容的。从蕊部向八个方向延伸开来,这就是所谓愿力无所不及。莲花还象征着希望,因为它丝毫未受到淤泥的沾染。希望的意思是说,在同质的沼泽中能开出异种的花朵来。茎叶把花朵举到最高处,这让人看到超拔之---籍自身之力,不但能脱离淤泥,甚至能离开冰凉的水,最大限度地接近太阳。
安妮宝贝的《莲花》里每一笔都相当用心,可以这么说,每一个段落都是精品。但是我读不下去,因为整体上看,那不是个故事。安妮宝贝是个相当贪婪的人,舍不得放手,不知道为了整个故事得适当放手。舍弃她最喜欢的那些句子和字眼,给故事一点空间。她一个字都舍不得,结果小说被字和词的那些锋利的小爪子紧紧攥住,无法释放出来,也就无法升出水面舒展开来,成为一朵莲花。
并不是每一朵莲花最终都能升出水面,应该是这样吧?
我不喜欢读女作家写的书,女性对文字的良好感觉简直成为了一种奢侈的犯罪。如果我也能写出那样的句子,会找到那样的字眼,那么我绝对不可能把一本小说写成那种样子。很多女作家从杜拉斯那里学文字的技巧,好像是根本弄反了关系。杜拉斯自己曾经说过,她的小说在产生之前,首先是单词,像星星一样布满天空。然后,她再去把中间那些黑暗的夜空填满。这么看起来好像是故事晚于字词,但是一个故事还没出现之前,核心的字和词已经非常清晰地出现在作者脑海里,那么这个故事其实已经有了,字和词是极度浓缩了的内容。这些字词决定的是故事的节奏、风格、冷暖、色调而已,此后作者需要的是通过这种词恢复他对整个故事最初的那种感觉,并且最终保持这种感觉完成它。
小说应该是讲故事,是这样吧?我不大确信,我没接受过文科的训练。我认为小说是在讲故事,讲法可以有不同,但是得有个故事。网络上写小说的,就我目前看下来,唯一能称得上是好小说的,是冯唐的《万物生长》。可惜去年年底我才看到,之前我看了他的《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当然也不错,可是和《万物生长》相比就差多了。《万物生长》里有大宗师气象,蕴藏有无限可能性。就是说,你看完以后,知道他大约达到了什么一个高度,以及在那么一个高度可能发生些什么。可惜的是,冯唐后来变了。
并不是每一朵莲花最终都能升出水面,应该是这样吧?
- 欢迎来到文学艺术网!